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朱田氏把秀嫂子送到了門外,這才折回小廳,準備把茶盞收了。這時,朱碧青掀了簾子出來,垂著頭,低聲道:「娘,我願意給那唐老爺做妾。」

  朱田氏「啪」一聲重重地擱了擱茶盞:「你一個姑娘家的胡說什麼呢?知不知道羞恥?就算家裡窮到揭不開鍋,我也絕不讓你去給人家做小。」

  朱碧青側身站著,低低道:「娘,家裡頭如今是什麼境況,我又豈會不知。就算我和你可以不吃飯不喝粥,可弟弟妹妹們都還小,都還在長身子。家裡米缸已經空了,弟妹們連厚棉衣都沒有一件,怎麼過這個冬天。這眼看就要過年了,當初跟鄰里間借來給爹看病的銀子總得還他們一些。當初大家也是敬重爹是個讀書人,看我們走投無路地太可憐了,才慷慨解囊的借給我們的。可是,那麼一筆銀子,我們母女兩人幫人縫補十年二十年亦是無法還清的。這幾年收成不好,大家手頭都不寬裕,隔壁祥伯家年底就要給兒子娶媳婦了,橋頭楚寡婦帶著兩個女兒吃糠咽菜才省下那點錢,秀嫂子家雖然家境好些,可也是靠秀嫂子一張嘴兩條腿跑遍鹿州給人家說親的那點茶水謝禮……」

  提起那些欠債,朱田氏黯然地坐了下來:「我曉得。可是……你若是委身去給人做妾,你爹若是在九泉之下知道了,死也不瞑目哪。我雖然不識幾個大字,可也知道餓死是小,失節是大!」

  朱碧青:「娘,餓死是小,失節是大。可是爹爹就留下了阿寶一條血脈,若是餓死了阿寶,娘一樣沒臉在九泉下見爹。」想著雙腿一蹬,撒手而去的朱經綸,朱田氏淚水淋淋。

  「娘,若不是不得已,女兒我怎麼會好端端地願意去給別人做妾星。可是我們有了那二百倆銀子,你跟弟妹們就可以吃飽穿暖了,再等兩年,就可以送阿寶去私塾唸書識字,日後還得讓他進書院,不能讓他埋沒了祖宗的名聲。他日阿寶若是有福,指不定中個狀元光耀門楣。有了這筆錢,妹妹們長大成人,也不比像我這樣為了幾個聘金匆匆嫁人。」 那個時候,朱碧青包括中華大地的所有人不知道科舉制度在不久即將廢除,連皇帝都會沒有了。

  朱碧青垂淚道:「娘,你就當女兒我不知羞恥便是了。」朱田氏擁著她,淚流滿面:「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不日,秀嫂子帶了朱碧青上街,進了一家綢緞鋪子。唐秋馮在店後,掀了簾子,便愣住了。

  朱碧青那日穿了半舊的白底藍花布右襟衫,深藍長襦裙。側頭凝視著秀嫂子手裡拿著的布料,嘴角淡淡地一抹笑意。

  唐秋馮只一眼便決定了,後來對秀嫂子說:「去合一下八字。若是合是最好,哪怕是八字不合,我也要娶她。」

  秀嫂子去廟裡合了八字,廟裡的師傅掐指一算,說了句:「是對鴛鴦的命。命裡有一女娃子,那女娃若是能活過八歲這個關口,便是極富貴的命。」

  秀嫂子便揀了好聽的回。唐秋馮便全力準備迎娶之事,不幾日置下了一院落,下聘娶親,在年前便把事情給辦了下來。

  新婚那晚,朱碧青才第一次見了唐秋馮,紅燭下,她含羞地低頭。唐秋馮果然與秀嫂子說的分毫不差,一身紅袍,相貌堂堂。

  唐秋馮從小亦飽讀詩書,因年長多歲,對溫柔可人的朱碧青既愛又憐,平日裡對朱家亦是噓寒問暖,照顧有加。唐秋馮在鹿州的日子,兩人夫唱婦隨,琴瑟和鳴。朱田氏除了覺得委屈女兒做妾外,對唐秋馮只覺得無可挑剔的。經常對著女兒連聲唸佛:「阿彌陀佛,阿青,是我們祖上積德。」

  到了第三年初夏,朱碧青產下了一女,唐秋馮便按了前頭兩個女兒的名字,取名唐寧慧。

  唐寧慧三歲的那一年,寧州的唐陸氏知道了唐秋馮在鹿州置了外室之事,恨得咬碎了一口銀牙。陪嫁的陸大娘在陸家見慣了妻妾爭寵,便道:「夫人你是明媒正娶,唐家門裡誰不知道夫人是三書六禮,八抬大紅花轎迎進門的,上拜天地,下拜高堂。那狐狸精連唐家門都未進來,夫人何苦與她置氣。」

  唐陸氏冷冷道:「你倒說的輕巧。可如今是老爺遠在鹿州與她雙宿雙棲,把我和一家子孤零零地扔在這裡。」陸大娘捧上了茶盞,遞了上去:「夫人莫氣,莫氣。奴才倒是有一個主意。」

  唐陸氏接過茶盞,頭也未抬:「你且說來聽聽。」陸大娘瞧了四下無人,湊了上去,低聲道:「等這次老爺從鹿州回來,夫人有什麼都往肚子裡吞,笑著恭喜老爺,謝老爺給夫人添了個姐妹,給少爺小姐添了個妹妹。然後夫人在老爺耳邊吹吹風,說那孩子是唐家四小姐,流落在外,總是不好。最好是回寧州認祖歸宗,認在夫人名下,日後以嫡小姐的名義,也攀門好親事。若老爺同意了,帶了那孩子回了寧州,那狐狸精怎麼可能不跟著來。只要那狐狸精進了唐家的門,老爺又三天兩頭不在家,夫人想要捏圓捏扁,還不都由著夫人。」

  唐陸氏抬了眼,掃了掃陸大娘,這才託了茶盞,吹了吹氣,緩緩地飲了一口:「我妝台裡有一對赤金的葫蘆耳墜,是出嫁那年我娘給我的。我瞧著模樣不錯,就賞給你吧。」唐陸氏終於知道當年自己母親為何堅持要這個其貌不揚的陸家家奴媳婦跟著自己陪嫁到唐家。

  母親當年用白嫩的指尖戳著自己的額頭:「你聽為娘的便是。陪著你過去的人,長得醜是最好的。最怕那些生的模樣水靈的丫頭,心比天高,趁你不備就爬上你男人的床。這個媳婦子,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我們家出生的丫頭,府邸的齷蹉事見多了,你看她不聲不響地,城府可不淺,你帶了去,日後在唐家,凡事多聽幾分她的主意,為娘就不怕你站唐家立不了足了。不過,說一千道一萬的,最重要的是得你個兒的肚子爭氣,生十個八個的兒子,唐家門裡誰敢不讓著你三分。」

  唐陸氏的話音一落,陸大娘登時笑眯眼,連聲道:「奴才無功不受祿。」唐陸氏淡淡道:「你拿著便是,日後好好替我辦事,少不得你的好處。」

  唐陸氏依計而施,唐秋馮倒沒料到她居然有此肚量,拉著她的手,笑容滿臉,少有的親熱,連連道:「我的好夫人,還是你想得周到。我這就讓寧慧認祖歸宗。」

  唐秋馮不知自己越是如此,在唐陸氏眼裡看來,卻越是表明那鹿州的狐媚子在他心裡的份量。唐陸氏心裡恨極,臉上笑意誠誠,不露半分:「這是為妻應該做的。老爺好,便是我們唐家好。」

  豈料那一年行禮都打點好了,行前朱碧青卻受了寒,生了一場重病,倒把這事給耽擱了。唐秋馮還寬慰朱碧青:「你好好養病,等你病好了,再帶寧慧回寧州祭祖。」

  那個時候,汪夫人便一直勸她留在鹿州,離自個兒娘家又近,有什麼事也好彼此照應。可是朱碧青卻想著女兒唐寧慧的將來。若是真能認在唐陸氏名下做個嫡女,他日嫁戶好人家便是不愁。她這輩子已經是沒有奔頭了,可是怎麼著也得為寧慧這孩子打算打算。所以朱碧青倒是決意帶著女兒跟唐秋馮回寧州的。

  可是,一進了唐家大門,朱碧青卻莫名的膽怯了起來。

  陸大娘前腳跨進廳放,便笑眯眯地朝著在大廳端坐著的唐陸氏道:「恭喜夫人,賀喜夫人,二姨太和四小姐來了。」朱碧青忙拉著唐寧慧上前跪了下來:「奴婢給夫人請安。」唐寧慧在馬車上早得了母親再三叮嚀,此刻便磕頭道:「寧慧給大娘請安,大娘福壽安康。」

  唐陸氏含笑著上前拉起了唐寧慧:「乖孩兒,來,讓大娘瞧瞧。」端詳了幾眼,道:「瞧,多俊的孩子啊。瞧著耳朵,耳垂厚厚的,跟老爺一個模子倒出來似的。還有那眼睛,跟少丞幾個長的頗像。」陸大娘與旁邊的婆子們忙迎合:「是啊。四小姐長好,粉粉嫩嫩的。」「可不是,跟雙慧小姐長的最像。」

  朱碧青跪著,□的青磚上寒氣漸漸透過棉布傳了上來。

  好半晌,唐陸氏「哎呀」了一聲,拍著自己的額頭:「瞧我這記性。二妹,你怎麼還跪著。」親熱地過去攙扶她:「快起來,快起來,都是自家人。行這種大禮做什麼,折煞我了。」又呵斥陸大娘:「你們這群人也該打。怎麼也不提醒我一下。」

  陸大娘趕忙告罪:「奴才們是該打。這不,頭一次瞧見四小姐,奴才們一時高興,怠慢了二姨太,請二姨太責罰。」

  朱碧青忙道:「夫人,按規矩,奴婢應該給夫人斟茶。」唐陸氏這才想起來似的,笑吟吟地道:「哦,說起來,把這茬給忘記了。你們還不快給二姨太端茶過來。妹妹別見過,我亦是第一次,二妹妹你多擔待擔待。若是以後老爺給你我姐妹再添置一兩妹妹,姐姐我也就架輕路熟了。」

  朱碧青嘴角無力地彎了彎,接過婆子遞過來的茶盞,雙手捧給了唐陸氏:「夫人喝茶。」唐陸氏接了過來:「好好。我們唐家人丁淡薄,希望妹妹進門後,多給唐家開枝散葉。那便是給我們唐家立大功。」

  朱碧青垂手應是。唐陸氏的嘴唇碰了碰杯沿,便隨手遞給了侍候在旁的陸大娘:「帶二姨太和四小姐回房吧。這一路天寒地凍的,吩咐廚房給她們好好燒製些吃食,暖暖身子。」

  朱碧青扯了扯唐寧慧的手:「謝謝夫人。」唐寧慧趕忙:「謝謝大娘。」

  唐寧慧記得唐陸氏給她的第一眼印象,便是抹了香油一絲不亂的發髻和一雙沒有笑意地眼睛。

  不知道怎麼的,從見到唐陸氏的那天起,唐寧慧便似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娘似乎很怕這位大娘。以後在這大屋子裡,她再不可能像在鹿州一樣嘻嘻哈哈地撒歡著跑來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