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的先鋒艦上還沒有三維星圖的裝置。無數星子密佈宇宙,一個巨大的漩渦狀星系慢慢出現在宋君行的視野之中。
這是他們生活的銀河系,無論地球還是馬賽,都只在漩渦狀的銀河旋臂中佔據一個小小的位置。
在他們的身後,是馬賽,是遙遠的銀河核球與守衛它的恆星牆。
而在他們前方,是「大撤退」的航路。
宋君行彷彿騰空於宇宙,俯視著蒼茫繁雜的星空。一點光芒從某處射出,曲曲折折,穿過密佈的星辰與黑暗,穿過了天鵝‧獵戶臂,抵達某個小小的星系。
這是長揚艦留下的航線記錄:從它墜毀的行星尼尼,到它的故鄉地球。
漫長的旅程就濃縮在這短短的一條光線中。它包含了所有喜悅,也蘊藏無數悲聲。死去的人,懷抱希望的人,在這段既短又長的路途之中並沒有留下什麼可以打撈的痕跡。
宋君行的心,在肋骨搭造的籠中急促跳動。
他看到的不是星圖,不是航路,是五百年前的強烈渴望:人類要活下來,所以必須遠離故土,孤身穿越茫茫星宇。
他們現在同樣也懷著這樣的渴望,為了活下來,為了讓馬賽上的所有人得到活下來的機會。
飛廉轉身指著航路,開口說了些宋君行聽不懂的話。宋君行茫然地聽著,只能努力分辨飛廉臉上的神情。
少年人面色沉靜,像是絕對不會因情緒起伏而有所變化。宋君行無法理解他的語言,不免分心:飛廉是誰創造的?他太像真人了。這和全息投影的技術無關,飛廉的舉止裡有很多不必要的小動作,比如揉鼻子和抓下巴,還有得不到回應的時候微微皺眉,腦袋會不自覺地稍微一偏——這些小動作對一個人工智能來說是完全不必要的。
但如果他有參考原型,那就完全不一樣了。製作者並非在創造一個AI的形象,而是在複製某個人。
宋君行知道自己問問題也沒有意義,因為飛廉聽不懂。他拉開一張椅子坐下,繼續呆看屏幕上閃動的光線。
片刻之後,他的神情產生了變化。
「這是……?」
飛廉跟他說了半天,這個人終於自己發現了問題所在,這讓他大大鬆了一口氣。
「是的,我想跟你說的就是這件事。」他手指一動,原本在屏幕上只顯示為大約一米長短的航路突然放大。周圍星辰的光芒消失了,一條並不平整的路徑從左往右,橫亙了駕駛艙的三面大牆。
這條航路中間有兩段是缺失的。
長揚艦黑匣子的數據雖然被成功讀取,但是其中有兩段還是被徹底損壞,無法復原。
飛廉在一旁哇啦哇啦地說話,宋君行卻凝神看著這兩段沒有記錄的航道。
第一段出現在距離黑海大概八或九光年的位置,第二段則大概距離終點有十幾光年。
這很不妙。如果鳳凰號在第一段無記錄的航道里偏離了航線,那他們將永遠無法返回地球。
而即便順利通過了第一段,第二段將會更加艱難:黑海附近的星域他們至少還曾經聽聞過,林尼能夠徒手畫出天狼行星帶,足以說明他對馬賽周圍的星域很熟悉。但第二段就大不一樣了:那裡距離馬賽已經非常非常遠,宋君行並不認為他們之中有人能夠順利帶領鳳凰號穿過那段沒有任何指引的航道。
彷彿是看出了他的憂慮,飛廉說了一句話。
「你們能讓鳳凰號甦醒,那就再去找到荷馬號,讓它甦醒吧。」他說。
但是宋君行沒聽明白。
鳳凰號上摺騰了半天,零號樓那頭也差不多整理完了。
林尼等人把所有物資都搬運到救生艦上,皮耶爾和唐墨已經在救生艦上等著他們。發動機隆隆作響,等待啟航,前往鳳凰號所在的位置。
奧維德站在廢墟之中,左右看了又看。
「走了。」江徹招呼他。
「有點捨不得。」奧維德回頭說,「我們才呆了多久啊。」
林尼和唐墨蹲在救生艦的艙門,默默地看著地上的兩個人,還有他們身後的廢墟、零號樓與森林。
形勢所迫,他們無法繼續逗留。黑海作為馬賽在阿爾法星系之外建立的第一個中轉站,意義非同小可,而這麼多年的建設,黑海的自然環境已經被大大改變。可他們甚至還沒有去走走看看,就已經要離開了。
「我們還會回來的。」林尼說,「我們抵達了地球,打通了這條航線,以後一定還會回來的。」
「如果被掠奪者佔領了呢?」
林尼俯視奧維德,平靜地回答了他的問題:「那就再奪回來。奧維德,你怕掠奪者,或者掠奪者的首領嗎?」
「不怕。」奧維德笑了一下,「我殺過首領,也沒什麼可怕的。」
江徹拉著他走上了舷梯,進入救生艦。
舷梯緩慢收入救生艦之中,艙門關閉了。
救生艦離開了一直停靠的起降場,朝著鳳凰號所在的位置飛去。
由於救生艦是馬賽製造的,它和五百年前的先鋒艦無法聯通。懸停在鳳凰號上方,林尼打開了艙門,朝著下方高聲喊叫:「宋君行!飛廉!」
宋君行從鳳凰號上跳下來:「飛廉!打開頂層的艙門!」
飛廉站在走廊裡,張了張口。他雖然聽不懂宋君行的話,但監測系統已經告訴他,救生艦就在鳳凰號上方。飛廉原本想說,你不是艦長,你無權命令我,但想到這個人並不能理解自己所說的這種古老而優美的語言,便抿了抿嘴,開啟了鳳凰號頂層的艙門。
光潔的機體裂開了一道縫隙,一個巨大的、完全可以容納救生艦的入口出現在鳳凰號的頂部。
皮耶爾謹慎地操作救生艦,緩緩降落,最終砰地一聲,穩穩落在平面上。
入口關閉了。外頭的光線完全消失,畢羅格環提供的能量點亮了所有光源,把救生艦和救生艦周圍的空間照亮。
他們所有人,終於和物資一起,全部抵達鳳凰號。
江徹問林尼:「啟航嗎?」
林尼點點頭:「啟航。」
年輕的研究員正在走廊上等待著他們。他背靠著潔淨的牆壁,嘴唇開合,竟然在哼唱一首歌。
這和飛廉之前的形象大不一樣,江徹奇道:「你為什麼要唱歌?」
「開心。」飛廉說,「開心就唱歌,沒有為什麼?」
他想了想,看著江徹說:「江徹先生,見到你,我非常高興。我需要有人教我馬賽語,也需要有人和我交流。」
「你是為了這個而唱歌嗎?」江徹不太能理解,「人工智能會為了這種事情而感到興奮?」
「我不知道。」飛廉歪了歪頭,「真正讓我沒辦法保持冷靜的,是現在的狀態。鳳凰號要起飛了,是嗎?」
江徹點頭。
飛廉看著他,暗紅色的眼眸眯了起來,眉毛微微上挑。他笑了。他笑的時候眼睛會彎起來,像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對,就是這個。我是因為這件事而失去冷靜的,江徹先生。」他輕聲說,「我是鳳凰號的靈魂,我是一艘先鋒艦的靈魂。我不能忍受蟄伏的狀態,一艘先鋒艦被製造出來,它就是為了引路,為了前進。」
飛廉的神情既柔和又認真。
「鳳凰號被你們喚醒了,但它還沒有活過來。」
走入駕駛艙,林尼和皮耶爾同時倒吸一口涼氣,齊齊站定在艙門。
宋君行和緊隨其後的奧維德沒有料到這兩人停得這麼突然,一起撞了上去。
「這不是軍事艦的駕駛艙嗎!」皮耶爾顫抖著大喊,「林尼!這就是……」
「我知道。」林尼喃喃道。他雙眼圓睜,像是看到了某種不可思議的東西。五百年前的先鋒艦,和他熟悉的軍事艦,居然擁有著近乎一樣的駕駛系統。
但在看到星圖之後,林尼立刻冷靜了下來。
「這是什麼?」他問飛廉。
江徹連忙上前充當翻譯。飛廉言簡意賅地跟他說明了星圖的意義,以及星圖存在的問題。
聽到星圖上缺失的兩段無法從長揚艦黑匣子中讀取出來,所有人的臉色都為之一變。
但林尼仍舊是鎮定的。
「第一段……」他指著距離黑海最近的這一段,「這一段沒有問題,我熟悉這一帶。這是我哥哥西塞羅駕駛的軍事艦巡邏的位置,我很熟悉他的航線。」
飛廉點點頭:「那第二段呢?」
江徹轉頭看著飛廉。他把飛廉的話翻譯給林尼聽,但他沒辦法將飛廉話語裡微妙的忖度意味準確地表達出來。
飛廉在忖度什麼?
這個問題在江徹腦中一過,身旁的林尼已經開口接話。
「我們去找荷馬號吧。」林尼說,「找到荷馬號,說不定就能找到這一段缺失的航路了。」
飛廉認真聽完了江徹的轉述。他沒有笑,也沒有反駁,只是認真地注視著林尼。
駕駛艙裡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隨後飛廉退了一步,略略低頭。
「請艦長下令。」他說,「我和鳳凰號,隨時準備啟航。」
無需江徹翻譯,林尼從他的肢體語言裡理解了他的話語。
「啟航。」年輕的艦長發出了他的第一個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