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我的皇后

清鳴在人生的第十四年,終於由於不可抗力的原因將自己逼入了窘境。

在太醫鑑定了她的初潮來臨之後,她正式完成了從傾國傾城紅顏禍水先皇遺妃到當今皇帝的青梅竹馬童養媳的完美轉型。

當時鳳皇因為「女子葵水是穢物」被一幫老臣堅定地攔在了廂房之外,而此刻風水輪流轉,這幫老臣望著御書房門口「東主有事,閉門謝客」的墨寶,一籌莫展。

「相爺,這可如何是好?」

刑部尚書唐青問著,常年緊鎖的眉頭越發侷促了。朱相神色莫測,淡淡瞥了他一眼,只說了兩個字:「回吧。」

「這,可鎮國公的量刑一事——」

朱相擺了擺手向外走去,唐青急了,待要叫住他,卻被解東風攔下:「唐大人,依我說,您還是依陛下的旨意辦吧。」

鎮國公謀反,他無親無故膝下只有一女,論罪當誅,鳳皇卻只是將其沒入赭衣宮為官婢。更有甚者,禁軍在搜查的時候在其宅內發現一名不滿兩歲的男童,極有可能與鎮國公所說的先皇流落在民間的王子有關,鳳皇非但不徹查此事,反而將男童送到玉瑤宮交給未來皇后撫養。

刑部尚書對此反彈相當之大,他認為陛下此舉,後患無窮。

「這,這太兒戲了,陛下究竟知不知道其中利害關係!」

解東風倒是不懷疑鳳皇知不知道利害關係,也對其他大臣認為的「陛下畢竟年幼,尚懷婦人之仁」嗤之以鼻,於是越發好奇究竟是何緣故,所以才跟了來,誰知碰了一鼻子灰,真不如回府數銀子。

「咳,突然想起明兒巡江南的事還未備好,我也得回了。唐大人這是……繼續等?」

唐青看他一雙精目亂轉,哪裡不知道他事不關己漫不經心,又望瞭望緊閉的書房門,自覺一腔忠心付流水,遂忿忿拂袖而去。

解東風也不在意,彈了彈衣袍就往外走,突地足下一頓,卻轉往赭衣宮的方向去了。

終於清靜了。

隱在暗處的十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多怕這些人吵吵吵,吵到房內那位正忙著翻書查資料的祖宗,到時候不止這些人,他這樣不相干的花花草草也好過不到哪裡去。

鳳皇登基一月有餘,除了上朝之外,多數時間是待在御書房的。

一來潔癖嚴重住不慣乾坤殿,二來他在玉瑤宮的書房已經被改成香室了,清鳴前些時看書迷上了傳統香道,他前腳剛走她後腳就歡快地把他的東西都清了騰出房間來引香入室。

除了潔癖之外,他還有個特點就是從一而終,習慣了某件事物就不會、不想也懶得改變。

所以御書房現在的擺設佈置完全是照搬當初玉瑤宮的書房,窗口的竹製風鈴,屏風上的圖案,乃至書桌與大門與書櫃之間的距離,都要分毫不差。

——其實這不是從一而終是強迫症偏執狂吧?

「她怎麼樣了?」

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從房內傳來,而貼身影衛的職責就是在最短時間內反應過來這是在問什麼:「回陛下,清鳴小姐先前是因為喝多了酒才會痛得那麼厲害,現在好多了,影主已經派了么么零過去看護她。」

「男的女的?」

「回陛下,女的。」

鳳皇不再作聲了,眉頭深鎖,一張臉鼓成了包子狀,一目十行地翻閱著手中的書。

他右手邊放了一摞書,很快翻完一本,扔掉,再抽出一本。

十一從未見過陛下如此認真,認真到有些傻氣的樣子,震驚之餘不由好奇他究竟在看什麼書,眼角一瞄地上散亂的書,頓時如遭雷擊滿臉亂抽——《歡頭宴》、《巧生春》、《玉門關》、《治水記》,當世最負盛名的豔情大家豐言化名西城風流子寫的閨房秘術系列套書!

這,御書房裡明目張膽收藏這些書真的好嗎?

不對,應該是陛下您為了看這些書把朝中老臣拒之門外真的好嗎?

也不對,最重要的是陛下您看這些書的時候表情那麼嚴肅凝重又純真稚氣真的好嗎?!

十一戰戰兢兢,驚疑不定地瞄了一眼陛下手中的書,隨即拍拍胸口,鬆了一口氣。還好,黃帝內經,是醫書。

「那孩子多大?」

鳳皇再一次毫無徵兆地開口,翻頁的速度慢了下來,眼神仍在專注在書上。

半天反應過來是在問鎮國公府裡搜出的男童,他連忙答:「回陛下,么么零鑑定過了,不滿兩週歲。」

鳳皇又不作聲了,這次十一終於忍不住問:「陛下為何將其置於玉瑤宮?」

「不放玉瑤宮難不成要朕親自撫養?」鳳皇似乎看到了什麼,大惑得解,眉心舒展,難得不嫌他多嘴,還頗有回答的興致。

「屬下並非這個意思,屬下是指陛下明知那是謀逆者後人,正如唐大人所言,後患無窮,為何還留著他?」

「謀反這麼經典的大事件,不留點後患豈非一大遺憾?」

十一聞言頓時傻眼,隨即又恍悟。果然是陛下會說的話,他怎麼會忘了陛下的準則中有一條是「歡迎報復」呢……

十一正天馬行空地想著,突然被鳳皇叫醒。

只見他放下書本,單手托腮,一臉好奇問道:「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丈夫二八腎氣盛,天癸至,精氣溢瀉。你早過了二八年華了,所以你早就精氣溢瀉了?」

話音剛落,十一驀地青紅了臉,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他面前消失,窗口忽然辟裡啪啦一陣騷動的風鈴聲洩露了他落荒而逃的方向。

而鳳皇的書桌上,攤著《黃帝內經》素問第一篇上古天真論第四章。

他撇撇嘴,合上書本,跨出房門,對迎上來的太監說了句:「去玉瑤宮。」

此時的玉瑤宮中,臥床的清鳴正在接待著一個不速之客。

「哎,清鳴原來你就是你主子,你主子就是你呀,你那天怎麼不告訴我呢,我們不是朋友嗎?」

——我們什麼時候是朋友了?

清鳴自然沒有這樣回答,因為她懷裡的小東西正鍥而不捨地要吃她手裡的書,她忙著制止,哪裡有空管那坐在窗上的訪客。

「寶寶你乖,這個是不能吃的,你喜歡的話我唸給你聽,嗯?」

小東西圓滾滾的眼睛瞅瞅清鳴,又瞅瞅書,咕嚕咕嚕吐著口水又向書撲去:「叔!叔叔叔叔叔叔叔……」

清鳴扔了書,專心抱住小東西,哄道:「書書沒了,沒有書書喲。」

小東西抓著她的臉把她掰到扔書的那個方向,噴著口水嘟噥:「叔叔,叔叔叔……」小短腿一下一下踩著她的肚子,彷彿在抗議她騙小孩。

噗——

明月在窗檯上看了好一會兒,覺得有趣極了。

清鳴連忙把小東西的臉捧向他的方向:「寶寶,那才是叔叔,你要吃他不?」

明月神情一滯,隨即大笑出聲,而小東西望了他一會兒,突然張開手流著口水喊道:「爹——爹爹!」

清鳴哭笑不得:「寶寶!」

明月倒是不以為意,對小東西溫柔笑笑,又轉問清鳴:「這就是鎮國公府中發現的男童?」

她點頭,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反問道:「尋歡閣雲老闆失蹤一年多,跟你有關係嗎?你們究竟是情人還是仇人?」

明月一愣,隨即想起這位未來皇后似乎特別關注各種軼聞,低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道:「我一直在找她……」

清鳴兀自下了結論:「所以傳聞的真相是她始亂終棄了你。」

這回輪到明月哭笑不得,待要說些什麼,卻察到外間動靜。「嘖,藥效這麼快就過了,聖手賣假藥?」

須臾間,消失在窗口。

小東西疑惑地眨了眨眼,突然咯咯地笑了起來:「爹爹藏藏,寶寶找找……」

清鳴刮了刮他的鼻子:「這會兒這麼乖啦?一號二號抱你你就哭,么么零哄你你還咬人,非要跟著我,我還道你是喜歡我,誰知還是來鬧我的。」

她跟小東西玩鬧著,神思卻漸漸轉到另一件事上。

原本以為上次玉瑤宮被入侵之後,影衛那邊會有應對,誰知這次還是如此。是聖手的藥真如此厲害,皇宮守衛真如此不堪,或者還是,他的行為根本是被默許的?除了五毒公子這個身份之外,他到底是什麼人?

「啊!」

清鳴瞪眼,小東西又在她臉上舔了一口,然後看著她滿臉口水,笑得眉眼都擠到一處去,吧唧著嘴巴叫了一聲:「姆~媽!」

姆媽?她眯起眼威脅道:「寶寶,我給你一個機會再叫一次,叫姐姐!」

小東西還以為她在跟他玩,笑得更開心了,手舞足蹈地又叫了一聲:「姆~媽媽!」

她瞬間拉長了臉,哀怨地說:「果然包子臉的小屁孩沒一個好相處的。」

「你說什麼?」

耳邊響起一道熟悉的嗓音,抬頭,果然看見另一個包子臉小屁孩。小東西晃著腦袋,也看到了,繼對明月示好之後再次伸出他那兩隻小肉臂:「哥哥咯咯哥哥……」

包子臉見包子臉會特別有親切感?

……也不盡然。

大包子臉看都不看一眼就把小包子臉從清鳴身上拎起往後扔,么么零不知從何處冒出來接住,識相地抱著孩子退了出去。

大包子臉——鳳皇擰了一把毛巾,坐到床邊遞給她:「把臉擦乾淨。」

語氣相當嫌棄,她忍不住翻了個很不雅的白眼。還不是他遺傳了他爹喜歡把小孩子往她這兒丟,不然她至於這麼狼狽麼?

等她終於把臉上的口水全部擦乾淨時,他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伸手捏住那頗有些肉的臉頰左右晃動:「包子臉的小孩說誰?你說你自己這是包子臉呢還是包子臉呢還是包子臉呢?」

她拍開他的手,抬頭挺胸使勁瞪他:「我這是鵝蛋臉!鵝蛋臉!」

這個奸險小人,從小因為自己是包子臉就誤導她讓她以為她也是包子臉,幸好這次來了個么么零,教了她好多東西。

想到這,她記起自己現在的狀態,突然覺得扭捏起來:「我現在身子不是很方便……你這樣來看我可以嗎?」

鳳皇其實也有些彆扭,不然照他的性子,當時那幫老臣哪有那能耐成功將他攔在門外。

雖然他博覽「群書」,不過那些書中都是側重成人之後的閨房教育,哪有那功夫展示男人女人是如何長成的,再說也沒讀者想要看這些。

所以,祭天那次,是他第一次直面他與她之間的不同。

好吧,他承認他是不爽她身上居然他不知道的東西。

看過醫書之後,大致明白了就覺得也就那麼一回事,跟長牙齒長頭髮一樣必經的身體成長階段罷了,那幫老傢伙還非攔著他,還說什麼污穢什麼不祥,搞得多神秘,害他以為小拙怎麼了,連夜把在皇城西郊煉藥的么么零召了回來。

么么零的醫術不下宮廷首席御醫方倫,一直作為影衛中的秘密武器存在。

「為什麼不可以?那幫老傢伙故弄玄虛,你也傻了嗎?」

鳳皇看著清鳴,見她一直低著頭,總覺得哪裡變了,心裡莫名生出一股煩躁。「就不該讓你見那麼多人,容易胡思亂想。」

清鳴迅速地抬頭:「那你還要封我為後?」

鳳皇噎住,半天不語,最後望著她倔強的臉,眼神有些虛弱:「小拙,你是不是一點都不想做我的皇后?」

她突然有些不忍心,卻逼自己直視他:「是。」

他垂下眼,低語:「原來小拙這麼討厭我啊……那麼,不做就不做吧。」抬起頭,笑得有些勉強:「我再想別的辦法好了。」

清鳴第一次見到他對她示弱順從,不知為何,她心裡非但沒有達成目的的喜悅,反而一下子慌了起來:「你,你怎麼了?我不是討厭你,真的,你不要誤會……」

他不信地看著她,一臉受傷。

她更慌了,抓著他的手,急道:「我怎麼會討厭你呢?雖然你生性變態人品低下心思陰險為人狡詐,但我真的沒有討厭你!」

鳳皇的眼角微微抽搐。姑娘,你確定你這是安慰不是人身攻擊?

接收到他控訴的目光,清鳴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對、對不起……我不大會說謊話,不小心就把心裡想的都說出來了……」

鳳皇的唇角也開始抽搐。姑娘,你確定你這是道歉不是多補幾刀?

為了阻止她說出更多「心裡想的」,他調整了下表情,憂鬱地開口了:「其實,你不想做皇后,我又何嘗想當皇帝呢。」

清鳴聞言倒抽一口涼氣,完了,這是要抒情了。

因為性格原因,她總覺得聽完人家的心事就好像要對這些心事負責,輕鬆不得了。

悲劇的是現在,鳳皇絲毫空隙都不給她留下,一發不可收拾地說下去了。

「從出生起命運既定,根本不容我想不想,要不要。這天下與我何干?憑什麼要我做牛做馬擔負興衰?因為血統嗎?哼,那個縱慾過度精盡人亡的死老頭的血統,我不稀罕。因為我是他的兒子,所以我必須從小活在密室裡,因為我活了下來,所以我生母必須死。」

窗戶啪地一聲被風打上了,清鳴的心也像被什麼重重地敲了一下,悶悶的痛。

鳳皇恍如未聞,還在絮絮說著。

「你知道嗎?我甚至都不認識她,被稱作我的母妃的人。可是我手中的情報告訴我,她懷我的時候就已中毒,為了保存我,她用近乎自殘的方式強制解毒,然後硬撐三年,受盡折磨,只為見從未謀面的兒子一面。」

他似乎笑了一下,接著道:「可笑的是,她終於在臨死之前見到了她的兒子,她伸出手想要抱他,他卻防備地避開了。她不知道,密室三年的生活讓她的兒子學會不碰觸任何不明事物,即使她看著他的眼神那麼單純那麼慈愛,他只會告訴自己,越是看似美好越是致命——」

「別說了……鳳皇,別說了……」

清鳴看著鳳皇,淚如雨下,她從床上撐起身子抱住他,泣不成聲卻用力地說:「我不離開了,鳳皇,我做你的皇后,我陪你!」

一句無心的誓言脫口而出,非關情愛,只為義氣。

那一天,十二歲的鳳皇站在玉瑤宮前庭那棵桂花樹下,笑融了三月的春寒料峭。

依稀想起三歲時的自己,見到那個五歲的女孩,她看著他,眼神單純善良,像極了他剛剛死去的母親。

那一天,十四歲的清鳴在房裡抱頭想了一整天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把自己賣了的。

想到未來可以預見的過分精彩的人生,想到要跟自己一直視為弟弟的人結為夫妻,想到將來有一天她可能會遇到令她怦然心動的白衣良人,不由悲從中來,淚如血崩。

元祚元年四月初七,帝后大婚,龍鳳雙佩各歸其主,大赦天下。

——《本紀·元祚帝》

元祚元年四月初七,帝后大婚。新房內天雷勾動地火,叫聲不斷,春滿皇城。陛下少年心性不知節制,徹夜奮戰,次日無甚精神,只好罷朝一日。

——《逍遙茶社》

元祚元年四月初七,清鳴小姐出嫁。

為什麼我毫不意外他們會在新房裡打起來呢?

聽說是清鳴小姐發現了陛下騙她做皇后的那番話完全抄襲三月新出的話本小說《不愛江山愛美人》裡男角兒的獨白。

他們好像還達成了什麼協議,不過為什麼我總覺得清鳴小姐又被陛下騙了呢?

什麼?我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你才聽牆角!你全家都聽牆角!老子這是內功深厚耳力好迫不得已聽到的好不好!幹!不寫了。

——《影衛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