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祚元年,上諭重開文武科舉,一時之間,天下之士齊聚京都,競為天子門生。
元祚二年,御史解東風巡江南六省八府歸京。是年,上諭:皇朝農牧免稅三年。
元祚三年,天下太平。上憐皋蘭將軍為國犧牲年高未嫁,遂打包了一打青年才俊送往邊疆前線。將軍大怒,險些率軍反攻京都。而青年才俊者,十二人去,十人歸,余二人者……你們懂的。
光陰荏苒,晃晃悠悠又到了元祚四年。玉瑤宮前的桂花開了落,落了開,已是釀了三茬的桂花酒了。而玉瑤宮,也從歷代的寵妃居所變成了帝后合寢的寢宮。
五更鼓響,皇城在氤氳晨霧中慢慢醒轉。
各色冠蓋從京都高等住宅區——上陽坊與崇儒巷湧出,兵荒馬亂地穿街過市。
初到京城的外省人也許會被嚇到,但是久居京城的百姓就寵辱不驚多了:「是官老爺們去我們陛下那兒點卯去啦。」
皇朝百姓,尤其是京城百姓出了名的自來熟,打蛇隨棍上,自從元祚元年的春祭之後,不管當時到場的沒到場的都跟自己同皇帝吃過飯嘮過家常一般,提起帝后都是一臉自豪又故作謙遜的。「我們陛下啊……」「我們娘娘啊……」「他們那兩口子啊……」
車馬過了街市到了東和門,全體官員下車下轎,通過禁軍的安檢之後又是一陣緊趕慢趕。彈冠的彈冠,整履的整履。直到鳳儀門才肅靜下來,斂容候駕。
「解大人,您今日可有事啟奏?」
「無。嚴翰林何事?」
「咳,出來得匆忙,將笏板遺下了。解兄既無事啟奏,可否解笏板與小弟?」
解東風悄悄將笏板往前一伸:「嚴兄確定要借?」
只見玉製的笏板上刻滿了大大小小的元寶……嚴翰林頓時一抽,默默扭頭,原來這就是戶部尚書府徹夜燈火通明隔日早朝還能眼神清明精神抖擻的秘密。
「見笑了見笑了。」
嘴裡說著抱歉的言語,語氣神情卻不見半分羞愧。
朝野間流傳一句話,有錢能使鬼推磨,而有錢能使解東風變成磨。
玉瑤宮外,吉公公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身後抬著坐攆與捧著龍袍的侍衛宮人也面有焦色。吉公公看著身旁「擅入者死」的石碑,無奈,只好扯著尖利的嗓子對著空氣喊:「影衛大人,早朝時間快到了,可否勞駕向皇后娘娘通報一聲?」
幾年的接駕經驗讓他知道,凡遇事找皇后娘娘總是對的。娘娘雖然不管事,卻總管得了任性的陛下。
「影衛大人?」
半天沒有回應,影衛好大牌的。
一號:死太監,沒事的時候就到處編排緋聞,有事就影衛影衛地叫嚷,以為我不知道你吉公公是後宮八卦小組長麼?
二號:……你也是影衛組八卦小組長,相煎何太急……
一號:二號你說什麼?
二號:沒。那太監好像吵到清鳴小姐了。
只見前廳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扶著椅子,頭髮胡亂挽著,只披一件單衣……雖說她看不見,一號二號還是扭頭了,女大十八變,清鳴小姐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他們說拎就拎的小女孩了。
「一號二號,去把陛下的衣袍取進來吧,還有,飯在廚房裡,不准不吃!」
最後一句加重語氣,外加瞪眼。這兩個傢伙去年參加影衛集會,不知聽了什麼風言風語,回來居然說要減肥,太過分了,這讓以養胖他們為樂趣的清鳴情何以堪?
一號二號被瞪得一縮,倒不是怕她,她不知道以前她圓臉圓眼瞪人就沒什麼威力了,現在出落得鵝蛋臉杏眼更是嬌俏可愛,他們怕的是屋裡那個一向嫌他們礙眼的小祖宗。陛下這幾年越發霸道了,喜怒無常,清鳴小姐說這是……對,是青春期叛逆。
清鳴交代完畢,就轉身往內屋走,絆了椅腳又撞上門框,一路磕磕絆絆嘟嘟囔囔。
女大十八變,唯一不變的是四肢不協調。一號二號相視一笑,頗有「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隨即回身份頭行事。
客廳頓時空了下來,而正中那個大大的「忍」字尤為顯眼。
自從大婚之後,鳳皇又搬了回來住,玉瑤宮內所有的青山墨竹畫都換了「忍」字箴言以及從東土傳來的制怒詩文。
臥房內倒是沒有「忍」字,兩張大床中間懸了一幅字。上書二人大婚當日的約法三章:三不一照舊。
不遷居,不管事,不合寢,爬牆之約照舊。
清鳴站在鳳皇床前,看著床上優雅側臥的少年,忍不住掩嘴笑。他人道鳳皇這幾年喜怒無常,她卻覺得前些年他繃得太緊了,一點不像個孩子,先皇去了之後這些年他越發彆扭得可愛了。掩耳盜什麼鈴?你道我不知你睡覺是蜷成一團的,以為醒過來後把自己擺成一個優雅的姿勢就可以掩蓋麼?
心裡這麼想,當然該演的戲還是要演的。
「鳳皇,醒醒,要上朝了。」
鳳皇翻了個身,臉露了出來。
四年過去了,十二歲的包子臉少年長大了,變成了——十六歲的包子臉少年。噗哈哈哈!清鳴心裡笑到翻,臉上卻老道地保持著面癱狀。
鳳皇坐了起來,面無表情地瞥了眼同樣面無表情的清鳴,心知她一定在暗笑,果然太互相瞭解不是什麼好事。就地套上中衣,然後站起來讓她幫著著朝服,盯著她頭頂的旋,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比她高了,頓時心情大好,笑眯眯一把搭上她的肩:「小拙,幫我束髮。」
皇朝男子,十六束髮,二十行冠禮。鳳皇因年少登基,跳過了好幾年,十二歲便草草束髮束冠了。今年他正好十六,正是束髮之齡,無祜無侍,這束髮的大任自然落到了自認「長姐如母」的清鳴身上。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髮齊眉,三梳……」
鳳皇額前青筋一跳:「小拙,你確定你分得清『男子束髮』與『女子出嫁』的區別?」
清鳴乾笑兩聲,手中動作卻沒停:「咳,你不覺得太安靜了,有點尷尬麼,我就會這一首跟梳頭髮有關的詩耶。」
尷尬?
鳳皇不耐地撇嘴:「女人真煩。前幾天爾雅帶回來的東土詩冊你看了沒?」
「啊?看了。」
清鳴眼神虛了虛。聖手與九姑娘去年重出江湖,攜驚鴻劍客大鬧兵器大會,她前晚正忙著補習這一年來的緋聞軼事,還有好事者整理的九姑娘語錄看得她樂不思蜀,那什麼詩冊她翻了幾頁就扔到一邊了。
鳳皇這幾年倒是比較少叫她翻牆了,改用文攻。發現她對詩詞沒轍,就越發變本加厲搜刮各朝各國詩詞來考她。
「是嗎?那下朝後讓一號帶你到御書房,我要批奏摺,你來背詩助興。」
鳳皇笑得無比溫和可愛。
清鳴面不改色道:「好啊。」眼珠一轉,開始盤算從現在到下朝,找一號二號做小抄不知道來不來得及……
將一支盤龍玉簪插入金冠之中固定住,大功告成!
清鳴退後兩步,看著一身龍袍,貴氣天成的少年天子,無限感慨道:「我們家鳳皇也長大了啊……」心中母愛氾濫,一發不可收拾:「可以娶媳婦兒啦……」
鳳皇倏地挑眉,上前一步扯住她的臉蛋:「小小拙,你入戲太深了,快醒醒。來,告訴你相公我,你是誰?」
依依不捨地從「吾家有子初長成」的情境中出來,清鳴無限扼腕地回答:「我是你媳婦兒。」
心中默默打了個叉,補了一句,暫時的。
鳳皇笑眼彎彎:「把心裡補的那三個字說出來,嗯?」
清鳴面不改色:「童養的。」
「哼。」
見他斜眼冷哼,清鳴連忙賠笑著從他手中救出自己的臉。別看他的臉圓圓肉肉的,其他地方可是骨節分明,出手六親不認,下爪從不留情,好痛的……
「鳳皇,上朝時間到了,喜公公在外頭等了好久了。」喜公公還是吉公公還是奇公公?算了,差不多。
她很乖巧地眨眼,拿出荒廢已久的小時候應付先帝的演技,鳳皇臉一沉,神情危險地探手。她嚇得一縮,連忙抬起雙手將臉捂得嚴嚴實實,卻不料他手勢下滑,在她胸口摸索了一番,皺眉道:「你出過房門了?」
清鳴反應不過來,仍是捂著臉,直覺點頭:「嗯。」
「下次記得穿好褻衣。」
出了玉瑤宮,數著步子,一,二,三。
「啊——湊牛忙!!!」
一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尖叫響起,宮門被震落一層灰。
眯起眼,彈了彈衣袍,鳳皇彎出一抹心滿意足的笑容,無視驚嚇過度的宮人,上了坐攆,翹著腳,單手托腮出神。
小拙長大了不少啊……
小拙緊張時不僅會同手同腳還會口齒不清啊……
小拙對一號二號一點防心都沒有還真令人操心啊……
乾脆讓一號二號自插雙目好了?
……
天極殿中時而清風徐徐,吹散夏日浮躁,時而狂風大作,獵獵飛沙走石,時而陰風陣陣,令人不寒而慄。
早朝就這樣,在遲到的皇帝陛下神秘的笑容中度過,朝中群臣人人自危。
而鳳皇歡快的笑容持續到御書房,見到六個不速之客後,轉為漫不經心。
彼時,清鳴站在桂花樹下,望著宮牆發呆。
「一號大哥,二號大哥呢?」
「回清鳴小姐,在背詩集。」方便作弊,二號背書好厲害的。
「哦。那麼你呢,好像很閒?」
「……清鳴小姐你誤會了,屬下正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密切注意宮中情形,同時在心中暗暗演練御書房中如何與十一過招掩護小姐與二號作弊,很忙,非常忙,相當忙。」
膠著在宮牆上的視線終於移開,幽幽投向他:「你真的不要教我翻牆的功夫咩?」
一號斬釘截鐵道:「這不適合小姐!小姐覺得閒的話不如再養幾隻雞鴨?上次那一窩被陛下烤了之後地還空著……」比起教她武功,二號一定更願意用玄風掌清掃雞鴨糞便。
看著她的眼神逐漸轉為哀怨,他額上一滴冷汗滑落,漲紅了臉改口:「小姐,其實你很有天分……」
她雙眼一亮!
「心法你只看了一遍就記下了,內功修煉得都不錯,馬步也扎得相當穩。但是……」一號最後還是忍不住嘴角扯了扯,接著說:「但是一練步法就摔跤……」
她的眼神又一點一點黯了下去。
「不過!小姐有興趣的話可以學二號的玄風掌,不用腳的。」
她深感受辱,悲愴扭頭,卻見一號突然一個旋身攔在她前面,全面戒備,帶起一陣凜冽氣息,偏頭低聲道:「有人入侵。」
清鳴的心一跳,雙眼緊盯上空,嘴裡不住詢問:「怎麼樣怎麼樣,來了沒有?」
一號眼角抽搐:「小姐你反應正常點!」
清鳴反省了下,也覺得自己太不莊重了,於是改摸下巴,凝眉注視上空,肅然垂詢:「敵軍何在?」
一號一張臉抽搐得日月無光天地失色,終於放棄不切實際的期待,無力地回答:「敵軍目前只有一人,二號在與他過招。此人居然能過二號十招還留有餘力,看來非等閒之輩……」
一號瞬間來了精神,摩拳擦掌:「二號你下來喝口茶,我來會會他!」
空中沒有動靜,看來二號沒有搭理他的打算。一號急了,對上清鳴鼓勵他加入戰局的眼神,額上冷汗如雨,更堅定了絕對不能丟下永遠鬧不清狀況的小姐一個人,兩難之下,只好跟她一起緊張又興奮地盯著上空。
只見空中兩團氣流亂竄,一方似乎處處留情,另一方卻步步緊逼。
突地掌風大作,一團氣流被打散,當中一個人影直直墜落——彭!
地上那人嘟囔了句什麼,抬頭恰恰迎上某個少女晶亮的雙眼,她嘴角噙著淡淡的微笑,一步一步走向他,他感覺一切喧囂瞬間離他遠去,時光似乎也因少女身上散發的沉靜氣質而緩了下來。短短的七步,他卻覺得彷彿過了一盞茶的功夫。
——當然後來他知道了那不是幻覺,該少女是真真切切用了一盞茶的時間走那七步。
那個少女走到他面前一步蹲了下來,慎重問道:「刺客?」
他直覺搖頭。
繼續盤問:「觀光客?」
繼續搖頭。
少女若有所悟,大膽揣測:「你是不明真相的路人?」
他終於反應過來,不由滿頭黑線,又聽得旁邊兩聲噴笑,一個前翻躍了起來指著二號鼻子炸毛道:「你怎麼可能認不出我!你你你——你故意公報私仇!」
二號負手而立,一臉無辜:「我還道是刺客。」
看著他們有來有往說得不亦樂乎,少女緩緩地站起來,拍了拍手,結案陳詞。
「你們有jian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