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昭那日之後似乎終於記起了自己是一個父親的事實,每日除了給王皇后侍疾,念書寫字外,陪小皇孫和三公主的時間長了起來。
本朝宗親皇子周歲才由皇上賜名入金冊,之前都是乳名起著,小皇孫的乳名壽哥兒,與三公主楚曦倒是玩得相得,楚昭每日陪著這兩個孩子,拿著詩經一頁一頁的念,漸漸平靜下來,不再似太子妃剛過世之時那等頹廢之態,而身邊也一直點著雙林貼身伺候著,內外不避,似乎更倚重於他。
然而隨著嚴冬的到來,大雪落下,天陰沉沉的,王皇后的身子是越發不成了,有時候甚至一連數日的昏昏沉沉。
雙林這時候想起柯彥說過柯院使打算開春後才給他議親的話,心裡也有了數,只怕王皇后本來病情就有些難捱過開春,作為太醫院副使,皇后病重甚至死去,太醫院很難說會不會受到皇帝的遷怒,這也是一個風險極高的職業,因此若是過了開春,有了結果,才好知道到底給兒子找一戶什麼人家。
大概王皇后這樣聰明的人,也是知道自己的大限將至,那日卻叫了楚昭、楚曦和壽哥兒到跟前,睜著有些渾濁的雙眼,一一撫摩了一番,才歎著氣叫人將楚曦和壽哥兒帶下去,拉著楚昭的手,半日以後才說:「昭兒,母后替你打算籌謀,不一定對,卻已竭盡全力,只望我兒以後能快快樂樂的,若是母后替你選錯了,莫要怪母后無能。」
楚昭雙膝跪下,張口要說話,卻哽咽住了:「母后但有命,孩兒無不遵從,感恩戴德,絕不敢有一絲一毫怨怪之心。」
王皇后低低歎了一口氣,輕輕撫摩楚昭的臉頰,滿眼慈愛痛惜:「天不假年,時間太少,否則,我必能見到我兒成為這大乾朝最優秀的天子,可惜……母后如今,卻不得不給你選擇另外一條路,只希望我兒無憂無慮,得償所願,能愛所愛者,能庇所憐者……從此海闊天空任所之,萬頃波中得自由。」
楚昭跪在王皇后身前,抬起頭來,有些茫然,王皇后卻低低笑了聲:「以後好好照顧你妹妹,我丟下三郎太久了,該去看看他了……也不知他還記得娘親不……」一邊抬頭命因喜道:「命人去乾清宮,請陛下過來。」
楚昭心如刀割,知道王皇后這些年避而不見父皇,如今卻一反常態,必是要交代遺言了,他輕輕喚了聲母后,卻再也說不出話來,王皇后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抬了頭命兩邊服侍的宮女:「將簾子放下來……」
兩邊紗幔重重垂下,影影綽綽,聽到外頭有人傳呼:「陛下駕到……」
一個明黃色的身影從外頭大步走了進來,頭上仍戴著十二垂旒帝冕,走到簾子前,才緩了腳步,伸手欲揭簾子,王皇后卻低低說話了:「陛下,臣妾沉痾在床多年,容顏枯槁,面貌醜陋,不忍破壞陛下心中昔日心目之人,懇請陛下容臣妾效仿前人,隔簾奏稟。」
元狩帝手一緩,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道:「阿蠻。」
王皇后一聽到這稱呼,眼圈一紅,眼淚奪眶而出,嘴角卻含笑道:「陛下尚記得臣妾年幼乳名乎?」
元狩帝久久不語,王皇后笑道:「陛下猶記得與臣妾初識上元夜,踩脫了臣妾的鞋子,卻也不道歉,直瞪瞪地看著臣妾。」
元狩帝低低道:「我是看這位小姐一雙眼睛,比當時天上的月亮還要好看,心裡想著也不知是哪家閨秀,倒如嫦娥偷離了碧霄。」
風從窗子裡穿了進來,將重重的素綃軟帳拂動,帳影水波一般搖曳著,空氣中依然有著淡淡的佛手香,王皇后不愛用熏香,只愛一年四季擺著各種水果、鮮花,借著那些清香,若是不在宮廷,她本是一個極精致極會過日子的女子,將自己和自己身邊經營得舒適舒心,可惜她嫁給了這天下最尊貴的男人,嫁給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從此以後步步為營,將自己一顆七竅玲瓏心磨成了冷硬無比的石頭。
王皇后抿嘴一笑,仿佛也回到了那十四五歲的上元夜一般,她伸手挽了挽自己的長髮,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透出淡青色的青筋。臉上仿佛臉色也好了許多,帶了夢幻一般的神色:「陛下當時寡言少語,說句話都臉紅,如今卻也會說起話哄人啦。」
元狩帝久久不語,王皇后低聲道:「時光誤人,臣妾這些年,對不起陛下,如今臣妾面目全非,不敢再見故人,阿蠻如今要去照顧我們的三郎了,只能將昭兒和曦兒臨終交托,只願陛下答應我一事。」
元狩帝似乎哽了一下,喉結上下動了動,仿佛也想起了當年逝去的愛子,嘶啞著開口道:「皇后請說。」
王皇后微微側身,從枕下拿了一本紅底描金鳳的表章出來,遞給楚昭道:「拿出去,呈給你父皇。」
楚昭含淚接了那表章,雙林連忙上前掀簾,楚昭走了出去,一絲不苟地向元狩帝行禮後,將表章跪呈給元狩帝,元狩帝卻遲遲不接。
雙林將簾子放下,遠遠退下垂手恭立,看到元狩帝立於階下簾前,眉目肅厲冷漠,目光深邃,讓人心神不由為之一懾,他銳利目光仿佛透過那紗幔一般看了進去,聲音卻不疾不徐:「阿蠻知道,無論你請求什麼,朕總是會答應你的。」
王皇后道:「這是臣妾最後的中宮箋表,希望陛下能允了,保我兒一世平安富貴……我兒楚昭,寬厚仁慈,孝友誠信,奈何秉性柔脆,體弱多疾,不堪神器之重,難當國之儲君,因此,請陛下免除我兒楚昭太子之位,改封肅王,就藩大寧府,楚昭廢不以過,優以大封,此後其子孫一系,或犯常刑,有司不得加責,縱犯謀逆,止於圈禁,不得連坐支屬,不得奪其爵。」
她仿佛已經反復揣摩過許久,一字一句都銘刻心中,如今復述出來,流利而舒緩,仿佛不是將一樣權傾天下的權力拱手讓出,而只是將一個沉重的負擔交了出去。
禁宮裡光線昏暗,這道由王皇后款款道出的中宮箋表一出,仿佛悶雷響起,整個禁宮內外靜悄悄,連人的呼吸聲都能聽到,雙林立在一側,幾乎將自己當成不存在一般,他看到元狩帝站在簾外,沉默了許久,王皇后念完以後,輕輕接了一句:「這是臣妾遺願,還請陛下答應。」
空氣仿佛凝結了一般,楚昭跪在元狩帝前,背脊挺直,雙手仍舉著那道表章一動不動,他應該也是第一次知道這道表章的內容,卻面上沉默一如冰山,脊背剛勁寂寥,仿佛完全不為自己即將從雲端墜下的命運而擔憂。
元狩帝終於伸手從楚昭手上接過了那道中宮箋表,冷峭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開了口:「如梓童所請——朕,准了。」
裡頭靜悄悄的,一點聲息都沒有,隔了一會兒,簾子裡因喜走了出來,淚流滿面跪下道:「陛下,娘娘已含笑而去。」
楚昭忽然站了起來,往簾內沖了進去,裡頭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嗚咽聲,仿佛一頭幼獸絕望的哀嚎,令人聞之鼻酸,元狩帝卻立在簾外,面容冷峻而深沉,象巖石般堅硬得不可動搖,久久不言,許久後忽然拂袖轉身大步離開了坤和宮,至始至終,沒有再進去見一眼王皇后。
太子妃的喪事過後便是王皇后的喪事,臣子們還沒從同情太子的情緒中反應過來,便被王皇后臨終的中宮箋表打了個措手不及,不知所措。文臣們有人上表反對,痛陳換儲之危害,力申太子殿下之種種優點長處,也有在太子妃和王皇后先後逝去中敏銳聞到了風向的轉變,於是保持了沉默,漸漸的朝堂風向開始有所轉變,試探性地開始歌頌王皇后深明大義,為國為民,不計私利來。
元狩帝的態度卻一直很耐人尋味。禮部擬了皇后的謚號上來,按慣例,皇后先於皇帝去世,先加二字謚號,之後再由繼位者歷經三代加滿十六字,禮部擬出的備選用字,元狩帝卻在「恭」、「順」二字上都抹了去,最後欽定了慧純二字,然後才發回禮部,擬定喪儀。
皇后喪禮結束後,廢楚昭太子之位,改封肅王的旨意便下了來,封地大寧,撥了四萬頃莊田,鹽引千計,開春就藩,將大寧布政司衙門按親王王府規格改建為肅王府,與此同時長史司等官員的任命也都下了來,都是些不太起眼的官員,但細細看來,卻都是些能吏。
楚昭的封王旨意前所未有的優渥,而藩地大寧為古會州,東連遼左,西接宣府,是一個軍事重鎮,配備兵力為諸藩中的最強,親王府可有三護衛的兵力,帶兵八萬,戰車六千輛,甚至配備有騎兵部隊,擔任著駐守北部邊陲的重任,加上因其廢不以過,優以大封,其子孫一系享有免死免罪的優待,幾乎可以說,只要楚昭牢牢守在封地裡,又有元狩帝的旨意,將來無論是誰當了皇帝,楚昭都有自保之力,平安富貴活到老,不算難事。
這大概是王皇后為楚昭最後所謀劃的退路了……若是楚昭不思進取,那麼終身做一個富貴閒王,也有著強大的兵權自保,足以庇護自身,這個女人終究是用她的不恭不順,在帝王的心目中重重劃下了痕跡,從而用最後死亡的籌碼,來換取了兒女的安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