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丈夫同在亞洲區人工智能研製實驗中心工作的任意,是艦艇使用的人工智能主要的研發人員。
她是鳳凰號AI研發團隊的核心,連「飛廉」這個名字也是她起的。
因而飛廉的外形,也是在她的強烈要求下通過的。
團隊的人並沒有對這位母親的請求提出任何異議,他們甚至和她一起觀察張曉晨的行為模式和活動細節,再把這些細節一一呈現到AI的系統裡。
張曉晨是一個很普通的自閉症患者,他跟世界上絕大多數的自閉症病人一樣,沒有任何音樂、數字、美術的天賦,每天都在重複同樣的刻板行為,無法解讀和表達自己的情緒,甚至於,他一生中唯一能說的三個單詞,就是「媽媽」「爸爸」和「星星」。
鳳凰號AI研發團隊裡的人和任意共事了幾十年,他們熟悉任意,也熟悉張曉晨。
在飛廉的系統裡,儲存著很多和張曉晨與任意相關的資料。他們用這些資料來豐富飛廉的性格,讓他去理解人和人的關係,並且「更像」張曉晨。
在這些資料裡,有許多任意獨自一人對AI說的話。她就像對著一個傾聽者,低沉而緩慢地跟飛廉講述張曉晨的故事。
「很漫長……很漫長的絕望。」被飛廉稱為「母親」的女人在他的記憶裡低聲哭泣,「他小的時候我們還抱著希望的,和他一起康復的孩子,有些學會了說話,有些能去小學上學了。可是曉晨不行……我和老張根本不知道他每一個動作意味著什麼,這跟我們學習到的完全不一樣。太絕望了……康復老師也不敢跟我們說他會變好,每個人都要裝作極其有耐心,可我還是會崩潰。」
為什麼會生下這樣的孩子呢?任意本身並不是研究醫學的,她的丈夫也不是。兩人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去研讀醫學書籍,但沒有任何一本書能給出答案。
他們不敢再要一個孩子。害怕那會是第二個張曉晨,更害怕那會分薄他們在張曉晨身上花費的時間。
「想過去死。」任意坐在只屬於她自己的辦公室裡,四面昏暗,她拉緊了所有的百葉窗,只有終端機屏幕的光亮照在她臉上。她神情沉穩,語調平靜,把那句話又重複了一次——「我們都想過死。」
江徹和飛廉坐在了走廊上,他們背靠著漆黑的舷窗,鳳凰號之外有千萬顆星辰在沉默運轉。
培育室就在斜對面,唐墨正在認真地記錄著各種植物的生長情況。
飛廉語調平淡,就像他一直以來那樣。
「他們錯過了張曉晨最重要的時期。」飛廉說,「任意非常非常後悔。他們以為張曉晨只是學說話比較遲,或者因為父母常常不在家,交流太少,所以脾氣不好,也不理人。等到確診自閉症,張曉晨已經快三歲了。」
任意的丈夫申請調職,帶著張曉晨去訓練,去康復。
「他也是一個優秀的科學工作者,但是我們必須做出犧牲。」任意對飛廉說,「當時我們國家才剛剛開始摸索到艦艇類人工智能的關鍵,所以他主動提出了調職,讓我繼續在團隊裡工作。……這是不公平的,他也有他的理想。可是我們沒有辦法……他沒有跟我抱怨過。對了,你可能還不知道,你的父親研究的是人工智能在心理健康領域的應用。很遺憾,在當時,這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的調職申請很快就獲得了批准,所有的研究資料他都封了起來,然後開始在中心的後勤辦公室裡工作。」
任意沉默片刻,摀住了眼睛。
「我對不起他……我也對不起曉晨……」她對著錄製音頻與視頻的機器壓抑地抽泣,「你去馬賽,你一定要去馬賽,把所有人安全帶到馬賽。否則我們所有的犧牲都沒有意義。」
說到這裡,飛廉頓了一下,轉頭問江徹:「很奇怪,無數次回頭看她的影像和聽她的聲音,我都覺得很奇怪。我的儲存信息告訴我,並非所有的犧牲都是有意義的。相反,人類歷史上絕大多數人的犧牲,其實並不指向一個可以解讀的意義。」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並慢慢握在了一起。
這也不會是人工智能的動作。
「可我還是認為,她是對的。」
在無數次「想死」和「再堅持堅持」的拉鋸之中,任意有一天發現,張曉晨拿著畫筆在紙上畫畫。
他畫的是星圖。
而且是前一天晚上任意和丈夫討論過的天狼行星帶的星圖。
張曉晨畫的星圖非常完美,甚至連任意無意在紙上留下的墨點都畫了下來。
這一張星圖讓任意夫婦欣喜若狂。他們的孩子甚至學會了除媽媽、爸爸之外的第三個單詞:星星。
「但他只會畫星圖。」飛廉低聲說,「這一個希望又被打破了。他只能複製星圖,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懂。」
當時的張曉晨已經十四歲了。
任意發現,張曉晨很喜歡星星。她不知道孩子是否真的能聽懂那些關於宇宙、星辰和起源的科普,但張曉晨唯有在看到屏幕上出現的星辰與軌道,才會出現難得的安靜。
已經接近一米七的少年會坐在客廳裡,沉默地看著電視上播放的影片,並發出無人可以理解的笑聲。
他的頭髮被清洗得乾乾淨淨,梳理得整整齊齊,指甲剪得平整,身上的衣著永遠是潔淨的。他很健康,是一個英俊的十四歲少年,卻長久地沉默著,彷彿置身於一個巨大的、沒有任何人可以涉入的宇宙。
鳳凰號AI飛廉的外貌已經討論了大半年,而任意看著孩子的背影,在那一刻就做出了決定。
她要讓張曉晨去看真正的星辰。
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行為,她會直接違反人工智能的倫理守則。
任意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丈夫。丈夫打開了塵封十年的木箱,再一次找出了自己的研究資料。他研究人工智能在心理健康領域的應用,不可避免地要涉及人工智能與人類情感的互通。
整個團隊和任意一起撒了個謊。等到最終檢驗鳳凰號AI的那天,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是一個穿著研究員衣服的十七歲少年。他有著一頭柔軟的黑色頭髮,接近一米七的個子,戴著中規中矩的眼鏡,彬彬有禮,不太圓滑,但所有的邏輯運算和建議都近乎完美。
他會說很多種語言,會開玩笑,能理解別人的調侃,還能溫柔地詢問團隊的人:我有什麼可以為你做的嗎?
那是飛廉第一次完整地站立在所有人面前,他隨後發現,自己的語言系統裡缺失了兩類單詞。
「媽媽,爸爸;母親,父親。」江徹發現飛廉似乎笑了一下,但表情消失得太快,他看不清楚,「這兩類單詞,我是之後在鳳凰號上跟船員學習而來的。」
任意沒有給他稱呼自己和丈夫為父母的權利。
飛廉太像人了,他的細節動作很快被發現。沒有多久,任意和丈夫就離開了中心。
幾個月後,小行星即將襲擊地球的消息爆發了。鳳凰號立刻被徵選為「大撤退」的先鋒艦,也正因如此,沒有時間撤換飛廉。
「我第一次站在母親面前的時候,她告訴我,所有具有人類外形的AI,眼睛都是暗紅色的。這是區分人類和AI的一個標誌。我當時沒覺得這有什麼問題,但她站在我面前哭了。」
飛廉閉上了眼睛,眉頭輕皺。江徹發現走廊上的燈光略略轉暗了。
回憶這個片段令飛廉耗費了很多力氣,這對他來說似乎是一件並不愉快的事情。
「我很快明白,如果我的眼睛仍舊是黑色的,那就和張曉晨一樣了。」他輕聲說,「她在我身上寄託了所有張曉晨無法實現的希望,可她也知道,我不可能是張曉晨。」
真艱難啊……飛廉開口說。他的拳頭攥在一起,江徹看到頭頂的燈光明滅不定。
「無論是對她還是對我,這個過程都太艱難了。」他指著自己的腦袋,雖然那只是一個投影,「我的邏輯系統告訴我,她不是我的母親。可是負責情感的那一部分卻在渴求她的讚美和擁抱。」
鳳凰號離開的地球的時候,飛廉知道這個場景會向全球直播,無法離開的人們會在地球各處觀看這壯觀的一幕。
一定也包括任意一家人。
於是在轉播鳳凰號艙內影像的時候,飛廉動了點手腳。
他向地球播放了鳳凰號艙外當時的景象:稀薄的大氣,燃燒的太陽,冰冷的月球,和無邊無垠的宇宙。
【我是鳳凰號的船員。】飛廉說,【我們正在進入太空,我們即將穿過星辰,抵達新的家園。】
他把自己稱為「船員」。他知道自己使用的是張曉晨的聲音。
「他們說這是愛。」飛廉指指自己,「因為他們愛張曉晨,所以才有一個這樣的我誕生。」
江徹心中百感交集。為五百年前的那個故事,為如今坐在自己身邊的少年。
「我認為他們是對的。」江徹說。
飛廉注視著他:「江徹先生,愛有邏輯嗎?」
在他的系統裡,愛是邏輯的產物。但這個邏輯並不指向當時當刻,而必須從人類漫長的生存史溯源。
「如果是邏輯的產物,為什麼我從未喚醒過這種感情?」他仍在問江徹,「是我還沒碰上可以觸發這個邏輯關係的事件嗎?」
江徹猶豫著搖了搖頭。他不是很理解飛廉的問題。
「抱歉,我可能問了個很難的問題。」沉默片刻後,飛廉說,「我換一個問法吧。」
此時此刻,駕駛艙的宋君行被嚇了一跳:「燈怎麼滅了?」
控制台暗了一大片,通訊系統也由於斷電被關閉了。
培育室的唐墨正在用小水管澆水,但水管裡的水卻突然中斷。
她回頭看去,發現培育室暗了一片,只有自己站立的那一小塊地方仍舊有照明。
飛廉又調整能量了麼?唐墨扭頭看向培育室對面,飛廉正和江徹聊天。
她不知道飛廉要調整能量去維持哪一個部分的運轉。
「那我呢?」培育室之外,飛廉正在詢問,「他們愛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