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元燁能夠無往不利並非全靠運氣,顧子衿發現他對於打仗很有一套,比如現在,她們倚靠大漠天然的屏障,終於扳回了一局。她生來怕那些血腥的東西,是以並未去戰場,只是留守陣地。
歷經了提心吊膽的九天九夜,炮聲馬蹄聲喊打喊殺聲終於平息了下來,顧子衿就站在大漠的邊上,踩著小馬扎遠遠地張望,一人騎馬揚鞭而來,她伸手遮住強光,來人不等到跟前就飛身下馬,直接跪了她的身邊。
「報——」他氣息不勻:「我軍大獲全勝,南朝蠻子已經退守一城,城內城外來不及撤走的俘虜足有兩萬!我們贏了我們贏了!」
顧子衿大喜過望:「這一仗打得漂亮!」這小兵是元燁跟前的,來回送信,這話說出去了才覺得氣不夠用,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王爺命小的告訴王妃,拔營過去,不日還要往前去。」
她點頭,這就叫了人過來收拾收拾拔營。
到了黃昏時候,沈君雁趕車來接,顧子衿裹了好幾層的衣裳,晚上比較冷,連夜趕路也是為了安全著想,剛剛收復失地,城內不甚安全。
叫了侍衛趕車,小四也坐了在車裡,他一身戎裝俊秀的臉上更顯是英姿煞爽,她盯著他來回地看,上次一別,可是一直並未見過,她聽老孫說過,小四一直還想回齊王府,可惜元燁記仇,叫他送沈君煜回京其實也是送他自己回沈家,他做的決定,一般不會改變
少年被她看得十分不好意思:「怎麼一直看我?」
顧子衿笑,將自己縮成一個團:「因為你好看。」
他別開臉,一團紅雲爬上了他的臉,片刻又忍不住轉過來看著她:「是因為我上戰場殺敵了才覺得我像個男人,還是因為我穿成這樣才覺得好看?」
她拉長了聲調,實話實說:「我不知道,總之你現在很不一樣。」
少年很是認真地看著她:「可我真的不喜歡打仗,不喜歡殺人,儘管是敵人,但是那些血實在太過於血腥,我很難過。」
顧子衿倒是沒想過這些問題,聽他說這樣的話也是傷感:「我從來沒想過這些。」
少年背脊挺直:「你最好有點心理準備,齊王殿下雙手都沾滿了血腥,現在所看到的這些簡直是九牛一毛。」
她怔了怔,面色複雜地看著他。
少年無意透漏太多,兩個人都各懷心思,一路再未說話,約莫著過了一個多時辰,馬車停在了原來的都尉府門口。
少年給她掀開車簾,子衿慢騰騰地下車,兩旁異常地悄無聲息,一抬眸這才看見,元燁就站在一旁,看見她下車還對她展開了雙臂。
她假裝沒看見,可人已經大步走過來。
李元燁就趁著她回頭的功夫到了她的跟前,他不喜歡她無視淡泊的模樣,一把將她按在胸前,他浮躁的心總算能穩了下來。
盔甲上冰冷冰冷的,顧子衿兩臂抵在他的胸膛上面:「快放開我!」
用不著她說,他只這麼一下立即鬆手,瞬間就變回了那個英武決斷的齊王殿下,兩旁侍衛皆跪,他似漫不經心地瞥著她:「為了慶祝本王收復失地,今晚特許你入軍探親!」
一語雙雕,偏偏這個瘋子還一本正經的。
旁邊那麼多人,他絲毫都不在意,顧子衿一腳踩在他的腳上,可惜他臉色不變,隔著戰靴似乎也沒有多大力氣。
她微微抬眸,能看見他揚著眉眼,俊美的臉上仔細一看還有細微的傷痕,想到分別這九天的擔憂,此刻看見他安然無恙打了勝仗,其實心裡是欣喜的。就這麼一想著,她抗拒他的心思立即就少了不少。
甚至於,伸手摸著他,眼裡洩露了太多的情緒:「臉上這麼多小傷口怎麼沒處理下,是怎麼弄的?」
很顯然不是刀劍弄出來的,她只是心疼。
不過她流露出了太多真實的情感,就連元燁也嚇了一跳,繼而他好心情地放開她,換成一條胳膊攬著她,非是大搖大擺地帶著她走進門內去。
小四沈君雁抱臂站在馬車旁邊,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動不動,眼看他們兩個人的背影消失在眼前,他這才坐上馬車,揮鞭趕車轉了個彎,他的哥哥沈君煜就住在當街的轉角處。
這兩個男人,不約而同地避開了彼此。
停車,將馬車停在了別院門口,立即就有沈家軍迎了上來,他大步走進,發現哥哥屋裡的燈還亮著,本來要回去歇下的,這就轉了一個彎。
屋內靜悄悄的,沈君雁在門外敲門,得到沈君煜的應聲以後,他才推門而入。
沈君煜坐在床邊,正是單手給自己傷到的手腕包紮,他一口咬著藥帶,一手來迴繞著纏得平平整整。
他站了跟前:「我幫你。」
說著要動,沈君煜卻是咬牙抻著結了個扣:「幹什麼去了?」
少年坦然相告:「剛好見齊王殿下叫人去接她,我親自去的。」
兄弟兩人四目相對,沈君煜眼底無波:「你這麼急著去見她,又能怎麼樣?」
少年笑:「至少我見到了。」
沈君煜低頭:「怎麼樣?」
少年斜眼:「什麼怎麼樣?」
沈君煜頭也不抬:「她怎麼樣?」
少年勾起唇角:「挺高興的,看見我也很高興,笑得像朵花似得,還誇了我。」
笑得像朵花似得?
沈君煜嗤笑出聲:「有的她哭的時候。」
說到這兩兄弟都默契地沉默了。
顧子衿先還不知道什麼叫哭,她對元燁產生的那些憐惜之情只不多一會兒就被他磨沒了,因為她已經明白了探親的意思,這個瘋子臉上有了好幾條小細碎傷口,是被火炮的碎片劃的,原來她坐了他的身邊,想給他擦點藥。
開始他還一本正經地看著她,後來不知什麼時候起眼神就越發的炙熱了。
她也來不及做任何的反應,就讓他按倒了。
折騰了她大半個夜,在他面前她就像個待宰的羔羊,最後也懶得再罵他捶他,就窩了他的懷裡沉沉睡著了去。
次日一早,元燁早早說有事要議,在她唇上啄了好幾下,這才離去。
她迷迷糊糊睡了日上三竿,直到老孫過來尋她,這才起身,這老頭子在城內蒐羅了幾件漂亮的新裙和斗篷,因為戰亂幾乎沒有人管,直接扔了點銀子抱了來。
據說是齊王有命,非要叫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顧子衿無言以對,可見這老傢伙實在囉嗦,也忍不住來回翻了翻,只在外面披了件白色兔絨斗篷,也是淡掃蛾眉,相應地在頭上綰了兩個花,別了兩個絨球珠花。
早上吃飯的時候,聽說元燁已經出去安排戰俘了。
老孫可是叫人開了小灶,給她布菜的時候囉里囉嗦地叫她吃這個,叫她吃那個,更難得的是飯後的小品,裡面還有她許久沒有吃過的南瓜餅。她咬了一口,扭頭望向了南邊,窗外有唧唧咋咋的鳥叫聲,有院內士兵的嬉笑聲,還有明晃晃的的日光。
她忽然想起她的家,公主府裡,也曾經這樣熱鬧,她吃著南瓜餅,顧子青在花園裡面撲蝶,母親奔走在皇宮內院,回來時候也是慈愛有加,父親總是一臉溫情,府院裡面很多很多的事情,從小到大,她的那些記憶,隨著對南宋的靠近,而一下子湧上了心頭。
平常都被刻意忽視的,那些仇恨也都浮出了水面。
南瓜餅如鯁在喉,她只叫人收拾了去,老孫以為她吃太多撐著了,於是建議她出門走走,也是心煩,就應了他了。
街上行人稀少,因為戰亂,之前有很多人都逃離了這裡,他們剛佔了沒多久,城內多還是北宋的人,她也不想走得太遠,聽說在城北的一家很有名的酒樓,有個觀星樓,上面能看見很遠很遠。
老孫立即叫人去抬軟轎,在這個敏感的時候,顧子衿不想太過高調,立即散了去。她走在街上,身後跟著元燁的侍衛隊,本來就因為衣裳華美而引人注意,此時更是叫人側目。
她心情不好,已經顧不上那些眼光。
城內很亂,觀星樓上竟然空無一人,然顧子衿登上高樓,不過一刻鐘的功夫急匆匆下得樓來,她一臉陰霾,只說要見元燁。
老孫巴不得她多在殿下面前晃晃,好多培養培養他們夫妻感情。
可惜他這人也是老糊塗了,李元燁在幹什麼,他正在處理戰俘——坑殺兩萬人,對於來犯的敵人,他不可能一直養著他們,更不可能將他們放回去自尋煩惱,所以這麼多人俘虜,他選擇坑殺,一乾二淨。
這是顧子衿第一次這麼直擊戰場。
因為很多人都被下了藥,所以還不算太吵,可那些尖鍬埋土的聲音聽起來更是□人,還有很多有些力氣苦苦掙扎的,哀嚎聲從無到有,剛好她到面前。
元燁只是淡淡地看著她,半分見到她的驚訝或者驚慌忐忑……什麼都沒有。
他的臉上,只有麻木和淡漠。
這不是她昨晚糾纏在一起的那個男人,並未全都清理好的戰場上,周邊還有待燒的死屍,地面上乾涸的血跡隨處可見,烏壓壓的一片,也不知分了多少個坑,她再低頭看著坑底還蠕動著的……一下子彎腰吐了。
老孫立刻就要上前,卻被元燁攔住了:「別管她,吐出來就清醒了,這是在戰場上面,他們不死,死的就是我的兄弟,他們不埋,難道還要耗費糧食養著他們來殺我?」
他語氣冰冷,老孫只能看著她。
顧子衿吐了半天,她早上吃的所有東西一股腦都吐了出來,也不知是誰給了她一個水囊,她看也沒看漱了下口,起身就走。
少年的確已不是當年的少年,
他身穿銀甲,英姿煞爽。
若不是在戰場上遇見,恐怕都要多看上兩眼,心生漣漪。
可惜在這活埋之地……
他提劍而行,走得極其緩慢,不時有人扶著傷兵從他身邊走過,也無心察看。
北山上立著一人,卻是一身女裝白衣飄飄。
顧子衿離開了這裡,走了很遠站在了那北山頭上,放眼看去,都是血,她木然地站在山頭上面,看著山下一處處大坑更是移不開目光。
少年走上山頭,與她並肩而立。
他攤開掌心,這才露出裡面的帕子:「剛才吐得那麼厲害,帕子掉那邊了。」
女子卻只看了一眼,並未接過去。
他仍舊遞了她的眼皮子底下來,幽幽說道:「殿下坑殺足有兩萬戰俘,你覺得現在你看到的這些,是你當初想要看見的麼?」
她冷冷出聲:「他這麼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自古以來不是沒有坑殺戰俘的例子,我記得史書上曾記載過高祖坑殺四十萬的戰俘,戰場上戰況瞬息萬變,他這麼做是對的。」
少年嘆息:「你現在很難過,你在說謊。」
她不說話,卻突然拂袖將手帕拂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