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覺不覺得,飛廉這個AI很特別?」宋君行坐在駕駛艙的一角,吃著江徹做的陳皮牛肉,出聲詢問。
林尼和皮耶爾都盯著屏幕,兩人默默點了點頭。
黑海中轉站作為馬賽第一個中轉站,原本也是有一個人工智能系統去調度所有隊伍的。宋君行來到黑海的時候,雖然大部分設備都被拆得差不多了,但跟他交接的除了管理員之外,就是黑海的AI。
黑海的AI完全是一個軍事基地的管理系統,冷淡,平板,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宋君行認為它確實智能,但無論怎麼看,都跟人工扯不上任何關係。
「黑海的AI可一點兒都不像人啊。」他舔舐著指尖的芝麻粒,「首先,黑海AI沒有人類形象。其次,黑海AI不會跟我閒聊天,可飛廉昨天還問我睡得好不好。最後,黑海AI的腦子裡裝的都是數據,完全不像飛廉,什麼都知道。」
「傻子,AI可沒有腦子。」林尼嘲諷他,「不過你說得很對,黑海AI確實與飛廉完全不一樣。或者應該說,飛廉和所有我們接觸過的AI都不一樣。」
林尼和皮耶爾在馬賽航天航空學院裡接受了完整的教育,並且都接觸過艦艇上的AI。皮耶爾本身就是艦艇的領航員,雖然浮士德這樣的民用艦一般不會配置AI,但他在浮士德之前實習的艦艇上,曾經與人工智能有過密切的往來。林尼雖然沒有畢業,可他畢竟是李斯賴特將軍的兒子。李斯賴特將軍的所有座駕,甚至是家中,全都配置著高智能度的AI。
而無論是林尼還是皮耶爾,也全都沒見過像飛廉這樣奇特的人工智能。
林尼家中的AI名為塞納,它的模擬形象是一位紅髮的中年男人。那已經是林尼見過的AI之中,最像人的一個了:他會在門口注視西塞羅和林尼牽手去上學,並且詢問剛上小學的林尼「交到新朋友」了嗎,他還會在林尼參加學院舞會的時候提出建議,畢竟在他的腦子裡,儲存著數以億計的繁雜數據,幫林尼挑選符合身形與氣質的禮服自然不在話下。
宋君行忍不住提醒沉浸在回憶之中的林尼:「AI沒有腦子。」
林尼輕咳一聲,聽若不聞,繼續往下說:「但是塞納不會做出無意義的動作。他的所有話語、舉動,全都經過計算,是程式化的結果。」
他揉了揉鼻子。
皮耶爾還抬手撓撓自己的下巴。
這兩個動作他們都在飛廉身上看到過。
這是無意義動作——至少對一個人工智能來說,這些動作完全不具有任何可以解讀的程序意義。
但對人類來說就不一樣了。緊張,羞赧,尷尬,侷促……這兩個動作能闡釋的意義太多了。
因而飛廉看上去實在太像人,像某位確實存在過的人類。他的製造者巧妙地,在「飛廉」這個AI的身上復刻了某個原型人物的特徵。
「他還會笑,而且莫名其妙地笑。」宋君行說,「我從沒見過AI會在看到我和林尼吵架的時候笑。飛廉笑起來可真了不得,唐墨都看呆了。」
林尼也想起了不久前發生在駕駛艙裡的事情。
當時宋君行趴在桌上看他畫星圖,趴著趴著,直接趴到了他的手臂上。林尼覺得很順手,抬手給了宋君行一拳,宋君行躲得快,閃到了一邊,結果沒注意身後正跟皮耶爾聊天的唐墨,直接把人撞到了地上。林尼認為宋君行後腦勺沒長眼睛,該罵;宋君行認為老子後腦勺確實沒長眼睛,罵我作甚。
兩人吵吵嚷嚷,其餘人見慣不怪,照例有說有笑。飛廉立在一旁,看著他倆,突然就笑了。
笑什麼呢?
宋君行當時問他。
「你們不是真的吵架。」飛廉在宋君行和林尼的臉上來回觀察,「你們彼此並沒有生氣,反而心跳平靜,情緒高漲,眼角皮膚皺起的角度和面部肌肉的活動,都說明你們雖然互相責罵,但是笑容是真心的。」
宋君行聽他說了一通天書,奇道:「那又怎麼樣?你怎麼就笑了?」
飛廉拍拍自己的臉。「不知道。」他說,「但我的程序告訴我,此時此刻,我應該笑,我應該融入你們之中。」
「誰會弄出這樣的設置啊?」宋君行嘴裡將一把牛肉條塞到嘴巴裡,剩下的遞給皮耶爾,口齒不清地說,「飛廉的製造者設置的程序也太奇怪了。他們好像在讓飛廉……學習跟人社交。」
皮耶爾開始慢吞吞地吃牛肉條:「唐墨昨天跟我說,咱們種的那些菜有兩棵長出來不久就死了。飛廉陪著她在培育室裡蹲了很久,一直在結結巴巴地安慰她。」
林尼和宋君行下意識地看了一眼。
這確實太奇怪了。他們想起了飛廉身上許多與別的AI完全不同的地方。
「可能是飛廉特別出色,也可能是五百年前的人工智能技術跟現在的馬賽不一樣。」林尼低聲說,「或者,更可能,是飛廉的製造者,有意識地製造了一個可以跟人社交、並且在竭力模仿人類情緒表達的AI。」
宋君行嚥下口中牛肉,在衣服上擦乾淨手指,坐在椅上滑向林尼。
「你記得飛廉說過麼?他的父母——就是他的製造者,沒有機會登上『大撤退』的艦艇。」宋君行湊到林尼身邊說,「這怎麼可能呢?我當時聽江徹說的時候就覺得不對勁。當時全球所有能自主研發和製造人工智能的專家,可是全都被網羅到『大撤退』裡去了。人類要保存這一部分力量,不能把這些珍貴的科研人員丟在地球。」
林尼點點頭:「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所以,要不是飛廉的製造者拒絕登艦,要不就是,他們犯了極大的錯誤,根本無法登艦。說不定兩個原因都有,不想離開地球,以及犯了嚴重的錯誤。」
「什麼錯誤?」皮耶爾也湊過來問。
林尼想了想:「從飛廉的行為舉止來看,我懷疑他的製造者違反了人工智能倫理守則,把人類的思維方式和情感,嵌入了AI的系統裡。」
「……這可能嗎?」宋君行和皮耶爾都不大理解,「思維方式還好說,感情……感情能轉化到機器身上?」
「無論思維方式還是感情,都是大腦的反應結果,其實感情也是一種邏輯,遇到什麼事,會引發快樂、憤怒、悲傷或者內疚,都是有跡可循的,沒有這麼玄。人工智能呃製造從一開始就受到各種約束,其中有一條就是,它們應該像人,卻絕對不能太過於像人。這個守則是有判斷標準的,雖然我不清楚標準是什麼……但像飛廉這樣的,顯然已經過了。他太像人了。」
宋君行猶豫片刻,問皮耶爾:「那飛廉說過什麼和這有關的話題嗎?他的製造者到底犯了什麼錯?」
林尼立刻想起了江徹轉述的話。
——「因為他們製造了我。」
——「我太優秀了。」
「說製造其實並不十分準確。」飛廉用漢語跟江徹溝通,「更準確地說,是他們生育了我,隨後又製造了我。」
江徹的腦子一時還沒轉過彎:「生育你?」
「任意是我的生物學母親。」飛廉低聲回答。少年人站在了江徹的面前,佈滿艦艇每一個角落的全息投影設備將他的身影完整地呈現在眼前。十六七歲的飛廉非常年輕,雖然面上從來沒有什麼表情,但無論怎麼嚴肅都壓不下那份稚嫩。他推了推臉上的眼鏡,這個動作令他的頭髮輕輕拂起,露出了暗紅色的眼睛。
江徹早就想問他了,為什麼他的眼睛是暗紅色的。眼珠子的顏色過分突兀,是飛廉身上最不像人的一個地方。
可除了雙眼,他其餘的每一個細節都近乎完美。身姿挺拔,容貌英俊,雖然性格不夠圓滑,但卻永遠彬彬有禮,並不讓人反感。
製造他的人必定很愛他。江徹心想,他們製造了如此完美的形象,賦予了鳳凰號一個忠誠的靈魂。
「在鳳凰號上,我是一個AI,我叫飛廉。」他輕聲回答江徹的問題,「而飛廉的原型,是一個名為張曉晨的孩子。我和他的外形是一模一樣的。」
江徹終於明白了。
「張曉晨是任意的孩子。任意製造了你,然後把自己孩子的外形給了你。」
他覺得自己明白了。飛廉無疑是任意和她的團隊最優秀的作品,而她選擇了讓這個作品擁有和自己孩子一樣的外形,這並不難理解。
「張曉晨也應該是一個優秀的孩子,和你一樣,健康,快樂,這個年紀應該還在讀書。」江徹說,「任意在你身上複製了他。」
「談不上優秀。他當時十六歲……」眼神柔和的少年有些緊張,像是在揭開某個不得了的大秘密,但口吻又和平時一樣冷靜平淡,「……是一個絕對不可能進入『大撤退』的自閉症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