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林有些茫然地走在京城大街上,肖岡說的話仍然在耳邊響著:「這次洛文鏡也跟著王爺出京了,想來王爺身邊能人也多,論理也不該說這些,只是這事……唉,按說你老兄我也不是個愛說那些什麼忠孝的話的人,但是這事實在太險了,福王那事還在前頭,雖說這位是親子,但是天家無父子,真有個行差踏錯,老弟,你可要想好退路……」
肖岡說得很隱晦,顯然他也在猜疑著雙林是否也參與了其中,因此也只是說得十分和軟,畢竟這事成王敗寇,若是他毫無牽掛,那這條路他無所謂,只是這些年他日子越過越好,鏢局生意興隆紅火,妹子又得嫁良人,肖家香火有繼,不得不說,他多少是有些猶豫的。
雙林想起楚昭走之前和他說的話和神情,他再也忍受不了這種所有事情都是被人安排著的生活了嗎?他生下來便是太子,沒有辦法選擇的成為眾矢之的,然後在腥風血雨荊棘叢中成長,最後卻在殘忍的鬥爭中,被母后放棄,廢去太子之位,就藩為王,他接受了現實,勤奮治理藩地,擁有了賢王的名聲,羽翼豐滿之時,卻再次被剪去羽翼,削藩回京,曾經努力奮鬥的一切,拱手讓人,屈居人下,凡事再次受制於人……
雙林蹙著眉頭走到一處店鋪,看到上頭招子上寫著金石齋,心中一動,想起因為楚昭打了勝仗,元狩帝也時常命人送了賞去給楚昭,他心裡忽然起了個大膽的念頭,走了進去,一位伙計春風滿面地迎了上來笑問:「客官,請問是要刻章?還是要買料?」
雙林道:「可有田黃石?我要刻個印,立等可取的,可加錢。」
那伙計一看他直接開口問這麼貴重的料子,又是急著要,出手大方,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些,忙道:「客官這是找對店了,這京城裡能刻這麼貴重料子又能立等可取的,可沒幾家,我們這兒可是隨時有金石大家坐鎮的。」一邊殷勤地請了他進了裡頭貴賓房,不多時果然捧了一盒子的田黃石上來,又請了那金石師傅過來候著,雙林揀了塊拇指大小的道:「就這塊,替我立刻刻了。」
那金石師傅忙問:「刻的什麼字樣?」
雙林拿了筆過來,自己寫了四個字,那金石師傅看了有些躊躇問道:「本以為客官是要刻名章,如今看來卻是閒章,這麼小的章要刻這麼幾個字,這字肯定會小了些,客官可想好了?還有——敢問客官,這第三個字,是不是寫反了?」
雙林淡淡道:「你就按這個樣子刻上,要快,一個時辰後我便要。」
等到雙林回宮時,剛剛好趕上宮門落匙。雙林回去自己院子沒多久,便聽到個消息,道是太子殿下夜裡有些發熱夢魘,醒起來有些思念母妃,便給元狩帝請了旨意,讓太子妃進宮給洛貴妃和太后請安,元狩帝居然准了,恩准太子妃給洛貴妃和洛太后請安。
雙林聽到這消息也有些困惑,太子一貫冷落洛貴妃,大概是想保證自己的儲位更穩固,和洛家避嫌,然而如今卻忽然要派太子妃進宮請安,不知又有何打算,而幾乎將洛太后、洛貴妃軟禁在後宮的元狩帝,為何卻又不再避諱了,讓太子妃進宮?他摸不清元狩帝到底想做些什麼,帝心莫測,他只有更小心地當差。
又過了一個月,西南軍再次傳來捷報,打破滇王大軍,叛王原滇王死於戰場,其王府世子等被俘,押送回京等候處置,三王之亂如今僅剩下閩王,但閩王也的確是三王之中兵力最強,藩地最富庶的一個,加上其藩地靠海,又勾結了倭寇山匪,頗為棘手,但不管如何孤掌難鳴,三王之亂未到一年便已平了兩藩,已是意外之喜,朝廷上下是喜氣洋洋。
元狩帝也又吩咐賞了肅王不少東西,又是賞了一批東西給平叛大軍的將士勞軍。負責賞賜的天子使臣將禮品送至肅王中軍駐扎之地時,遠遠看到一支鐵軍騎馬飛駛而來,一面玄紅交色的巨大肅王旗迎風翻滾,獵獵咆哮,原來正是肅王楚昭剛從戰場上下來,看到他們這支打著朝廷龍旗的儀仗隊伍,方停了下來,為首楚昭冷峻的面容上眼眸像是覆著薄冰,披甲帶刀,渾身帶著血腥氣,恍如一尊威風凜凜的殺神一般,身後清一色的黑甲騎軍,在勁風中身姿彪悍,整肅而立,儼然一股凌越眾生睥睨四方的氣勢。
這次勞軍的使臣主使是敬事房太監田增魯,副使為兵部主事左鳳添,看到肅王如此,均心下暗自凜然,久聞這位肅王在藩地,不過弱冠之齡就率軍打退了戎狄之軍,在京裡之時看他謙和溫厚,還以為傳聞多有誇張之處,如今看他出征不過半年,便已將叛王其二擒獲,又是親上戰場搏殺的,果然是個文武雙全的賢王,一時兩人都忙上前見禮。
楚昭聽了他們來意翻身下馬道:「原來是父皇使臣,戰場上身披甲胄,施禮不便,還請兩位使臣稍等,待我沐浴焚香,再來接旨。」
田增魯忙笑道:「叛王禍亂天下,王爺捷報連連,陛下聖心甚悅,特命左鳳添大人和在下前來勞軍,還望諸位多加勉勵,早平叛亂,出京之時,陛下就有交代,王爺出征在外,禮數不必強求,只叮囑下官們將勞軍之物送到便好。」
楚昭道:「父皇隆恩,便是如此,君臣父子之禮豈可輕忽。」一邊命人立時傳了軍中大將,又備下香案,自己回了帳中,匆匆梳洗後換了乾淨衣袍,接了勞軍的旨意,又命人舉辦了盛大的宴會接待天使,大帳之中,觥籌交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楚昭坐在中央,看著諸將們喜笑顏開,面容淡漠,飲了幾杯後便起了身回帳了,帳中還放著元狩帝賜下來的專門指明給他的東西,有按著他尺寸做好的衣袍靴子,有日常用的防疫病的藥丸,有鋒利的寶刀,有護身用的鎖子甲,還有他愛吃的點心。
他也無心細看,只是一個人默默坐在那裡發呆,帳子掀了起來,駱文鏡走了進來,看到他如此,含笑道:「適才旁敲側擊問了下,如今京中倒是好消息的多,春闈案、福王案一事了了,太后和貴妃幾乎是軟禁在宮中再沒見過人,太子摔傷了腿,聽說,宮裡傅雙林公公,也剛提拔了御前副總管,那田內使還說了,這次陛下賞賜之物,還是傅公公親自到內庫盯著給您挑的。」
楚昭眉目深蹙,低頭又掀了一托盤上的紅布,看到裡頭滿滿的都是些金玉玩器,大概是看他出征在外,給他賞人用的,他低頭拿了個文彩輝煌的純金麒麟輕輕摩挲著不語,駱文鏡看他如此,道:「殿下莫非是又猶豫心軟了?如今情勢雖然利於王爺,但是未嘗不是帝王之心術,如今您領兵在外,兵權在手,陛下如此動作,恐怕不過是讓殿下您安心平叛,等三王之亂一平,殿下回京,交出兵權之後,情況如何,又很難說了。畢竟陛下年富力強,一個太強的兒子和一個軟弱但聽話的兒子之間,只怕後者更容易掌控……殿下已錯失過一次良機,削藩回京,這一次……」
楚昭久久不言,很久以後才有些澀然道:「海狼那邊聯系的如何了?」
駱文鏡笑道:「自不必說,只待王爺一聲令下,那閩王不過是囊中之物罷了,朝野只以為閩王難攻,實際上於王爺來說,卻是易如反掌,到時候朝廷只以為王爺還在閩中膠著戰事,我們卻可趁此良機,悄然率大軍回京……必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又有譚指揮使多年布下的人脈,必能以最小代價,取得京師。」
遠方的風鼓噪而來,吹得營帳外頭的旗幟噗噗做響,連帳中的燭光都動蕩起來,地上的影子混亂不已,楚昭仍是默然不語,駱文鏡順手拿了托盤上一枚田黃石印章起來賞玩,一邊笑道:「王爺不是早就下了決心嗎?我們出其不意,宮裡世子定然安全,到時候好好孝順上皇,也是一樣的,總比將來再次被壓制在京中,太子楚昀若是真的上位,殿下到時候手無權柄,任人宰割……咦?」駱文鏡忽然奇怪道:「這田黃章居然已刻了字了。」
歷來皇帝賜物,類似田黃雞血一類的印章,大部分都是州縣所貢,只是空白石料,一般不會提前刻字,因此駱文鏡十分驚奇,翻了過來努力辨認那上頭的字,只是帳中光線幽暗,那字是陰刻,極為細小,一時居然看不出,楚昭卻忽然心一動,從駱文鏡手裡拿過那印章看了眼,果然看到已刻了字,順手在帳中案上拿了印台蓋了印油,又撥亮了燈光,在案上紙張按了個印。
駱文鏡看那印上猶如蚊蠅一般的小字,低聲念道:「潛龍勿用?這哪裡刻的,這勿字反了吧?」話音才落,兩人面面相覷,已是反應過來,駱文鏡悚然道:「適才那田太監說,這些賞賜,是傅公公挑的……難道……」
楚昭拿了那張紙遞在了火上,看著那紙燒盡,臉上已難看之極,駱文鏡低聲道:「勿反?傅公公的意思是這個嗎?」
駱文鏡抬頭看向楚昭,臉上也嚴肅了起來:「傅公公如今身在陛下身邊……當初為保秘不外洩,您的安排,應該是未曾和他說過的,為何他如今卻仿佛知道您的安排?難道事已外洩?」
他起身疾步來回走了幾步道:「不,不該的,又或者,他知道些什麼宮闈秘事?」
楚昭手裡緊緊握住了那枚印章,久久才說了一句:「孤要……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