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這是古訓,平常人家如是,帝王之家更如是。
立後四年,一無所出,有人懷疑皇后有隱疾,有人覺得皇帝忙於政事疏忽了造人大業,有人認為帝后和諧乃假相,年輕的皇帝根本早就對比自己老兩歲的皇后審美疲勞了。
千奇百怪的揣測都有,獨獨沒有人懷疑帝后根本沒有合寢。
聽說,這次的選秀不像以往按地區實行配額制,而是根據自願原則,由各地負責人經過初步挑選之後再送進宮。
聽說,西臨國有意共襄盛舉,在這個節骨眼派流月公主出使皇朝,陛下對此事頗為重視,特地派了貼身影衛去西臨迎佳人。
聽說,陛下已經三天沒有踏進玉瑤宮了。
「你說小姐會不會有事?」
「不知道。」
「寶寶少爺在的時候還沒事,寶寶少爺回影閣之後,小姐就把自己關在香室,已經兩天了,連前院的菜都不照顧了。你說她會不會想不開?可她明明跟陛下是假成親不是嗎?唉,說來說去都怪那個小祖宗搞這麼多事出來。」
二號看了憂心忡忡絮絮叨叨的一號一眼,感嘆歲月無情,當初那個暴躁易怒的有志青年如今也老媽子附體了……
「該不會,暈倒在裡面了吧?」
一號二號不約而同想起一件舊事。
清鳴最初迷上香道,擅長行醫製藥的⼳⼳零自告奮勇說也會制香要來幫忙,誰知不出三天,搞得整個玉瑤宮乃至整座皇城烏煙瘴氣昏昏沉沉,早朝之上,君臣睡成一片。最後,⼳⼳零招供,她擅長的,是制迷香以及各種毒香……
雖說從那以後清鳴自力更生自學成才,沒出過大差錯,但前車之鑑……
二人心中一凜,連忙大聲敲門:「清鳴小姐!小姐!你沒事吧?」
沒動靜。
對看一眼,果斷抬腳,破門而入!
滿屋的煙霧繚繞,混雜的香氣令人大腦發懵,屋子正中央蒸籠裡咕嚕咕嚕的聲音響個不停,視線所及,並沒有他們要找的人。
一號去開窗通風,二號則走到屋子南面牆邊青石砌的隔間處,打開小門——只見清鳴一手持書,一手支額,靠著臨池塘的小窗,竟是安逸地睡著了。
隨後到來的一號與二號鬆了一口氣,相視而笑。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悠悠醒轉,望瞭望四周,茫然地眨了眨眼,猛地一個激靈站了起來,轉身看到兩尊門神又嚇了一跳,連忙扶住桌子不讓自己撲倒。
「小姐是要這個嗎?」
二號將一個瓷瓶遞給她,見她驚訝,於是接著道:「屬下見蒸籠中水沸了,等到旁邊那柱香燒完之後才取出來的。」
清鳴臉上的驚訝變成了喜悅:「謝謝二號大哥。」
「小姐這兩天關在香室就是制這瓶香?」
見一號皺眉不贊同的神色,她解釋道:「這是我第一次嘗試炒、蒸、炙三種製法結合,以果酒、梨汁、玫瑰蜜為輔料慢火炒檀木粒,直到煙變成淡紫色去掉腥氣,再與牡丹香一同裝入瓷器中,蒸三次,每次在水沸之後兩刻鐘取出方可。」
一番話說得一號頭大如斗,眉頭越皺越緊,她用拇指愛惜地撫著瓶身輕嘆道:「這是要送人的。」
「誰?」兩個聲音異口同聲問道。誰需要如此費心?
清鳴偏頭,露出一抹沉靜的微笑:「不是要選妃嗎?這是要給鳳皇新媳婦兒的見面禮呀。」
「為什麼?!」二人再次異口同聲,這次語氣中多了不可思議。
「鳳皇脾氣不好,我要拜託人家多擔待些,自然要備禮的。可要讓鳳皇知道我拿他給我的那些首飾珍寶去送人估計會出人命,所以只能自己做啦。」
一號二號無語望天。小姐啊小姐,難道你不知道要是讓陛下知道你親手做東西送給旁的人,那就不是出個把人命這麼簡單的事了……
清鳴愛不釋手地摸著瓷瓶,帶著夢幻的表情腦補道:「要是鳳皇對新妃一見鍾情不可自拔就好了,那時候可以跟他商量看看,順勢把我打入冷宮,嘿嘿嘿嘿……」
這個嘿嘿嘿嘿加省略號裡面包括了她學會輕功遇見白衣良人二人雙宿雙飛出牆去過神仙眷侶的生活乃至「靠在良人懷中偶爾憶起玉瑤宮的一切,感嘆一句當年啊……」這樣的細節。
一號二號嘴唇抖了抖,在風中石化。
小姐,你又忘了陛下極端排外,對人一見鍾情的可能性幾乎是零。
小姐,你又忘了你現在還是皇后娘娘,不是皇姐或者甚至皇太后什麼的。
小姐,你是真不瞭解陛下呢,還是在自欺欺人?
總而言之一句話:小姐,適當腦補怡情,過度意淫傷身的。
相較玉瑤宮的平靜,鳳皇那邊這三天可熱鬧多了。
先是十一要死要活不肯去西臨迎公主,說什麼陛下的每任貼身影衛被外派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的,陛下要逼良為娼,他寧死不屈。鳳皇好開明的,多給了他一個選擇:留在宮裡當太監。於是他果斷去西臨了。
接下來是朝中那幫臣子集體發作,奏摺堆成了山,其中許多都是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江、江尚書家丟了一張檀木桌,懷疑是鄰居嚴翰林家的廚娘來探親的侄女兒……」
吉公公擦了擦臉上的汗,拿著奏摺的手不斷髮抖,這些奏摺的內容好離譜,那幫大臣真是害死他了!陛下的笑容好陰森……
「念,怎麼不唸下去了?」
「陛、陛下……」
「陛下?怎麼朕不是什麼什麼縣令或者府尹咩?」
鳳皇轉著硃筆,懶洋洋地抬眉,笑容可掬。吉公公卻連雙腿也不住地打起顫來,忽然遠遠的,聽到三更鼓響,連忙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道:「三更了,不如陛下歇會兒,老奴去為您傳宵夜?」
察覺到上方的注視,吉公公全身又開始冒汗發虛,半晌聽到一聲「去吧」,才如臨大赦般地退了出去。
鳳皇看著他離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連續三天的前戲,再怎麼慢熱也該夠了,他是真的十分好奇,想看看除了聯名上奏、發動太妃、收買管事太監、用公事拖住他疏遠玉瑤宮之外,那些希望他納妃生子方便他們爭權奪勢的臣子們還會有什麼招。
鳳皇盯著面前的女人,目不轉睛。
這就是前戲了那麼久他們給他的驚喜?
哈,倒是煞費苦心,連他珍藏的四大名著都偵查到了,只是他們心裡不能陽光點兒麼?一天到晚只會以己之下半身度他人之上半身。他可一直都是抱著學術研究的態度鑽研四大名著的,對書中女角兒才沒那麼關注呢,咳……
眼前此女,十五歲上下,面容姣好,嬌媚之餘又帶有少女的清純,像極了《玉門關》中的女角兒;身著薄紗,曼妙身段若隱若現,與《巧生春》中的小寡婦不相上下;開口一聲嬌滴滴的「陛下」,分明是《歡頭宴》中那個男角兒的嫂子攝人心魂的嗓音;身上的異香又端的是《治水記》中那位大家閨秀動情時的體味再現……
過分灼熱的視線令她芳心大動,滿心以為年輕的皇帝已經為她神魂顛倒,於是嚶嚀一聲就要靠近他,意圖撲到他懷裡——
啊!彭!彭!
風馳電掣之間,情勢陡變,言情小說沒有向□轉變卻倏地變成武俠小說。
鳳皇走過去,望了一眼飛到牆上又摔落地上的女人,若無其事地蹲下去撿起了剛剛順手操起做武器的《皇朝刑律》,拍了拍灰塵。
「絲!」
聞聲進來的吉公公看到陛下手中巨厚無比的書與暈倒在地上的女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陛下!這——」
「根據《皇朝刑律》,近身兩步之內便可視作有攻擊意圖。」鳳皇揚了揚手中的律典,不緊不慢接著道:「小小宮女,居然敢如此犯上,喜公公,將她扔去赭衣宮。」
顧不上計較名字又被叫錯,顧不上計較皇朝刑律裡有沒有這一條,吉公公拉長了一張苦瓜臉,欲哭無淚。
天知道這位根本不是什麼宮女,是那些大人安排的美人,同時也是左將軍的千金吶!如果順利討得陛下歡心,那麼找個機會表明身份就行;可是現在事情搞成這樣,如果說出她真實身份的話恐怕是要治他欺君,騎虎難下啊!
鳳皇看都不看他,抬腳就往外走。
「陛下!陛下是要去御花園麼?」
聽著身後吉公公略顯緊張心虛的聲音,他挑起眉:怎麼,嫌夜太長,還要再來一個回合?
心裡這麼想著,腳下卻真的不頓步地往御花園的方向走去。
遠遠的,聽到流觴曲水的琴音,清越悠然,在幽深的夏夜中帶來絲絲快意。
如此好曲,卻聽得鳳皇眼角一抽。
怎麼現在皇朝的文化行業被言情小說徹底攻佔了麼?不僅年少思春的姑娘家,連朝中老臣也浸淫此道?什麼素質!俗!如此狗血老套毫無創意的套路都使得出來,看來自解東風巡江南整頓地方吏治之後,這群京官也需要大換血了。
「誰在那邊彈琴?」他問附近的守衛。
「回陛下,是溫太妃的外甥女溫姑娘。」
這些年後宮管制較為寬鬆,三大太妃留女眷在宮中過夜也不算新鮮事了。鳳皇微微皺眉,對守衛說了幾句話又轉身走了。
涼亭裡,溫姑娘微微低著頭撥弄著琴弦,突地聽到腳步聲,心跳快了起來,臉也開始發燙。
「溫姑娘……」
不對!陛下的聲音比這清澈溫柔。她抬起頭,只見一張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臉映入眼簾,正是方才的守衛,只聽他平平說道:「陛下說,大半夜的,別嚇著人了。」
溫姑娘的臉,刷的一下變得雪白,最終又被夜色吞噬。
鳳皇行至玉瑤宮,琴聲早已消失,而他臉上始終掛著的面具般的笑容也消失了。
眯起眼,玉瑤宮還真是清淨得令人不爽啊。沒有為他留一盞燈,沒有為他送飯,沒有因為他不在而不適,反而更加愜意了。
一股無名火一陣高一陣低地在鳳皇心中燒了起來。
而這股火氣在發現清鳴與他的房間被栓上了時達到了最高點,幸好窗戶大開著,無需他拆,稍稍撫平了點怒氣,當然也只是一點。
若說輕鬆地從窗口爬進屋只是撫平了一點點怒氣的話,那麼在看到清鳴毫無防備的睡臉之後,那高漲的怒氣就是頃刻間化為烏有了。
他是討厭女人的。
一直以來,在他眼中,女人要麼像先皇后或者先皇那些寵妃那樣張牙舞爪以色事主,滿眼的慾望,面目猙獰可憎,要麼就像他生母那樣過於柔弱,最終只能被命運踐踏,唯一堅韌保護過的親生兒子也對她疏離。
一直以來,只有小拙,二者皆不是,就只是小拙。
行動遲緩卻心思通透,性子沉靜卻總是在他面前破功,制怒口訣念了好幾年還是老樣子,逗一逗就炸毛。
喜歡跟他打架,偏偏手腳又不靈便,他一邊陪她打架一邊還要儘量護著她不讓她自己先把自己摔得鼻青臉腫——當然最早那幾年他的確是放了真感情在專心打架,咳咳。
鳳皇趴在清鳴床邊,數著她的睫毛,心被熨得平平實實的,餘溫微漾,突然福至心靈,親了一下那一排密密長長的睫毛。
視線下移,見她雙唇微抿,原本鬧著玩的心思慢慢變質了,鼻息也變重了。
越靠越近,不知是否錯覺,二人交纏的氣息都發燙了起來,他的雙眼在黑暗中亮得像碎了一池的星子。
「嗯……」
熟睡中的清鳴突然咕噥著翻了個身,他的唇落在了她的右臉上。
偏了。
鳳皇眉宇間突然有了一抹惱怒,忍不住就著親吻的地方咬了一口,而後猛地抬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她床上迅速離開。
沒過一會兒他突然又折返了,眼神閃呀閃,抬手在她臉上蹭蹭抹抹了一番,像在掩蓋咬過的痕跡以及……口水。
動作有些粗魯。
「嘖,睡得跟豬一樣,被人賣了都不知道。」
鳳皇嘟囔著,心滿意足地回自己的隔間,而他的身後,「睡得跟豬一樣」的清鳴卻緩緩睜開了眼睛。
被咬過的右臉隱隱發麻,不是因為疼痛,是一些更可怕的未可知的東西。
她整個人像是被劈成了兩半,左半邊正常,右半邊僵硬,左半邊告訴她這只是他的又一個惡作劇,右半邊卻在危言聳聽地散佈一個恐怖的信息。
他在她沒注意到的時候走到了她的前面,直到他回過頭向她伸出手,她驚恐地發現,原來身邊的風景早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