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如果你不願意,從明天起,你隨時可以離開。若是你要帶笑之離開的話,這事情恐怕得從長計議了!你知道我爹盼了這麼多年……」

  唐寧慧後來一直沉默不語,她知道曾連同說的是真的。他這次真的願意讓她離去。

  只是……

  不幾日,便又是曾家一月一聚的日子。

  已近深秋,午後光景短的彷彿只是眨眼的一剎那,隨即便黃昏了。唐寧慧看了自鳴鐘的時間,便替笑之換了身夾棉的大紅織福字的唐裝。笑之的皮膚白,穿了那大紅的料子,真真的一團雪似的晶瑩粉嫩,叫人恨不得親上幾口。

  而她只是略略整理了髮髻,由於曾連同一個鐘頭前掛了電話回來,說會與他爹曾萬山一起回來。她便帶了笑之先去萬福堂。

  曾家三姐妹,曾方頤,曾靜頤,曾和頤三朵花似的,奼紫嫣紅,都已經早早到了。曾夫人有四女,但是三女曾盛頤她一直未曾見過,聽曾連同說,他這位五姐一直待在國外,他都已經許多年未見了。

  曾家三姐妹本是圍著曾夫人說說笑笑,見唐寧慧與笑之進來 ,亦知很多事情彼此心知肚明,也不再扯著笑臉裝和氣了。

  唐寧慧帶了笑之按慣例向曾夫人福了福身:「曾夫人。」笑之喚了聲:「祖母大人。」曾夫人端著茶盞,若有似無的「嗯」了一聲。

  曾和頤年紀最輕,城府也最淺一些,瞅了瞅笑之和唐寧慧,皮笑肉不笑地道:「娘,我們曾家如今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這不,妻不妻,妾不妾的,連身份都沒有的人,也好意思來這家宴。娘,這成何體統啊?」

  這話分明是針對她的。唐寧慧垂眼站著,沒有言語,再說了她也不想搭理。

  一瞬間,氣氛冷然僵凝。

  正當此時,曾靜頤用手絹捂著嘴「噗嗤」一笑,笑盈盈地朝曾和頤橫了一眼,似嘖非嘖地道:「六妹,你也真是會挑理兒。都是些有娘生沒娘教的雜種,你讓人家懂那些個長幼有序明媒正娶的體統還不如對著牛彈琴來得快些呢?」

  唐寧慧不由地變色。顯然這些人把她的來歷找打聽的一清二楚了,否則不會這般說話。

  曾夫人朝南坐在太師椅上,端著茶盞,垂了眼簾,右手捏著茶杯蓋子,正有一下沒一下地在撥著茶沫子。曾方頤則是站在她身後替輕輕捶肩頭。兩人一直保持著自己的姿勢,彷彿屋子里根本無人言語一般。

  誰都不曾想到下一秒響起的卻是笑之清清脆脆的聲音:「娘,什麼是有娘生沒娘教的雜種?」

  在寧州的時候,唐寧慧對外宣稱自己是個寡婦,住的時日一久,左鄰右裡見她舉止有禮,說話斯文,從來都是大門不出小門不邁,也知她是個莊重的女子。後來大家知道她在學校教書,平時得閒也願意教他們的窮娃子識幾個字,大夥都敬唐寧慧是一位女先生,所以對她十分的客氣,從來不會粗言惡語相向。

  笑之的玩伴自然也是左右鄰居間四五歲光景的孩子,最多偶爾吵架之事,說一句「你這個石頭裡蹦躂出來的」或是「你這個沒爹的」,或者平日裡問「你爹呢?死了嗎?」。笑之自然從來未聽過「有娘生沒娘教之類的」,一時好奇心起,便發了問。

  這些話讓孩子聽了去,是污穢他的耳朵。唐寧慧轉身便吩咐王媽與巧荷等人,帶笑之到院子裡頭玩,自己身邊留了一個丫頭。自曾方頤家那死人事情後,曾連同關起門來,把自個兒小院子的人又再通通查了一遍,又賞又罰的,雷霆雨露地俱施了一遍,牢牢地給僕婦下人們灌輸這麼一個思想:只要對主人忠心耿耿,自然虧待不了他(她)。若是不忠,有十個腦袋也沒用。弄得一群下人個個心寒膽顫的。又再三叮囑唐寧慧哪怕在自個兒府邸,身旁也需帶幾人,任何情況下不得離開左右。

  笑之走後,唐寧慧這才好整以暇地抬頭壓了壓鬢角,淡淡地笑:「大小姐,三小姐,六小姐,你們說的確實在理。我呢,的確沒名沒分,妻不妻,妾不妾的,可是如今的我卻是偏偏最有資格站在這裡的,原因自然很簡單,我不說大家心裡都明白地緊,因為我給曾家生下了兒子。連督軍都讚我為曾家立了功勞。而你們雖是曾家女兒……」唐寧慧微微一笑,卻不再說下去。

  在座的數人臉色相當的不好看。曾家三姐妹俱知,沒生下兒子是母親心頭的一根刺,這大半輩子一來,念一次疼一次。她們沒想到唐寧慧居然也乘勢而下的撕破了臉,揭開了彼此的傷疤。

  曾和頤已勃然大怒,一張俏臉氣得通紅:「我們雖是曾家女兒怎麼了?你意思我們反而沒有資格站在這裡?唐寧慧,你……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唐寧慧依舊不溫不火地道:「我是什麼身份,哪裡敢說這些不知所謂的猖狂之詞。」她頓了頓,方道,「我要名要份簡單的很,我只要跟連同開口便是了。就算做不成妻只好也能做半個妾。只是我並不屑這些,不想要罷了。」

  曾靜頤甩了甩手絹,嗤聲冷笑:「說這些大話,有人也不怕閃了她舌頭。我倒是要好好坐著,看看此人能在曾家待到何時?」

  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唐寧慧也不打算繼續跟她們虛以委蛇了,累得慌。於是,她含笑道:「你們可知道為何我不要名分,為何連同不給我?」

  自然是沒有人回答的。唐寧慧也不用她們回答,自顧自地說:「只因我若是有了名分,若是為曾家媳婦,曾夫人便是我婆婆,你們便是我姑子。歷來,婆婆要怎麼整治j□j媳婦,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一家宅門裡頭的是非,旁人不知內情,無法開口說話。歷來都是惡毒的婆婆,難做的媳婦。可是如今曾夫人不是我婆婆,我只是曾家一個客人,所以我不用上不用侍奉公婆,下不用招待你們這種惡姑。你們亦無法奈何我半分。」

  「若是我為小妾,亦不過是曾家一個高等一些的僕婦。情形只會更為淒慘。你們說,要是易地而處,你們換了是我的話,可會要這一妻半妾的名分。」

  「如今我的身份,想留便留,要走便走。怕是連督軍也挑不出半個理來。」

  屋內的幾個人俱是一怔,細思之下,亦覺得她的話不無道理。

  曾方頤第一個回神,拍了拍手,讚道:「慧妹妹說的極好,打算的也極好。只是我家弟弟啊,已經不小了,這早晚都是得給他娶房媳婦的。」

  唐寧慧笑:「大姐說的是。為了曾家早日開枝散葉,合該如此。合該如此。只是這娶親之事,若是連同肯點頭的話,十房妻妾他都已經納進來了。也不必等到今時今日了。大姐,不知道我說的是不是這個理?」

  那日曾連同把母親傅良歆之事告知了唐寧慧,亦曾對她坦言:「我這些年來不想娶妻生子,其中一個原因,除了怕這毒婆子多了一招對付我之外,還怕她在我身邊安插一些耳目。我若是對她找來的那些個所謂良家閨秀點了頭同意結婚,怕到時候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可我若是不找那些她中意的,怕是曾家連年白事不斷了,永無寧日了。」

  「至於我爹方面,我則說人生一世,短短數十年,我定要找個讓自己滿意的人……我爹雖然急地跳腳,可是他拿我半點法子也沒有……」

  曾方頤瞪著唐寧慧「你」了一聲,再無其他話語可以接下去。

  曾夫人擱下了茶杯,似斥非斥地道:「你們姐妹幾個啊,這都多大的年紀了,還跟小時候一般,吵吵鬧鬧,成何體統。旁的不說,不是白白叫外人看了笑話去。」

  曾家姐妹見母親大人出了聲,便都噤聲,不再言語。

  大廳裡頭,一片冷凝的安靜。連笑之在花園裡頭「咯咯」地嬉鬧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不多時,便聽見一群「踢踏」的腳步之聲,接著便是曾家一家之主洪亮的聲音傳了過來:「我的寶貝金孫,可想死祖父我了……」

  話語落下每幾秒,曾萬山便抱著笑之跨進了萬福堂,後面則跟了曾連同,周兆銘,汪季新和孫國璋等人。此三人分別是大小姐曾方頤,三小姐曾靜頤,六小姐曾和頤的夫婿,龍姿鳳章,各有千秋。特別是六小姐的夫婿孫國璋,俊美如玉,風度翩翩。據說兩人是在大學學堂裡頭一見鍾情的,後來曾六小姐便央求著曾夫人做主,成就了這麼一樁姻緣。

  曾夫人含笑著起身,已是一臉賢良淑德模樣:「可算都回來了。」轉頭吩咐婆子道,「讓廚房上菜吧。」

  各人按了固定位置圍繞了曾萬山和曾夫人坐下來。照例是曾萬山邊上坐了笑之,曾連同,唐寧慧。曾夫人邊上坐了曾方頤,周兆銘,曾靜頤,汪季新,曾方頤與孫國璋。

  曾萬山一直把笑之抱在自己的腿上,逗他玩。唐寧慧扯了扯曾連同的袖子,示意他讓笑之端端正正坐好。

  正在此時,笑之扯著曾萬山軍裝外頭的金黃穗子,歪著頭好奇地問:「祖父,什麼是有娘生沒娘教?」

  此話一說,整個屋子裡頓時靜了下來,簡直是落針可聞。饒得是在座人等見慣場面,也不禁屏氣凝神,不發多發一言。曾連同慢慢移動目光,掃了掃在座曾夫人等人。

  曾萬山的臉色變得快,但他若有所思了一秒,便已經恢復了常態,笑眯眯地捏了捏笑之粉嫩的臉:「這是哪裡聽來的混賬話呀?」

  笑之清脆的道:「六姑姑方才對娘說的。我問娘什麼意思,她說她不知。我想祖父是我們家最最最厲害的,問祖父準沒錯。」

  唐寧慧只覺得飯廳裡頭每道目光都是一把把淬了毒的刀。

  那一頓飯,可想而知,吃成了什麼樣子。

  後來據說當天晚上,六小姐是捂著臉跑出了曾萬山的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