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的樓上,酒客稀少。
臨窗的一桌,乾乾淨淨的桌面上面鋪著一席白絹,之後才是飯菜。
一白衫男子,溫文爾雅,樣貌清俊,正仔細擦著自己的手指,他背脊筆直一身的白,就連髮冠上面的小玉也是白的。
看年紀也就二十三四歲的模樣,膚色很白,不知是誰家的公子哥。
本來就是戰亂,街邊百姓很少,酒樓也已經沒兩桌客人了,掌櫃的親自端了菜過來,見他臉面是熟客,立即就笑了。
「真要謝謝白公子還捧場,現在世道不好,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啊!」
「哪裡,」那被稱作是白公子的男子,一根一根擦著手指:「我也要躲一躲了,就不知能投靠誰去了……」
他的嗓音裡,天生就帶著半分傷感。
掌櫃的說給他加兩個好菜,說兩句話這才去後面灶房了,這白公子聽說叫什麼白錦堂的,可是兩年前來到這裡的,聽說他沒有別的親人了,也沒人個張羅連個姑娘都沒娶,空有一副好皮囊,其實能穿出來的也就那幾樣衣衫,還有潔癖,每次都一堆囉嗦事。
他對面坐了個小童,也就十三四歲的模樣,原來也是這城裡的混混小林子,自從被他救過一次就一直跟著他了。
而此刻,這小子一臉饞像正盯著桌上盤子流口水。
掌櫃的走了以後,白公子將手帕遞了過去:「擦一擦你的手,還有的口水,我不想和流口水的人在一桌上喝酒。」
小林子只是嬉皮笑臉地看著他:「不要這樣嘛白大哥,說好請我吃酒的,留口水的我全吃掉好不啦!」
破天荒的,男人竟然點頭了:「好。」
他看著少年,微微的嘆息:「但是最後一次。」
少年不以為意:「好啦好啦,以後都要學大哥那樣乾乾淨淨的。」
他還以為會有以後,白衣男子垂眸,隨即從懷裡拿出張銀票遞給了他:「這東西你拿著,但是現在正是動盪時候,千萬別太早拿出來用,過兩年平穩了用它娶妻生子總還可以的,就當以後大哥給你的吧,趁著還能見著面順便道個別。」
小林子嘴裡的肉一下子就掉落下來:「什麼玩意?大哥你說的這什麼話?」
白衣男人皺眉看著他筷頭上面的肉掉在桌子上面,別過了臉去:「我要走了。」
小林子哪裡還吃得下東西:「大哥不是說要在那老宅裡養老嗎?再說你走了大嫂怎麼辦!」
男人嘆了口氣:「你大嫂的衣冠冢我也想帶走……」
少年一聽心裡涼成一片:「大哥去哪?大哥不是說喜歡這裡山清水秀的要住上一輩子麼?」
男人嘲諷地笑了笑:「我畢竟是南宋……」
人字還沒說出口,已被少年驚恐地傾身摀住了他的嘴巴,小林子警惕地四處張望,發現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這才鬆開了手,他更是湊近了他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說道:「大哥別亂說話,現在到處都在抓南邊的人,那些俘虜聽說都被坑殺了。」
白衣男子勾起了唇角:「你這樣護著我,為什麼?」
小林子用袖子遮掩著靠得更近了些:「我的命是大哥給的,管你什麼人,就是我的恩人,我不管別人怎麼說,當然護著你!」
他還是一個小小的少年,稚氣未脫,男人只覺得久違了的那種溫情又擊中了他的胸口,他嘲諷地別過臉去,外面大好的天兒,白雲,藍天,高高的觀星樓近在咫尺。
有的時候,所有會發生的事情,或者可能發生的事情,就像是戲本子裡面寫好的一樣,他也只是淡淡一瞥,就看見了那個身影,既熟悉又陌生,既不可思議又不敢置信,既欣喜又想要瘋狂。
簡直不能相信,真的不能相信。
可那樣的身影,又怎麼能認錯,他慌而起身,兩手扶在圍欄上面,那女子斗篷拖地,匆匆從觀星樓上面走了下來,因為背對著他,也看不清臉。
眼看著人就要遠去,他一手撐著圍欄就要往下躍,小林子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抱住,男人惱怒,使勁了也未掙脫開來:「放開!」
可那人已經走遠。
小林子貼在他的後背上面:「大哥別喊,現在街上有很多官兵。」
男人只能看著那女子在眾位侍衛的擁簇下離開,他隨意看了下,街邊果然多了不少巡邏的人,心裡撲騰撲騰就快跳出嗓子眼了,他頹然地重新坐下,難以平復,隨後又覺得自己太過於敏-感。
小林子倒了茶水給他:「大哥喝茶壓壓,你要是想幹什麼就告訴小林子,我幫你,反正這條命都是大哥的,你可千萬別出面。」
只是這片刻的功夫,男人已經平靜了下來:「你也看見了,剛才從觀星樓上面下來的女人,你知道是誰麼?」
小林子拍著胸脯:「當然知道,現在城內無人不知,那是齊王殿下的愛妻,連上戰場都要帶著在旁邊的,我遠遠的看過一次,可好看了!」
男人細細回想了一番:「這個事情略有耳聞,但當時記得他娶的是誰家的丫鬟了,還鬧出不小的風波我也沒太注意,小林子知道他們住的那邊,可能打探到點什麼?」
小林子雖然疑惑,但也狠狠點頭:「混進去不一定能行,但她總要出門的,蹲守就好了。」
男人雙眉輕擰著,他還在仔細地想,當時去北宋時候,見過的那兩個人。
他娶的是誰家的丫鬟了?
沈家的?
沈君煜當年就在南宋遇刺……
那翻滾落在山澗當中她破碎的衣裳,地上的血跡……
沈家的馬車……
當時還以為是被野狼吃了屍首,雖然告訴顧子青說她還活著,可早已死心……
他的心再難以平靜。
他的身份不方便接觸那邊大院的人,也只有小林子可以囑咐囑咐,既然知道住在哪裡,也可從長計議。
小林子給他出了好幾個鬼主意,不過他的腦袋裡面裝的更多的是酒肉,桌上的雞腿抓起來就吃,絲毫不顧及一點點的形象。
他看著少年,就像看見了自己。
有一段時間,他活著猶如行尸走肉,不知酒菜為何物,不知生為何意死又何堪,直到他找準了方向,一步一步地越發接近她,他以為等到天下太平時候,他就可以去見她,可以和她永遠永遠地在一起……
時間不多了,他還有兩日的時間,就要南撤。
喝下水酒,他一眼瞥見小林子油乎乎的兩手,什麼也吃不下了。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街上忽然躁動起來,本來他兩個人已經結賬要走了,可剛站了酒樓的二樓的邊上要下樓,一男一女就走了進來。
二人腳步不慢,他一手扶著木梯,聽見女子的聲音帶著些微的情緒:「你跟著我幹什麼!」
差點一頭紮下樓去,男人穩了心神,連忙拽了小林子返回窗邊坐好,他背對著木梯,仔細著側耳細聽。
緊接著,樓下那兩個人已經上樓,只聽見桌椅光當發出巨大的聲響,少年柔柔的聲音響了起來:「喝水麼?」
女子甚煩:「你讓我靜一下,我想要自己呆一會兒。」
少年依舊不依不饒:「我在這等你。」
再無聲響。
小林子瞪大了眼就看著那桌的女人,她的臉色和衣裳一樣白,整個人看起來都十分疲憊,桌下一腳踢在他的小腿,他反應過來不敢再看,假意給大哥倒酒,卻是湊近了才使了個眼色,伸大拇指,用口型說了句好看。
男人仿若未見,可惜只有掌櫃的給送茶的聲音,那兩個人竟然再沒說過半句話。
他挺直背脊,垂眸不語。
樓上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估計都聽得到聲音,小林子偶爾扯些有用的沒用的,也不敢大聲說,二人索性就在一起剝豆子吃,總算有了點動靜,還安心好多。
也就一刻鐘的功夫,外面的侍衛隊自動分成兩排,小林子扒著圍欄往下看,只見一個男人披著銀色披風,裡面一身戎裝,高領的領扣處更顯其優雅。他容貌俊美,每走一步那傾長的身形看著就是一種享受,彷彿那些玩世不恭那些隨意,是與生俱來。
可惜他沒有上樓,只他身邊的那個老頭子蹬蹬蹬地從樓梯下面跑了上來:「王妃快快隨老奴回去吧,天色有點晚了,街上還不大安全。
女子的聲音顯得有氣無力地:「知道了。」
多半是她自己已經想通了,這種無力感只是聽著就知道她有多無奈,他的心已經逐漸平靜下來,不能見她,在這個時候怎能見面?不能……
少年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在小林子的眸色裡面,能看見她已離去。
待樓上沒有人了,他這才起身。
樓下的那個男人,也就是齊王李元燁,他就站在酒樓兩丈以外的地方,女子走出去時候,並未理會他,就是擦肩的那一刻,在這大庭廣眾眾目睽睽開之下,他反身將人抱住,不知在她耳邊說了什麼,她捶在他的肩膀,隨即,他的吻輕輕落在她的眉間,寵溺無限。
他的手捏著雙筷子,已經生生折斷。
她的笑臉她的惱她的嗔,她的一切一切。
白玉書閉上了眼睛……
只恨咫尺天涯難以相見,故人還在卻再回不到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