第 13 章
你怎麼這麼輕賤自己

  那天之後她時常做夢,夢見自己赤裸著出現在熱鬧街頭,每個人都在看她,而她無處可匿。

  病房的電視上正播放著本地新聞,譚書林斜靠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著,連媽媽遞了一瓣柚子給他都沒發現。

  「怎麼,後悔了?」沈阿姨笑眯眯地看著兒子,「剛才不該跟海雅發脾氣吧?」

  譚書林的眉頭狠狠皺了起來,極為不耐煩:「你幹嘛老提她!你是有多喜歡她?要不乾脆認她做女兒好了!」

  他不爽祝海雅還有個原因就是因為自己媽媽,從小到大,祝海雅在她眼裡嘴裡提起來總是讚不絕口,她對她哪來的那麼多好感?簡直不知道誰才是親生的!

  沈阿姨不以為忤:「可惜被祝叔叔他們搶先了呀。」

  譚書林哼了一聲,不肯接口。

  沈阿姨笑著坐在兒子身邊,隔了一會兒,忽然又說:「我看你其實挺喜歡她的,你也該懂點事了,女孩子是用來疼愛,不是叫你虐待的。」

  譚書林更不耐煩了,他直起身子瞪她:「我什麼時候喜歡過她?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她?!」

  沈阿姨反而笑得更開心:「我當然知道,你是我生的,跟我一模一樣。」

  這是什麼狗屁道理!譚書林來火了,正要狠狠反駁一番,忽聽電視裡傳來一個新聞播報:「本市發生一起高額詐騙案,目前已有兩名犯罪嫌疑人被警方鎖定……」

  他一下僵住了,本能地扭頭去看電視,屏幕上打了馬賽克的老維和桃子的照片一晃而過,還沒來得及看清,沈阿姨就換台了。

  「沒什麼好看的。」沈阿姨換了個音樂頻道,她太瞭解譚書林,他心高氣傲,自恃不凡,這次被騙對他的打擊比想像中要嚴重很多,即便外表看不出來,內心一定有震盪。她心疼兒子,不想叫他再受刺激。

  譚書林反而出乎意料地冷淡,只「哦」了一聲,又歪回去繼續發呆。

  沈阿姨倒有些奇怪:「你就這個反應?」

  他又被點燃了:「你要我有什麼反應?再哭一場嗎?!」

  沈阿姨嗔怪地拍了他一下:「這件事你自己也要反省!耳根軟,不瞭解人心,以後我們不在了,你一個人怎麼在社會闖蕩?」

  「知道了知道了。」他最怕聽人嘮叨,回答得頗不耐煩。

  「你就是一點教訓都聽不進去才會變成現在這樣!」譚叔叔陰沉的聲音在門口響起,這些天因為一直在外面替譚書林的事奔波,一向筆挺的西裝都有些發皺,頭髮也沒顧得上染,鬢角大半都白了。

  譚書林本來想像以前一樣反駁,可是見自己老爸驟然變老這麼多,連他也閉上嘴,乖乖地不說話。

  「你快二十歲了!不是十五、六歲的小毛孩!成年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譚叔叔頗為嚴厲地瞪著他,「之前你一直臥床,我也忙你的事,沒來得及好好說你!你看看你自己這一年上學花了多少錢?!做了多少亂七八糟的事?!還要我們幫你收拾殘局!一個大小伙子,站起來比我都高,要點臉面行嗎?!」

  沈阿姨悄悄拉了他一下,兒子這幾天剛有點起色,她實在不忍心。

  譚書林被罵得有點抬不起頭,他還有些不服,咕噥:「要不是祝海雅……」

  「她怎麼了?」譚叔叔見他提到海雅,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人家好好一個小姑娘,被你欺負成什麼樣?你不要以為我們不知道!人家提醒過你,你自己不當一回事!她提點你,是人情,不提醒你,你死了也是活該!我們花錢給你是上大學的,不是叫你學那些紈褲子弟玩女人的!」

  他說得激動了,突然開始劇烈咳嗽,臉色驟然漲紅,站立不穩,搖晃著扶住病床。沈阿姨嚇得臉色發白:「你怎麼樣啊?那麼大年紀就別硬撐了!快、快坐下來!書林給你爸倒水!你太不懂事了!」

  譚書林垂頭喪氣,倒了一杯水送到父親手裡,這件事他早已徹底知道對錯,只是心裡還不能順過這個彎,從小到大,他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何曾遭遇這種挫折?脫離父母的庇護,他被審訊的時候,絕望與無助啃噬心頭。再看看父親,頭髮白了,衣服發皺,臉脹得通紅,額上汗水涔涔,父親已經老了,他還能再任性多久?

  「……我錯了。」他第一次低下頭,真心誠意地道歉。

  譚叔叔長嘆一聲:「你一個人在N城,我們沒辦法面面俱到,你父母都老了,以後還想指望你呢,多長點心眼吧!」

  譚書林默默無語,譚叔叔低頭喝水,沈阿姨默然替他輕輕拍背,病房一時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中。

  過了一會兒,譚叔叔突然開口:「海雅她母親還沒出院吧?你好了這麼些天,也不下去看看阿姨?」

  沈阿姨怕他再激動,急忙說:「今天剛去看過。」

  譚叔叔忽然又皺了皺眉頭:「我看海雅對書林根本沒那個意思,這女孩子心重,想的事情多,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你就別老想著把她塞給書林了吧?」

  他對聯姻的事一直沒插過嘴,因為自家夫人對海雅十分上心,他也默認了這段關係,可如今事情鬧成這樣,海雅那種可怕的平靜讓他感到不安,顛覆了他對她固有的印象,一個溫柔的淑女他歡迎,但一個心事深重的女人,他便不希望她太過接近自己的孩子了。

  他的話一出口,第一個變了臉色的人就是譚書林,他張嘴欲說什麼,卻又強行吞了回去。

  以前他一直期盼父母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不要把祝海雅塞給他,他想有自己的人生,他想自己選擇未來的妻子。可是,現在爸爸真的想取消這個聯姻了,他的第一反應竟是不願。

  他一定是還沒緩過勁,一定是。

  沈阿姨不由失笑:「咱們兩家也好了那麼多年,突然為這件事生分,面子上怎麼過得去?再說,海雅不過來,祝家兩口子怎麼心安?你又能拉下面子催他們還債嗎?」

  祝家早就是個空殼子了,根本還不起債,所以才想著把海雅送來,至少換個心安。他要是不要海雅,就等於是叫他們還債,叫他們還債,就是把他們往絕路上逼,這件事確實十分為難。

  譚叔叔長長嘆了一口氣,望向沈阿姨:「那你說怎麼辦?就這麼拖著?」

  譚家的公司業務正在良性循環,老實說,祝家還不還錢都沒有什麼大影響,但生意人重利,祝家真厚著臉皮不還錢,他心裡肯定不情願,可塞個祝海雅過來,他也不像以前那麼情願。

  唉,煩心事一件接著一件來,譚叔叔望著譚書林暗暗搖頭,為了這個小祖宗,真是把心都操碎了。

  沈阿姨替他把水加滿,沉吟:「我看海雅挺好,穩重,說不定將來比書林有出息,有她幫襯我還放點心。再怎麼說也是知根知底的,你看咱們兒子亂七八糟的,你由著他,指不定給你帶回來什麼敗家女人,你樂意嗎?」

  譚書林本來愣愣地聽著,結果自家老媽居然這樣貶損自己,他頓時不樂意了:「媽,你說什麼呢!」

  沈阿姨笑了起來,在他腦袋上重重點了一下:「你還好意思跟我叫,自己算算以前找的都是什麼女朋友!一個個恨不得把你口袋裡的錢搶光,你以為別人真喜歡你?」

  譚書林下意識地想到了桃子,臉色頓時變得陰沉,她說的沒錯,他以前一塌糊塗。可他心裡其實也明白,別人接近自己是為了什麼,年少輕狂,他買個紙醉金迷,這種不走心的關係,他曾經很喜歡。

  但他終究不能一輩子年少輕狂下去。

  「我今天聽小惠的意思,海雅好像有留學的念頭。」沈阿姨突然換了個話題,「說是想去美國。」

  美國?不是英國嗎?譚書林愣了一下。以前兩家人都提過留學的事,一直說的都是去英國,她怎麼現在想去美國了?

  譚叔叔有些感慨:「這女孩子以後不簡單啊,去美國是為了不讓他父母再跟我們要錢吧。我記得她成績也一直很好,大學還念的英文系,能申請到獎學金的可能性很大。可惜了,跟書林鬧成這個樣子,不然送去英國好好培養,公司就多個可靠人才。」

  沈阿姨笑著說:「我看小惠是想叫她跟書林一起去英國,我也覺得這樣挺好。」

  譚叔叔皺了皺眉頭,朝譚書林望了一眼,又把臉板起來:「他這個德性,再把人家逼急了,出點什麼事我們就國內國外來回飛嗎?」

  沈阿姨不等譚書林說話,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自家兒子自己當然要相信,我相信書林不會再這樣了。」

  海雅離開病房的時候,天已經徹底暗了,因為她的臉色實在太難看,媽媽堅決不允許她再留下來陪護,好在夜間有專業的陪護人員,她只能乖乖聽從。

  她也確實快要到極限了,整個人像是只剩一張皮在飄,雙腳總有種不能腳踏實地的感覺。沿著昏暗的走廊,她慢慢走,一面默默背誦單詞,身體上的疲憊讓她注意力不能集中,看了一下午的單詞怎麼也記不起來。

  走到電梯間,她剛按下按鈕,這些天一直沒動靜的手機突然來了一條短信,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是楊小瑩發來的,上面只有短短幾個字:蘇煒來找你了。

  近乎麻木的心臟突然一陣緊縮,全身死寂的血液像是被催化,瞬間沸騰了起來。

  蘇煒回來了!

  一時間,狂喜、委屈、質疑、軟弱……諸般消失的情緒山洪爆發般重回體內,這甚至讓她生出一股罪惡感——這裡還是醫院,媽媽就在不遠的病房裡。

  海雅急忙衝進電梯,第一件事就是把對蘇煒號碼的屏蔽取消掉。這幾天她一直在醫院貼身照顧媽媽,為了不將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矛盾再度激化,她只能暫時將他的號碼屏蔽,以防萬一蘇煒來電時被父母發現,畢竟她也摸不準他什麼時候會聯繫自己。

  蘇煒應該是出差回來就給她打電話,一直打不進,短信也不回,所以直接去宿舍找人了。她心裡懷著許多愧疚,又有對他之前幾天音訊全無的埋怨,一出電梯她立即給他打電話。

  他幾乎瞬間就接通,平日裡冷靜的聲音也顯得有些焦灼:「海雅,你在哪裡?」

  像是為了躲避什麼,海雅捧著手機飛快過馬路,一直跑到很遠的樹影裡,才氣喘吁吁地開口:「我在XX醫院,我媽媽……心臟病住院了。」

  「在附近等我,不要動。」他說完便掛了電話。

  蘇煒來得非常快,不到10分鐘,他的SUV就已經停在了海雅面前,剛打開車門,她就被他用力抱進懷中,熱烈而緊密的力道,幾乎讓她窒息。

  「你的手機一直打不通。」他的聲音竟帶著一絲顫抖,「短信也不回。」

  海雅心中的愧疚更重了一層,她低聲道歉:「對不起……是我的錯。」

  蘇煒緊緊抱著她,抱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將她放開,低頭細細打量她,似是發覺她異樣的憔悴,他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在她額上輕輕印下一吻。

  「先上車,回去慢慢說。」

  他這一趟出差只有一個多禮拜,她卻覺得已經過了很久很久,他不在的這些天,發生了太多事,多到遠遠超出了她所能負荷的極限。她也有太多的苦楚想要對他傾訴,可是,現在只要看著他就好。

  海雅軟軟地靠在車窗上,歪著身子凝視他。他身上還穿著西服,跟個白領精英似的,車後座放著行李箱,很明顯,他剛下飛機就來找自己,連東西都沒來得及放下。

  車廂裡涼氣很足,薄荷的清新劑味道涼絲絲的,海雅感到一種久違的安寧,她忽然伸出手,摸了摸蘇煒的下巴,聲音軟綿綿的:「鬍子沒刮,黑了。」

  蘇煒在她指尖上又輕輕吻了一下:「想你想的,被你嚇的。」

  海雅吃吃地笑了,真好,他回來了,陪在她身邊,她不用再一個人苦苦支撐,面對整個世界。

  或許是這些天太過疲倦,她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在車上睡著的,久違而懷念的淡淡的菸草味,清涼的剃鬚水味,她想唸到了極致的味道充滿了所有感官世界,這讓她安心。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海雅是躺在床上的,房間裡沒有開燈,她愣愣地盯著天花板看了好半天,才認出這是蘇煒的家。

  她睡得有多沉!被他搬下車再背上樓最後丟上床的整個過程,她一點知覺都沒有!

  她微微動了一下,躺在身邊的蘇煒立即醒了,翻身將她摟住,他的聲音帶著一絲曖昧的朦朧:「豬,可算醒了。」

  海雅抱住他的腦袋,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可是很快,單純的親暱就變了味道,他和她的嘴唇都飢渴無比,像是磁石互相吸引,急促而渴求地迅速膠合在一起,他們對彼此的思念像雲團般迅速膨脹開,輻射去四肢百骸。

  海雅從未這樣大膽地與他激烈地親吻,她不再甘心做被動者,主動開啟唇齒,挑逗他的舌頭。他們是沙漠中乾渴的旅人,對方就是解渴的清水,沒有人說話,也不需要言語,一切都交給本能去完成。

  衣服和空調毯都掉在了地板上,可誰還去管它們,海雅從未像現在這樣徹底敞開自己,接納他的所有。再也沒有生澀的迴避,沒有害羞的哀求,她完全順從感官,甚至引誘他更加兇猛的入侵。

  不要去想醫院,不要去想未來,讓她只留在現在這一刻,他與她,男與女,互相吞噬,互相衝撞,彼此都為對方的大膽與放縱而驚喜。

  前所未有的極致感官愉悅像滔天巨浪,把她推到了最頂峰,海雅無法抑制地發出激烈的呻吟,她變成了巨浪中的一滴小小浪花,翻捲,收縮,顫抖,這感覺如此陌生,卻又渾然天成,她忽然感到一種極致的滿足,像一朵花開到了最極限。

  隨後襲來的,是一種迷離的失落,她獨自站在岸邊,對岸海市蜃樓幻影幢幢,這些天發生的一切過往在無規律地來回播放,而她是一個旁觀看客,超脫三界之外,她迷戀這種感覺,儘管它曇花一現般短暫。

  所有的聲響終於安靜下來,塵埃落定,海雅蜷縮在蘇煒懷中,半睡半醒,神態朦朧。

  「蘇煒……」她的聲音像是從夢裡傳來,有種不真實感。

  「嗯?」他抱緊她,低聲回應。

  「你好幾天都沒音訊。」她的抱怨更像是在撒嬌。

  蘇煒輕輕笑了兩聲:「嗯,太忙了,對不起。不過,這樣你會更想我。」

  海雅在他胸前小小捶了一下,自從求婚後,他好像就變了,以往像是藏在濃厚的煙霧中,儘管溫柔,卻有些不真切,現在的蘇煒才漸漸生出骨血,露出他古靈精怪的一面。

  「你呢?為什麼屏蔽我的號碼?」他反問,聽不出語氣裡有什麼情緒。

  海雅懸浮飄蕩的思緒又一次被拉回殘酷的現實裡,她沉默了片刻,才說:「我媽媽心臟病發作住院了,我一直在照顧她。她……反對我們,我不想刺激她,所以……」

  「所以你選擇屏蔽我。」蘇煒聲音平靜地替她把話說完。

  海雅有些難堪地垂下頭:「……對不起。」

  「我想聽的不是對不起。」他一向低沉冷淡的聲音極少見地裡夾雜了一絲焦躁,「你對我們的事,從沒有認真考慮過解決問題,永遠只是逃避和迴避。」

  這是他第二次對她發出指責,海雅終於感到委屈:「你想我怎麼解決問題?我回去照顧媽媽就是迴避?我不想在這個當口刺激她就是逃避?」

  蘇煒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海雅悶悶地躺了一會兒,方才高亢解脫的愉悅正像流沙一樣匆匆逃離她,終究,他們還是要回到現實裡,面對各種焦頭爛額的問題。

  她斟酌了許久,再一次開口:「蘇煒,我、想要留學。」

  她感覺到他的身體有瞬間的僵硬,然後他迅速坐直了身體,低聲重複:「留學?」

  「是的。」

  海雅深深吸了一口氣,彷彿這樣就能有更多的勇氣。她知道,這個決定很自私,明明答應了要與他在一起,卻又擅自離開,可這是她這些天能想出的最好也最可行的解決辦法。

  「我想去美國留學,申請獎學金,這樣就不必依賴家裡的資助,和爸爸媽媽的關係也能更加從容一點。」

  她頓了頓,慎重又充滿期盼地再度開口:「蘇煒,你願意等我幾年嗎?不會要多久,5年,最多6年,我一定可以打破現在的僵局,然後再也不和你分開了。」

  她屏息等待他的表態,希望他相信她,她也相信一直溫柔體貼的蘇煒一定會同意她的提議。

  她等了很久,久到她幾乎忍不住出聲詢問,蘇煒突然開口了,他的語氣冷酷得好像一個陌生人。

  「我問你,我們認識多久?」

  海雅雖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還是回答了:「一年不到。」

  「從你父母知道我們交往的事,到我向你求婚,到你母親心臟病發,再到你現在和我說要留學,有多久?」

  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急急說道:「……可是這不一樣啊!現在我有目標……」

  「五年、六年。」蘇煒低低笑了,像是發覺一隻入侵領地的敵人,他渾身上下充滿了敵意,「你知道它們有多久嗎?這麼多年裡,會發生什麼事,你能預測嗎?不要和我說目標,我不相信你的目標,我只相信世事難測,人心難測。」

  她再也沒想到蘇煒會反對,急得快哭了:「可是我留下來只會更糟啊!我不想這樣壓抑的過下去,我想和你光明正大在一起,想爸爸媽媽承認我們!」

  「所以你為了一個不確定的未來,選擇放棄我們的承諾。」蘇煒的聲音冷得像冰。

  海雅再也忍不住哽咽:「那你要我怎麼做!?」

  他發出一聲近乎輕蔑的冷笑:「你的父母是養父母吧?他們養你只是為了把你賣個好價錢,你被他們精神虐待了十九年,還叫他們爸爸媽媽。前些天終於決定離開他們,現在又和我大唱親情歌,你真的很奇怪。」

  他犀利而不留情面的言辭令她驚呆了,這個人是蘇煒嗎?是她認識並且深深迷戀的男人嗎?一直成熟而通情達理的他,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他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無論如何……」她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無論如何他們都養育了我十九年,沒有他們就沒有祝海雅,做人怎麼能不感恩?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我媽死掉?」

  「你只是捨不得他們給你的優渥物質條件而已。」蘇煒撈起衣服,一件件穿好,「習慣了千金小姐的享受生活,習慣譚書林家給你的施捨,你根本就不想離開。」

  「蘇煒!」海雅終於發火了,「我當你說的是氣話!這種話我不想聽到第二遍!」

  「祝海雅。」

  他也連名帶姓冰冷地念出她的名字,黑暗中,他的雙眼像燃燒的星,凜冽的寒意與瘋狂的熾熱交雜,這是一個徹底陌生的蘇煒,他是冰與火兩種極端的結合。

  「這種貪圖富貴、賣女求榮、卑鄙無恥的人,不配做你的父母,死不足惜。」

  海雅啞口無言地看著他,面對這個偏執而瘋狂的男人,她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突然之間,她恍然大悟,不是他變成了陌生人,而是她一直誤會了,他的成熟與通達只是一種面具,藏在面具下的蘇煒偏執冷酷,不相信任何人,對這個世界充滿恨意。此時此刻,她立即明白了他叔叔為什麼那天哭得如此悲哀,這麼多年過去,蘇煒一直沒有變,一直是那個仇恨著整個世界,懷裡揣著尖刀,想要將肇事者殺死的少年。

  她感到極度的茫然,還有著極度的束手無策,甚至心底開始升起深深的恐懼。

  她無力地試圖挽回點什麼:「蘇煒,他們並不是……」

  她的話沒能說完,蘇煒忽然拉開房門朝外走去,他冰冷刻骨的聲音從客廳傳來:「這世上沒有那麼多兩全其美的事,你選擇了我,就放任他們自生自滅,他們欠下的債原本就跟你毫無關係。你要是選擇他們,我們就到此為止。」

  話音結束,巨大的關門聲像是要震碎她耳膜一樣,瞬間炸開,她的神魂都被這個巨大的聲響所切斷——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不久之前,一切都還那麼幸福甜美,轉瞬間她就從天堂落入了地獄。

  櫃式空調的冷風吹在赤裸的肌膚上,海雅打了個寒戰,突然驚醒似的,她像兔子一樣跳下床,不顧一切地衝向大門。

  不要走!不要丟下她一個人!當初是她的懦弱卑鄙讓她投奔他,可現在她已經徹底轉身,直面一切,而始終支撐在身後的他卻要離開。她一直以為他是徹底理解她的,孤單一人的世界,得到的每一份感情都讓她無比珍惜,是他讓她凝聚勇氣,即便未來的路佈滿荊棘,她也願意血流滿地地爬過去,只為了一份有他的未來。

  為什麼要離開她?為什麼?

  海雅的手抓住門把,正要打開,忽然發覺自己渾身赤裸。玄關的鏡子裡映出她光溜溜的樣子,她瞬間又僵住了。

  過了很久,海雅用雙臂緩緩抱住自己,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深的屈辱吞噬了她。

  漆黑的房間,又空曠,又安靜,這裡曾有過最溫柔的問候,也曾有過最體貼的關懷,這裡一度是她逃避現實、天堂般的避風港。在曾經的那些時刻,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她會光溜溜地被蘇煒丟在這邊,面對著那些美好回憶,難堪得像個污點。

  海雅慢慢走回臥室,蹲在地板上摸索了很久,一件一件找到自己的衣服,再一件一件地穿回去。空氣裡還殘留著蘇煒身上淡淡的剃鬚水味道,幾分鐘前,他們還在這張床上翻雲覆雨,現在只有她一個人靜靜地穿衣服。

  或許她穿的不光是衣服,而是被他粗魯撕碎的,她所剩不多的尊嚴。系好皮帶,穿好T恤,還是不夠,她在瑟瑟發抖,用毯子緊緊裹住自己。

  臉上濕漉漉的,不停有滾燙的水從眼眶裡溢出,她卻什麼都做不了。

  已經什麼都做不了了,所有強撐的希望與憧憬,都被他無情粉碎。在她最放心的後背,他突然翻臉,給她致命一擊,剛剛成立的祝海雅,如薄霧般消失的無影無蹤。

  天又黑了,令人心神不寧的漫長一天終於快要結束,海雅趁著媽媽吃飯的功夫,偷偷溜進洗手間,再一次解開手機鎖——她已經記不得這是今天第幾次解鎖手機了,而屏幕上依舊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短信與來電記錄。

  她翻開通訊錄,盯著蘇煒兩個字看了很久,直到媽媽在外面叫她,她才匆匆把手機放回口袋裡。

  媽媽看上去心情很好,一面用勺子輕輕喝湯,一面笑容滿面地說話:「對了雅雅,沈阿姨也贊同你和書林一起去英國留學的事,等書林出院事情都辦完,就可以開始弄簽證了。」

  海雅抽取餐巾紙的動作不禁頓了一頓,她竭力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抵抗:「留學的事我還沒決定……」

  「上次不是你自己說要留學的嗎?」媽媽瞪她,「怎麼又沒決定了?」

  海雅抿了抿唇:「我說的是去美國。」

  「一直都說的英國,你非要提什麼美國!」媽媽的臉沉下去,「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想跟書林一起而已!我真鬧不懂你到底在想什麼東西!書林這麼好的孩子,知根知底,不說家世,就單論外表,他哪裡配不上你?你非要鬼迷心竅,迷戀外面什麼野男人!我一直都沒跟你好好談過這件事,你還小,懂什麼好壞?那些亂七八糟的男人不過看你年輕漂亮還有錢,訛你一點錢,說不準再佔你個便宜,我辛辛苦苦養出來的花一樣的女兒,就這樣給混蛋糟蹋?!你怎麼這麼輕賤自己?!」

  你怎麼這麼輕賤自己?這句話像一把刀,瞬間把海雅扎得血流滿地。

  她猛然起身,像那天晚上一樣,徒勞無功地四顧,就算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回來,把所有的被子都裹在身上,都無法遮蓋徹骨的難堪。那天之後她時常做夢,夢見自己赤裸著出現在熱鬧街頭,每個人都在看她,而她無處可匿。

  「媽媽……」她發出近乎哀求的呻吟,「下次我們再說這個……我、我先回去了。」

  她逃一樣的抓起背包離開病房,媽媽的聲音尾隨而來:「不許走!等一下……你真被那混賬佔便宜了?!海雅!你怎麼現在變得這麼壞?!」

  海雅想要把身體縮到最小,小到這世上沒有人能再看見她,給她一些喘息苟活的空間,小到再也聽不見那些冰冷的聲音,它們要讓她崩毀了。

  她一路快步走著,貼著陰影,避開走廊上所有人,終於來到電梯間,剛按下按鈕,身後忽然傳來沈阿姨的聲音:「雅雅,要回去了嗎?」

  她受驚似的跳起來,拼湊不出合適的表情,沈阿姨卻已含笑走到身邊,一面說:「這些天辛苦你了,我知道書林很多事都非常任性,你一直在忍他,阿姨替他給你陪個不是,他還小,不懂事,你不要太跟他計較。」

  見海雅心神不寧,沈阿姨有些驚訝:「你怎麼了?是你媽媽又說你了嗎?」

  海雅急忙搖頭,勉強笑了笑,胡亂找了個藉口:「沒有,我……中午沒吃飯,有點餓。」

  沈阿姨一哂:「一起吧。」

  海雅只有點頭。

  沈阿姨一直對她非常關愛,從小到大,有時候甚至讓她不適應。她可以感覺到她是真的喜歡自己,也正因為是真的,所以才奇怪。她從來沒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突出的優點,值得她這樣喜愛——因為長得好看嗎?以譚家的財勢,要找個比她還漂亮的千金小姐不是什麼難事;因為她特別聽話?現在她應該知道,她的聽話都是裝出來的;因為兩家太熟悉,對她知根知底所以放心?

  能讓海雅接受的,或許只有這個理由了。

  現在她邀請自己一起吃飯,是有話想說吧?說什麼?問她蘇煒的事?還是和藹地聊一聊取消聯姻的事?

  無論哪一個,她都不想聊,至少現在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