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龍鳳雙佩豈容區區婦人如此兒戲!」
鎮國公淡定不能,激動之下,口水四濺,清鳴冰蠶絲覆面逃過一劫,見鳳皇躲避不及,不假思索一個側身擋到了他的面前。
頗有些驚訝地看著她難得敏捷的動作,鳳皇突然覺得心情大好,微笑道:「鳳佩自然是先太后給的,至於龍佩,因朕年幼,所以先皇將其寄在一直照顧朕的玉瑤宮主處,言明待朕結髮之時再交給朕。」
「不可能!」鎮國公脫口而出,因為他知道先太后根本沒有鳳佩,但此等秘密自然不能當眾說出,不甘這麼吃了啞巴虧,他又說道:「先太后……先太后曾說過她並未見過玉瑤宮!」
鳳皇似笑非笑,眉宇間卻有一抹威嚴:「鎮國公對後宮的家務事,似乎比朕還清楚?」
鎮國公驚覺自己失言,正欲辯解,卻被一個渾厚的聲音打斷。
「陛下,莫誤了祭時。」
五步開外,朱丞相恭謹地曲身行禮提醒。
清鳴這才發現從剛剛開始一直有的彆扭感從何來了。群臣都離龍輦七步之遠,就算身為群臣之首的朱丞相也是恭恭敬敬退開幾步距離,而這位脾氣不是很好的鎮國公則是步步緊逼,氣勢咄咄。
最過分的是,他還有口臭。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拉著鳳皇往後退了兩步,期間差點摔倒,幸而鳳皇暗地扶了一把,不過義憤填膺的她並未發覺,只冷下眉眼道:「鎮國公踰越了,是平素就是如此,還是今日一時激動?依《皇朝刑律》,近身兩步之內便可視作有攻擊意圖,那麼鎮國公方才所為居心何在?」
清鳴聲線本就偏清冽,添上冷,驀地生出一抹肅殺。字字詰問如冰刀,砸得鎮國公不由自主退後兩步,亂了陣腳:「陛下明鑑,臣、臣並無冒犯之意……」
並不容他多作辯解,清鳴緊接著道:「且不說你涉嫌攻擊吾皇,單說你現在擋駕君前,誤了祭天之事,你擔得起?再說這是吾皇登基以來頭一件大事,你百般阻撓意欲何為?」
最後,清鳴丟下一句「不知所謂」便拂袖而去,拉著鳳皇上了龍輦。
司禮監執事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高喊了一聲「吾皇起駕」。
群臣滿腹疑團,關於龍鳳雙佩為何都在玉瑤宮手中,關於玉瑤宮究竟是先皇的女人還是先皇預定的兒媳,關於陛下今日為何正面與鎮國公槓上。只有朱丞相,一向嚴肅的臉上突然露出了極不易察覺的欣慰。
而鎮國公,思及這些日子他的佈局屢屢受阻之事,心中升起了恨意。
從十五年前與先太后聯盟開始,他踩著一具具屍體一步步踏上權力的高峰,早已無法回頭。
派人鴆殺鳳皇生母之時便知道如果有朝一日鳳皇登基,他絕對不會有好下場。不是沒有謀劃過,也許鳳皇真是天命之君,居然每次都化險為夷。前幾年的釋兵權,登基以來的除太后,驅安樂王,就連最難防的悠悠眾口都被利導疏通了,他終歸是輕敵了。
新帝未婚,皇朝之中,最配得上一國之母家世的就是京都朱門,可惜朱丞相只有一個超齡的將軍女。排除掉朱皋蘭,最有資格的就是他的女兒。這是他留的後路——聯姻,既是向新帝示好,亦是為了有所牽制。
誰曾想鳳皇手中還有玉瑤宮這張牌,生生斷了他的後路。
如此殺伐決斷,明擺著是容不下他了。為今之計,若不想束手就擒,只能釜底抽薪,即便明知是輸。
一入龍輦,鳳皇便扯了清鳴臉上的面紗,兩人一陣大眼瞪小眼,最後撐不住,笑作了一團。
「我怎麼不記得皇朝刑律中有那麼一條?」
鳳皇掀了食盒的蓋子,拈起一個豆腐皮包子往嘴裡送去。在清鳴面前,他不慣稱孤道寡,所以從來都是以「我」自稱。
老早窩到一邊就著小竹筒喝糖水的清鳴聞言抬眉一笑:「嘿,其實是江湖軼聞裡提過的高手決鬥守則。如何?我方才是不是應對得很好?是不是很厲害?是不是很有話本小說裡主人公的王八之氣?」
鳳皇正色點頭,沉吟:「嗯,我覺得……」
「覺得什麼?」
「我覺得刑部尚書可以換人做做看了。」居然讓人當著他的面編造刑律還未發覺,刑部尚書可以去切腹了。
清鳴期待的笑容凍結在臉上,木著一張臉:「死鳳皇,誠實點誇我一次會死嗎?」
「當然不會。」
這麼乖?她一臉狐疑地望著突然正色的鳳皇,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吐出了後半句:「但是會前後矛盾,我就是誠實才對你誇不出口的。」
說罷,還拋出一個「哎,你真是不懂事」的眼神。
清鳴恍若不聞不見,兀自低頭口中唸唸有詞,鳳皇好奇湊過來問她念的什麼,她淡定抬頭:「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
鳳皇一愣,隨即愛憐地摸她的頭:「爾雅又給你帶什麼誤人子弟的書了吧?制怒啊修身啊什麼的,不適合小拙的。要多看書,看好書,像你最近看的那本《玉門關》就不錯。」
不說這個她差點忘了,前幾日爾雅帶回來的書,她還沒來得及看第二天就不見了。「不告而取謂之賊!」
「偷書不為盜。」
恬不知恥,強詞奪理!清鳴嘴一癟,攤手:「還我。」
鳳皇神色突然變得奇怪,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這書……你還沒看過?」
「沒,我對軍防類的書沒什麼興趣,所以一直放著還沒看……我幹嘛跟你說這些,快還來。」她有些不耐伸著手。
「軍、軍防類?」鳳皇的臉又鼓成了包子狀,噗、噗地笑了起來,最後忍不住抱著肚子滾到了軟榻上。「哈哈,軍防~~好一個軍防類的書!」
她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問題,可他卻笑得一發不可收拾,彷彿她說了什麼可笑的事,這讓她心中很是不爽,只能不斷默念:「大怒則形氣絕,而血菀於上,使人薄厥,是故長壽應止雷霆怒,求健須息霹靂火。」
如此反覆了三遍,平靜下來了,才問道:「你在笑什麼。」
他終於止了笑,抬眼看了看她,又是一聲噗嗤,見她又要默念制怒口訣了,連忙從懷中掏出一本裝訂精緻的書來。
清鳴瞧見封皮上《玉門關》三字,伸手就要去拿,卻被他避開,他隨手翻開一頁,一本正經地念了起來:「那婦人多吃了幾杯酒,不由面紅耳熱,坐立難定,一雙水媚勾魂眼不住挑人。那漢子見色起心,兩下鬆了腰帶露出那話,直往那婦人身上湊。正是:一物從來六寸長,有時柔軟有時剛。天生二子隨身便,春風亂渡玉門關。」
唸完一段,鳳皇好整以暇待要看清鳴的反應,卻見她滿頭霧水,一臉疑惑道:「怎麼聽著不像講軍防的?那話是什麼?最後那首詩是謎語嗎?打一物?謎底是什麼?」
「……」
鳳皇長這麼大第一次無言以對。本以為會看到清鳴惱羞成怒又想把他揍殘又想把自己埋了的樣子,卻不想她生來與世隔絕,本就不怎麼通世事,更是從未接觸過這方面的知識。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裡,悶悶的動靜,令人頓感無趣又無力。
不過,看著她困惑茫然的表情,他突然生出了一股「她沒看過,也好」的感覺。
於是她還在糾結地要問個究竟,他嗯嗯啊啊應著,卻不動聲色將書收了起來。
「咦?」她突然盯著他的臉。
「嗯?」
「我不是做夢吧?你——臉紅了?」清鳴不可置信地嚷著,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沒有發燒啊……車裡太熱?出疹子?讓什麼給咬了?」
有那麼一瞬間,鳳皇心中滑過一絲彆扭,不過稍縱即逝得他自己都沒注意到。
正色,擺出帝王架勢,斬釘截鐵道:「你眼花了。」
「才不是!你看你看,現在還是紅的!」清鳴顯然已經忘了她之前糾結的問題了。
提問:「這麼多年你見過我臉紅?」
回答:「沒。」
結論:「所以你眼花了。」
正氣凜然一臉不敢苟同地反駁:「我的陛下,你再此地無銀下去,我會扭曲地誤會你在害羞的。」
鳳皇眼珠子一轉,突然捧臉甜笑道:「其實人家就是在害羞咩~」
他才十二歲啊十二歲,還是小孩子啊小孩子,做這個表情動作一點都不違和啊不——不違和個屁!他明明是個變態好不好!身量嬌小長相可愛也掩蓋不了他是變態的事實!
清鳴搓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對著他的耳朵大吼了一聲:「滾!」
龍輦震了一震,駕車的幾位內侍眼觀鼻鼻觀心,紛紛告訴自己這是幻聽這是幻聽,怎麼會有人敢叫皇上滾呢啊哈哈……
而龍輦底下,一號二號面面相覷:估計又打起來了。
是的,身為影衛,要十二個時辰全天候貼身保衛主子的。那麼主子坐車時,影衛如何做到貼身呢?是的,你沒猜錯,就是如一號二號此刻這般——把身子貼在車底板上。
如此這般高難度動作對此二位高手來說,自然不算什麼,就算車上兩人動不動做激烈運動也是不會影響到他們的,能影響到他們的唯有眼前的第三個人,影衛十一。
他是鳳皇的貼身影衛。
這些年,他們二人不喜歡參加影衛聚會,是有原因的。包括之前勸清鳴小姐不要參加祭天,多多少少也因為他們不想跟出來,與其他影衛碰頭。因為他們知道,那些人來來回回總是會說那些話——
十一:二號,你的玄風掌有沒有更進一步?聽說你每天都要清掃很多雞和鳥的糞便,訓練強度這麼大,肯定功力又精深了,哈哈。
一號:……(滾。)
二號:……
十一:一號你還是天天嚷著要幹大事業嗎?啊哈哈,其實你可以再跟影主抗議嘛!
一號:…… (滾球的!)
二號:……
十一:哎呀說真的,我們有時候都很羨慕你們,看你們倆多閒多逍遙,我們呢,就是勞碌命!
一號:……(你丫能更無恥點麼!)
二號:……
十一: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嗚嗚嗚……
十一笑著笑著突然哀哀哭了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得一號二號一愣一愣的,心想這廝良心發現了為自己的落井下石羞愧了?
十一:我前面說的,只有一句是發自內心,我他媽是真的羨慕你們啊!嗚嗚嗚……陛下他是個變態……嗚嗚嗚……
一號二號見他梨花帶雨,一副殘花敗柳樣,不由自主地腦補了陛下邪笑著揮舞鞭子蹂躪他的場景,深感大快人心。
十一:逼我偷東西就算了,還要我當場被抓到不能逃,陷害我非禮宮女,用我的名義寫猥褻的情書給影主……這些都算了!最令人髮指的有一次他,他給我的老二下了麻藥,等我醒來的時候,他拿出一個太監的寶貝跟我說我在昏迷期間被他扔去淨身房淨身了!嗚嗚嗚……
一號二號正吃著清鳴為他們準備的小點,見他突然停下,皺眉不滿:不要停。多說點不開心的,讓我們都開心下。
十一:……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西山到了,車外群臣百姓山呼萬歲,而後下跪俯身。
所以,誰都沒看見吾皇是被人一腳踢出龍輦的。
註:
1. 本章中《玉門關》內容中的那首詩出自《金瓶梅》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歡,鬧茶坊鄆哥義憤。
2. 「匹夫見辱拔劍而起」句出自蘇軾《留侯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