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庫裡只有車子引擎的聲音。
刺目的車前燈光下,司空景也看到了站在他車前方不遠處的封夏和穆熙。
其實只是這麼一點的距離而已。
只要他下車,走到她身邊;或者,她走到他車旁,打開他的車門,這個距離就不復存在了。
但是,這個距離,卻是他們之間,從這一刻開始,就再也無法縮短的距離。
如果封夏能夠看清,他此時的眼睛裡,是真的,暗沉到連一點溫度都沒有。
對峙了將近十秒,司空景面無表情地打了方向盤,銀色的車子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轉入了地下車庫的最底一層。
封夏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穆熙始終身在事外,這時側頭看了她一眼,漠然道,「我先上去。」
她點了點頭,跟穆熙一起走到電梯旁,穆熙坐電梯,她則直接打開安全通道,快步往下面走。
因為是深夜,車庫裡很安靜,她的腳步聲在這樣的安靜裡便顯得尤其突兀而又凌亂。
走到地下三層,她推開門,便看到司空景那輛銀色的車停在車位上,車前燈還沒有滅下來。
快步朝車走去,看到他正面無表情地坐在駕駛座位上一動不動,她心更沉、伸手輕輕敲了敲車窗門。
他沒有側頭,只是伸手按了開鎖鍵。
她坐進副駕駛座,合上車門。
車內氣氛更靜,她只聽得到自己剛剛因為走動而加快的心跳,她也不敢看他,目光四散,卻一眼看到了座位上方放著的大紅色包裝的滷蛋。
這樣的禮物,在S市,應該是小孩子剛滿月的時候,參與酒宴會被贈予的禮物。
「司空,」她心裡頓時明瞭,一種從未有過的強烈負罪感油然而生,如同一柄利劍、直指咽喉,逼得她說話都有些艱難,「……對不起。」
「晚上的時候,我原本打算換衣服等著去陪你參加寶寶滿月酒,後來……穆熙敲我房間的門,告訴我樓弈今天中午排舞的時候從舞台上摔下來了。」她組織著語句,「我就直接跟著他去了醫院,幸好只是左腿骨折、沒有更嚴重的問題。」
司空景的目光一直落在前方,等她說完,他慢慢點了點頭,「嗯,我看到了。」
她愣了一愣。
「我看到你跟穆熙進電梯。」他用字簡短。
她心裡負罪感更重,說話也帶上了一絲鼻音,「後來我從病房出來,就看到你的短信了,我給你打電話,你沒有接。我知道世界上沒有後悔藥,如果我當時堅持打電話、等到你接起來知道你去赴宴,我一定會趕到那裡,哪怕面對的是遲到的批評。」
說完,她苦笑了笑,「我知道,你爸媽對我的印象,已經夠糟的了。」
他有多想讓他的爸爸媽媽認同她,她就有多想做他的司空太太。
所以她能明白,他看到那樣的場景、告訴她不必去赴約,自己單獨前往時,是什麼樣的心情。
她也明白,面對已經說好的約定,他的爸爸媽媽會怎麼想她,想這個原本在他們心裡已經大打折扣的兒媳婦候選。
「司空,兩個人相處得時間長了,就會有各種各樣的缺點暴露在對方的眼睛裡,甜蜜時再好,但也總會漸漸產生矛盾和隔閡。」她咳嗽了一聲,「所以我最近一直很怕,怕這些矛盾和隔閡,會讓你離我越來越遠。」
她一定要告訴他,她現在心裡的想法,她一點不想讓他懷疑她、不想讓他疏遠她。
司空景聽完她所有的話,終於側過頭看她。
他伸出手,輕輕撫上了她的臉頰,動作很溫柔。
「夏夏,你前幾天跟我說過,說你希望我完全地信任你的生活以及工作。」他目光平靜,「我當時沒有回答你,但是今天我會給你一個答案。」
「我還想聽一聽,你對工作,現在的看法是什麼?」他收回手。
封夏閉了閉眼睛,良久,看著他的眼睛說,「在醫院見完樓弈,穆熙帶我去了Live公司。」
「我看到了『藝人場』,就是你以前跟我說過,日以繼夜在那邊訓練的地方。」她的呼吸也平靜了下來,「站在那裡的時候,我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夠像你一樣,從那裡圓滿畢業,成為全能天后,那我應該再無遺憾。」
「我告訴穆熙,我想進Live。」
也許很多人會覺得,以她自己本身的家庭和境遇,進娛樂圈是一種浪費與矯情。
可以被保護的人,為什麼要選擇暴露自己去面臨風雨?尤其是女孩子。
之前簡羽盈在知道她和司空景在一起的時候,也說過她,既然司空景這樣真心誠意待她愛她,她退出圈子,何嘗不是更好的選擇?
可是如果有人能夠真正懂她,就會知道,她對他有多少感情,她就有多想和他並肩。
在她的愛情觀裡,並肩而行,是能夠長久相伴的鑰匙,而不是做被保護的那一方。
我想能夠平視你,而不是仰望你、或者等你回頭來看我。
因為如果我都不夠資格站在你身邊,我何德何能去求你一生一世的忠貞專情?
封夏說完後,一直仔細地看著他。
她在賭,賭他到底能不能懂。
車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司空景的手指輕輕敲在扶手上,很慢、一下又一下。
她的思維也隨著他的動作,很慢、一波又一波地停頓。
良久,他伸手關了車子的引擎。
「夏夏,」他的聲音低沉,「我記得我說過,只要你覺得開心的事情,我便會讓你去做,人生很短,如果不是如願而過,那會抱憾終生的。」
「所以,我給你的答案就是這個。」他這時伸手,握住了她因為緊張而握成拳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裡,「隨緣。」
他的答案並非是簡單所說的信任或者懷疑,而是……一切隨緣。
情愛難解,他摻不透他自己心中已經打成結的情緒,他只知道,他不捨得強求她,他也知道,他無法強求。
夏夏,你做你想要做的事情,我們還是在一起,我會守著我們的愛情,直到哪一天,你想要做的事情終究要與我形成衝突,我們發生爭吵、我們無法理解對方、我們漸行漸遠、我們終於累了、我們試圖挽救,可是終究無果……
那麼,這段他用所有心裡去愛的感情,隨緣。
他的掌心冰冷,她咬住唇忍了片刻,眼淚漸漸從眼眶裡流淌下來。
司空景深深呼吸了一口氣,越過扶手,將她牢牢抱進了自己懷裡。
她貼在他的胸膛前,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半響,張開嘴唇,用唇形無聲無息地輕輕開合說了三個字。
那三個字,對她而言已是最鄭重的誓言,她心底終究理智、不會許不可實現的承諾,她也曾告訴他,她這一輩子或許都不會再對他說。
所以,不用他聽到,她自己知道就好。
而擁著她的司空景始終沉默著,只是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脊、執著地撫著。
而他從來都淡冷的臉龐上,眼睛竟慢慢紅了。
**
《紅塵》的拍攝已經漸進步入尾聲。
在這期間,她再也沒有被金導卡過一次,每一場戲,全部都是一遍過。
她聽到,很多劇組的工作人員,都在對她有了極大進步的演技暗暗表示驚嘆。
而她也終於發現她預感的準確——穆熙真的像是在成為一個她生活中,良師益友般的存在。
因為媒體大眾的緣故,她沒有辦法和司空景在所有人看得到的片場頻繁接觸,而對於穆熙,這個娛樂公司少董來說,原本就特立獨行,自然就更沒有人會敢去八卦他的事情。
因此,無論是在拍戲的時候,或者是片場休息的時候,她總會很虛心地向他請教一些關於如何演好戲方面的問題。
而穆熙,確實對她的每一個問題,都給予了回答,有時候還會在演戲的時候,手把手地教她。
「我覺得,你現在,跟我第一次見你、第二次見你的時候……相差得真是太多了。」她原本就不是膽小怯懦的性子,午休的時候,還閒來開穆熙的玩笑。
第一次見面,他從路虎上下來,震撼全片場,點名邀了她演幾分鐘的對手戲,昭告天下他的加盟對劇組來說是無上的榮耀。
第二次見面,他在沒有關緊的酒店房間裡,和陳穎在她面前上演了一次活色生香的春宮戲。
後來,她先被他在樹林裡要挾,再被叫去他的房間、被邀請加入Live。
再後來,他教她演戲,帶她去Live總公司……每一次和他的相處,她都能看到不一樣的他,也知道了他有他的故事。
這樣有趣的人、有故事的人,作為一個朋友,其實非常值得去深交。
「這算褒獎?」穆熙點了一根菸。
「算吧。」她笑了,「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你就不是地球上的人。」
穆熙看了她一眼,嘴角也朝上勾了勾。
「封夏。」這時,一旁的金導迎面朝她走過來,臉頰上都是笑,「剛剛再看了一遍你演的前一場戲,真的,太棒了。」
她看得很清楚,金導的眼睛裡,是對她真摯的讚賞。
「進步神速,我真的要收回之前對你的質疑了,」金導樂呵呵地笑,「明天早上就是殺青前最後一場戲了,好好表現,爭取完美收官。」
從開始的質疑,到現在的褒獎,不知不覺,也竟三個月了。
三個月,她用了多少的努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好。」她朝金導點了點頭,「一定。」
…
殺青的清晨,T鎮的霧氣尤為地重,倒是為殺青戲最後的佈景,製造了極佳的環境效果。
封夏提早了一些時間起床,穿好戲服,在休息椅上坐著,打開劇本,再仔細看了看最後一場戲的台詞。
《紅塵》早已經定了是悲劇結尾,而最後一場戲的內容,便是她演的女主角和司空景演的男主角的分別。
還有沒一會就要開演,她命令自己,從現在開始,立刻就進入這場戲的狀態。
不遠處司空景正沉默地站在樹林旁,她看了一會劇本,側頭看他的背影。
將近一個月,每天都是忙碌的拍攝,偶爾晚上,他會到她的房間裡,兩個人依偎在一起,看看劇本,也沒多閒聊什麼。
安穩、平靜地相處,不像最開始那樣的炙熱濃烈,卻依舊是獨一無二的陪伴。
有可能是她的目光太執著而專注,他似乎感覺到了,回過頭來。
四目相對,眼波流轉間,彼此都劃過多般情緒。
「開始吧。」一旁的金導這時拍了拍手掌,示意開始。
她收回目光,走進了場景。
這一場戲,沒有第二個人,沒有男配、女配,沒有任何一個多餘的角色。
只有在場景設定的斷崖旁,他們彼此。
所有劇組的人員、演員都看著站在場景裡的他們,鴉雀無聲。
金導輕輕揮了揮手,示意開始。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相識,有多久了?幾千年,幾萬年?我記不清楚了。」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看著他,微微地笑,「天上的時間,過得很慢,不像凡間,凡人雖被俗事困擾,卻將一生,過得充實而圓滿。」
「塵歸塵,土歸土,結束便是開始。」他看著她,慢慢地說。
「所以,我很羨慕他們。」她側頭,彎了眼睛,「才不像我們,百年孤獨、永垂不朽。」
司空景聲色冷淡,語氣裡卻聽得出克制,「你馬上就要成為他們了。」
「是啊……」她微微蹲下來,伸手觸了觸崖邊的暗石,「得償所願,不再孤獨。」
他的眼底漸漸釀起風暴。
「不過,我記性那麼差,倒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忽然抬頭看他,「我就拔了園裡幾棵樹,你就冷著臉訓我教養不嚴、離經叛道,可凶了,我那時候心裡就在想,這人長得是挺好看,怎麼脾氣就那麼壞。」
那個時候雲陽悉暖,也就像他們現實中的初見,他從萬千光芒中朝她走來,看到一個毫無防備、懵懂的她。
從此,她眼底便只有他。
「樂之,我跟你說喔,我以前偷偷跑下界,看過凡間詩人寫的字句,其中一句我記得特別清楚呢,」她從地上站起來,眼帶笑意的,「此生無緣,來世再續。意境很好,是不是?」
「你看,你一早就看到我的離經叛道了,所以現在,我就要為我的離經叛道付出代價,所以,我不傷心,你也不要傷心。」她歪了歪頭,俏皮地朝他眨眼睛。
他還是不說話,只是向前一步,將她猛地攏進懷裡。
「小時候姐姐就跟我說,無緣不強求,」她聽話地依偎在他的肩頭,聲音輕柔,「早有仙師算過,我們這一世沒有緣分,姐姐勸過我好多次,我也不聽。」
「你看,其實我最初就不應該和你有任何交集,你管你高高在上,我過我的散仙生活,皆大歡喜。」她抬手覆上他的臉頰,「可是我還是很貪心,我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成為名正言順站在你身邊的人,卻又要了和你在一起的那麼多時間。」
貪心,所以會失去,可不貪心,或許更會一無所得。
就像她現在,既想要走得更高更遠,卻還是想貪心地維持他們之間的原狀。
假裝告訴自己,他們之間沒有變。
其實根本不可能的啊,對不對。
他的身體微微有些發顫,俊逸的臉龐上,是徹骨的痛。
是戲外的情緒,也早已經融入了戲裡。
「樂之。」她輕輕掙脫他的懷抱,笑著流下了眼淚,「我知道你就是這麼不會表達的人,所以呢,今生我原諒你了,來世,你一定要好好改改,你聲音那麼好聽,多對我說些好聽的話,我會很高興的。」
她走到崖前,最後回頭看他,「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但願我此生,絕不負你。
隨後,她縱身而下。
他看著她的身影消失,一下子跪了下來,摀住額頭咆哮般地了一聲。
沉悶而絕望的聲音,宛如鳴鳥最後的悲鳴與離別。
這個時候,在場的所有人,甚至連金導都一動不動,許多劇組工作人員,甚至演員,都渾然不知地落下了眼淚。
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全劇已經結束。
他們兩個感情這樣透徹的表現,震撼人心地驚心動魄,幾乎都讓人無法呼吸。
如此真實。
真實到,就好像,這個結局,是他們親身飾演。
是他們兩個最終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