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耶爾立刻啟動轉譯程序。
由於軍事艦和民用艦使用的頻率不同,浮士德的系統需要找到一個正確的轉譯程序,才能在兩種類型的艦艇間實現溝通。
白令呆呆站著,突然說了句:「不會又是問『你們是誰』吧……」
「師姐,這到底是哪一艘艦艇的通訊頻率?」林尼大為吃驚,「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回覆?」
三十年後的現在,馬賽地面港和艦艇的通訊頻率已經全部改變,所以浮士德在回到準確航線之後,根本無法聯繫馬賽地面港。
在陷入銀河核球引力圈的時候,如果不是哥白尼打開了全頻道接收設備,它根本不可能接收到浮士德的訊息——在茫茫的宇宙中,那一束微弱的、不起眼的求救。
1026頻率能夠這麼快就給予回覆,這說明頻率一直開啟著。它是白令熟悉的頻率,因而它是30年前就已經存在了的頻率。
為什麼1026沒有被取消?是誰始終開啟著這個頻率,等待著不知何時會出現的某個訊息?
轉譯正在飛速進行。在輕微的滴滴聲之中,白令帶著不解和茫然開口了。
「1026……是我和塞繆爾談戀愛時,他偷偷設置的一個通訊頻率。」
白令考進馬賽航空航天學院學習之時,塞繆爾已經是馬賽艦隊通訊情報室的一個實習生。
新生入學之後的一項重要學習任務是參觀馬賽艦隊,參觀的內容中自然也包括艦隊的核心機構通訊情報室。
據塞繆爾在情書中說,他就是在新生來參觀的時候對白令一見鍾情的。
厚臉皮的師兄對年輕的師妹展開了追求。白令好奇通訊情報室的工作內容,塞繆爾在不洩密的情況下,偷偷設置了一個只用於兩人之間私人通訊的頻率:1026。
這是一個不會再啟用的舊頻率,在「大撤退」的時候,它曾用於數艘運輸艦的相互通訊。但隨著這些運輸艦在撤退過程中的消失和墜毀,1026頻率從此再也沒有被使用過。
馬賽艦隊建立之後,通訊頻率重新設置,他們沒有啟用曾經使用過的頻率。
塞繆爾鑽了這個空子,成功將1026設置成為只有他和白令才能使用的秘密頻道。
就連求婚,塞繆爾也是在1026頻率上進行的。
那時候他已經成為了軍事艦魯熱號的艦長,開始執行繁重的巡邏任務。
在遭遇外星生物襲擊並失去聯絡將近一個月之後,魯熱號終於向地面港傳回了訊息。魯熱號全體成員都平安無事,他們正在返航。
因為塞繆爾的失蹤,白令的比格人格測試出現了偏差,她暫時不被允許上艦。消息傳回來的時候她正在跟朋友聯繫,詢問他有沒有辦法給自己搞到一艘艦艇,她要出去找塞繆爾。
然後一直處於開啟狀態的通訊接收器亮起了提示燈。
在白令的哭聲裡,塞繆爾跟她求了婚。
由於魯熱號的駕駛艙裡所有人都在歡呼大叫,導致塞繆爾聽不清白令的回答。
他在那邊不停地問:「你答應了嗎?親愛的,答應我吧?」
白令則在這邊瘋狂地重複:「我答應!我答應!」
「所以為什麼要離婚呢?」皮革米和副艦長湊在一起,聽得津津有味,連檔案都不想改了,「聽起來你們那麼相愛。」
「結婚了才發現彼此理念不同。」白令神情很複雜,「爭執過很多很多次,我們彼此都覺得非常疲憊。他是軍人,是魯熱號的艦長,他有他的原則。我沒辦法認同他的原則,過不下去。」
林尼好奇道:「什麼原則?」
「比如說,你在執行任務的時候,附近的一艘民用艦出現了重大事故。在地面港不允許你靠近救援,而如果沒有你的救援,民用艦上所有人都會死的情況下,你會不會駕駛軍事艦去救助他們?」白令眉頭輕皺,回憶著自己和塞繆爾為此爭執過許多次的事情,「這個事件你們應該都聽過或者學習過。塞繆爾的答覆是,他絕對不會去救。」
林尼點點頭:「我想起來了,這是一個真實事件。最後那艘軍事艦沒有出動,民用艦燃燒了三個小時,艦艇上的兩千多人全都沒了。」
「……他很冷血。」白令疲倦地說,「非常冷血,我沒有想過,他居然是這樣的人。」
林尼想了想,開口說:「可他為了你,已經違規了。」
白令:「?」
「在軍事艦上接收未經備案的通訊頻率發來的訊息,這個已經嚴重違反軍事艦的安全條例。」林尼看著白令,「說得過分一點,這是通敵。」
白令明顯愣住了。
「光是接收還好,可以解釋為誤接收,還能夠辯駁。」林尼聳聳肩,「但他居然還回覆了。回到馬賽,塞繆爾肯定會被送去審查。」
就在這時,轉譯完成了。
一把蒼老的聲音在駕駛艙中響起。
「白令,是我。」塞繆爾說。
聽到塞繆爾聲音的瞬間,白令恍然中以為自己聽錯了。
周圍的一切彷彿都消失了,融化了。她還是二十來歲的自己,她從臥室跑到客廳,因為太急而摔了一跤,把手肘給擦破了。而桌上的通訊接收器正亮著燈,塞繆爾的聲音從裡頭傳出來。
她忘了自己是因為痛,或是因為怕,或是別的什麼——白令只記得,自己當時放聲大哭,在站不起來的狀態下爬到了桌邊,一把將通訊接收器抓在手裡。
白令,是我。
她的戀人用一種平靜的、沉穩的口吻,如同每一次跟她打招呼一樣說話。可能還帶著一絲笑意,或者一點兒緊張的踟躕。他從遙遠的星空中脫險,冷靜但急切地,想和白令取得聯繫。
下一句是什麼?塞繆爾說的下一句——白令還記得,她從來沒有忘記過——下一句是:我回來了,我們結婚吧。
「白令,是我。」塞繆爾蒼老的聲音從擴音器中傳出,有一些失真,但仍舊清晰有力,「不要怕,我來接你。」
白令閉上了眼睛。
她最好仍舊是二十來歲的年紀,塞繆爾也一樣。他們之間從來沒有三十年的歲月橫亙其中。在那場失聯一個月的事件裡,雖然充滿恐懼和絕望,但至少,他們仍舊年輕,仍舊有足夠的一生去認識和深愛彼此。
可塞繆爾已經老了。
白令在這一刻無比清晰地意識到,塞繆爾的時間走在自己之前,領先了自己三十年。
她好像又摔倒了。手腳不知在何處磕傷,疼痛令她忍不住流出了眼淚。
誰都沒想到白令會在聽到塞繆爾的兩句話後開始哭泣。他們手足無措,甚至忘記了去安慰她。
白令哭了一會兒,抹乾淨眼淚,撲到控制台前抓住了話筒:「我在這裡。浮士德現在要返航……」
她簡單地跟塞繆爾說清楚了浮士德接下來要採取的行動。
「按照你的路線去做。」塞繆爾說,「魯熱號現在起航,往浮士德那邊去。」
白令愣了一下:「等等……塞繆爾,魯熱號在什麼位置?」
塞繆爾報出了魯熱號的定位。
它距離浮士德還有七個小時的航行時間,並不是距離浮士德最近的。
魯熱號的艦長塞繆爾要調動自己的艦艇來救援浮士德,這是一次未經許可的行動。
「別猶豫。」塞繆爾再一次對白令說話,「白令,保護好你的艦艇和乘客。其餘的交給我。」
停頓片刻,他低聲溫和地說:「白令,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以魯熱號艦長的身份出港,這也是我在艦隊工作的最後一天。能接到你的訊息,我已經高興得快要瘋了。自從你失蹤之後,每一次登上魯熱號我都會打開1026頻率,我知道你如果還活著,你一定會聯繫我的。不要顧慮,不要猶豫,我這個年紀了……我什麼都不怕。」
白令好不容易平靜下來,鼻子卻又開始發酸。
「讓我接你回家。」塞繆爾的聲音在她耳邊沉沉響起。
「距離進入格瑞亞B的引力圈還有十分鐘。」一直監視著時間和速度的副艦長說,「艦長,我們還要繼續嗎?」
白令已經坐回了艦長的位置。
「各單位注意,從現在開始,全速前進!」
浮士德開始加速。它要利用格瑞亞B的引力圈來增加自己的速度,因此自身的速度也要維持最高,否則無法在節省燃料的情況下順利飛抵鐵鏽031。
白令轉頭看著江徹、奧維德和換了一根棒棒糖的唐墨:「無關人士固定好自己,不要干擾我們工……」
「請給我救生艇!」在亂紛紛的聲音之中,江徹高聲喊道,「艦長,我們不回馬賽,我們要去黑海。請給我們救生艇!」
白令:「……什麼?!」
正在研究格瑞亞B和鐵鏽031自轉速度的林尼突然抬起了頭,緊緊盯著江徹。
「去……黑海?」他無意識地重複了江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