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裡的傅雙林並不知道楚昭在戰場上天人交戰,他一方面心系楚昭,另外一方面對宮裡的情勢也是越來越看不明白。元狩帝對他重用之意甚濃,安喜將許多差使都交給了他,不僅僅是宮裡的事務讓他擔當,甚至頻頻出現於朝臣面前,對朝廷重臣幾乎都已認得,更不必說宮裡如今連妃嬪們都會悄悄派人給他示好,因為元狩帝幾乎絕跡於後宮,每日裡勤於朝政,也極少寵幸傳喚後宮妃嬪宮女。
種種跡象都表明元狩帝其實是想將皇位傳給楚昭的,傅雙林這些時日一直有著這樣大膽的猜測,但是,他究竟想對他的長子如何安排?帝心莫測,如果這一切都只是元狩帝故意表現在他面前的跡象,通過他去安撫遠在戰場的次子呢?
他雖然通過印章給楚昭發了「勿反」的信號,卻在事後一遍一遍的懷疑自己的結論,反復推演著自己的推理,元狩帝對王皇后和楚昭的愛,會大於他對權力的愛嗎?他自己的身體,到底是不是如自己所猜測的那樣已是強弩之末?這些問題一旦有一環弄錯,他就給出了錯誤的信息,將楚昭陷於危險之中,一遍遍在他的腦海裡翻騰,讓他夜夜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七月,東宮池中,生三頭蓮花,十分祥瑞,太子楚昀大喜,上書元狩帝道是「聖人有仁德,天人合應,既彰化本,必降祥符,一莖三花,正是祥瑞太平之像。」請元狩帝移駕東宮,賞此祥瑞之兆,也有朝臣風聞此事,忙上賀表,道是太子大孝,乃有嘉蓮獻異,重台發祥。元狩帝看了奏報果然歡喜,果然選了風和日麗之日,親自到了東宮賞蓮,雙林也得以隨侍。
楚昀腿傷養了幾個月,雖然已能下地行走,卻仍需人扶持,走得有些不靈便,仍是親自出來迎接元狩帝,元狩帝親自扶了他起來,讓內侍們抬著春凳讓他坐著,去了水閣賞花,果然看到那水中蓮花灼灼,有一莖三花做品字形,含苞吐蕊,婀娜多姿,十分美麗,元狩帝看著也十分喜歡,命座中的翰林學士寫了詩來,一時頌聖詩不斷,又有人湊趣道:「如今肅王在外,捷報連連,天下太平,四海歸心,指日可待啊。」
雙林聽到此話,偷眼去看楚昀,果然看到楚昀臉色陰沉了下來,眼色暗含暴戾看了眼那不識趣的官員,過了一會兒臉色才緩了過來,親自給元狩帝敬酒道:「兒臣這些時日一直養傷,未能給父皇分憂,父皇日日忙碌,兒臣心中十分慚愧,今日難得借此祥瑞,給父皇盡盡孝心,讓父皇也鬆快鬆快。」
元狩帝笑道:「難為太子一片孝心,腿傷之事莫要著急,傷筋動骨,慢慢調治著,等好了再當差便好。」說完看身後的內侍已有人試飲過酒,便接了酒杯一飲而盡,一時座中又是一番誇獎湊趣的話。
不多時遠處樂聲悠悠傳來,水榭上臨時搭起的舞台上有舞姬穿著五色蓮花服舞蹈,腰肢柔軟,四肢修長,舞衣旋轉之時,散出爛漫粉花,令人目眩神迷,便是元狩帝也為之贊歎。又命歌姬現場奏唱翰林學士們新寫出來的詩詞,眾人賞玩,
看得出太子精心准備過,酒水都極為精美,加上天氣和暖,不多時宴席上客人都已熏熏然面紅耳赤,醉意上湧,便是元狩帝都已有了幾分醉意,額上也微微出了汗,楚昀忙一瘸一拐起身道:「父皇可覺得熱了?請到後頭淨室歇息更衣,孩兒也和父皇說幾句體己話兒。」
元狩帝笑道:「我兒想得周到。」果然起了身走到後頭淨室裡,那淨室四面通敞,掛著天水碧紗,涼風習習,屋裡軟榻擺設都極精致,十分舒適,雙林忙帶著小內侍上前扶著元狩帝寬了外套露出裡頭的銀灰色素錦紗衣來,又除了靴子,替他擦汗淨面,洗手後,斜靠在軟榻上。
看楚昀親自捧了一杯茶上來道:「父皇,這是兒子親自沏的茶,用的杭白菊,說是可以解酒,父皇看看可吃得?」
元狩帝看他一身海藍團龍王服,頭戴赤金簪冠,一瘸一拐的,額上冒著汗,接過茶放在幾前,笑道:「快坐下好好歇息,現下又無外人,不要拘泥了,你腿腳不便,叫奴才們沏茶便是了。」一邊命雙林:「還不給太子寬了外袍,拿個帕子來擦汗。」
雙林依言行事,拿了水盆旁備著的乾淨的汗巾子過來,楚昀自己接了過來擦汗,只是他額上的汗卻拭之不盡,解下外袍,只看到裡頭的紗衣背心處都透濕了一層,心中疑雲升起,卻看到楚昀擦過汗將巾子遞還給他,仍是和元狩帝笑道:「天氣太熱,倒是擾了父皇清淨,父皇怎不喝茶?」
元狩帝笑著拿過桌上的茶杯,打開用杯蓋撥了撥浮沫,笑道:「還記得你小時候,寫了字來給朕看,也是這般眼巴巴地看著朕,好像朕只要說一句不好,你就要哭出來一樣,都這樣大了,孩子都有了,還是和從前一般孩子氣,你都能替朕協理朝政大事了,一杯茶也要等著朕誇你好嗎?」
楚昀本就喝了些酒,臉上有些熱,看到元狩帝說起從前,眼圈忽然就紅了:「父皇……父皇待兒臣一直是非常好的,兒臣自有記憶起,但有向父皇開口的,父皇從來都盡力滿足,有次大雪天兒臣生病發熱,就想吃口排骨鮮藕湯,父皇命宮裡的內侍們大雪天破冰取藕,就為了給兒臣煮湯,皇祖母后來都說父皇興師動眾,非聖君所為,將來起居注上記下這樣一筆,不光彩,父皇卻說,我做天子,整日為社稷思量,為民生苦苦籌謀,卻連自己的兒子想喝口湯都不能滿足,那還做什麼天子?」
元狩帝微微歎氣,眉峰深深蹙起,低聲道:「身在天家,反而比老百姓之家有諸多不得已,難以和平常人家一般行什麼天倫之樂,但是,只要父皇能給你的,都會盡力給你。」說完卻不喝茶,只是將那茶杯放回了幾案上,雙目銳利而深邃,看向楚昀道:「皇兒,你說是不是?」
楚昀袍袖微微發抖,他自幼對父皇就極為孺慕,只是元狩帝年輕時肅穆寡言,令人敬畏,並不怎麼好親近,而又一直偏寵楚昭,雖然沒有怎麼薄待他,但是比起楚昭,總是不足,如今……如今……他忽然嘴唇發抖,眼睛終於再也忍不住,淚水落了下來,顫抖著道:「父皇……兒臣的腿,若是,若是好不了了呢?」
淚水不斷落下,打濕了他的前襟,楚昀哭得竟是極為傷心,元狩帝拿了帕子替他拭淚,眼裡森寒,嘴角卻仍含笑道:「怎麼說得好好的又哭起來了,才說你長大了,能獨當一面了呢,腿傷了又怎麼了?不是一日好過一日嗎?」
楚昀捏著元狩帝的袖子,仿佛回到了從前幼小時光,敬畏卻又極度渴望著父皇的愛,崇拜他,渴慕他,他執著而抽泣著哭道:「祖宗之法,身有殘疾之宗室子,不可承儲,若是一直好不了,父皇是不是要孤將太子之位讓給二弟?」
元狩帝訝然:「是誰在我兒跟前挑撥離間進了讒言嗎?」
楚昀有些絕望的聲嘶力竭哭道:「二弟樣樣都比我強,父皇是不是早就想好要給二弟承這太子之位了,我不過是個磨刀石罷了……等二弟班師歸來,我就……父皇,您是不是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
元狩帝親自替他擦著淚道:「我兒如何這般想?朕雖忙於國事,卻對你和昭兒都是一般看待,朕若不喜歡你,這麼些年我們父子之間的情分,難道都是假的?」
楚昀抽噎著道:「孤也不信……但是,孤的腿……孤的腿若是好不了了……」
元狩帝淡淡道:「做個閒王,不好嗎?」
楚昀吃了一驚看向元狩帝,兩眼通紅發腫,元狩帝肅然道:「你自幼,朕也教你過詩書道理,帝王心術,如今不說君臣父子兄弟人倫這些道理,朕只問你,若是你腿腳不好,卻非要在這太子之位,甚至要取孤而代之,肅王在外帶著大軍,立刻以勤王討逆之名殺回京城,你可撐得起這社稷,擋得住他的大軍?」
楚昀一口氣噎住,居然無以回答,元狩帝冷笑道:「如今是有人見不得我們天家父子和睦,兄弟友愛,便來挑撥離間,挑撥著父子反目,兄弟鬩牆,把這國家,把這天下都給弄亂了,才好居中取利,謀之甚大!我兒受我教養多年,難道竟看不懂這些道理?」
楚昀整個人眼淚也止住了,眼睛裡充滿了躊躇困惑之色,元狩帝仍是厲聲道:「君為臣綱,父為子綱,朕是你的君上,是你的父親,朕立你為太子,你便是太子,朕若不立你為太子,你當如何?你要謀朝篡位,弒父殺兄,做那無君無父的逆臣賊子嗎!」
楚昀整個人都被嚇住了,過了一會兒才痛哭著磕頭下去道:「兒臣不敢!兒臣……願拱手讓賢,絕無二心!」
元狩帝臉色緩和了下來,親自彎腰扶起楚昀:「我兒一直就是個好的,你要記住,父皇不會害你,父皇,總是會為你選一條最好的路……」
這一日,楚昀在元狩帝面前痛哭失聲,最後父子言和,紅腫著雙眼親自送了元狩帝上了鑾駕,而自始至終,元狩帝從頭到尾都沒有喝過那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