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唐寧慧是在昏迷了大半個月後的某日才算醒過來的。

  她朦朧睜眼的第一秒,只瞧見白白的房頂,一盞電燈。她的頭彷彿有千斤重,暈暈沉沉地彷彿被人灌滿了水銀,可她方要蹙眉深思,那水銀又彷彿變成了一團白棉花。她似在雲端向下望,什麼也瞧不見。

  唐寧慧又再度閉眼,身體的知覺也在慢慢舒醒過來。她整個人很不舒服,腰酸背僵…… 她試圖伸展一下手臂,胸口某處被扯到了,撕裂般的疼。她發出「呃」的一聲呼痛聲……

  下一秒,有個高大的身影猛地出現在她眼前,那人的眼神凝望著她,嘴角顫動:「寧慧,寧慧,你看著我,你醒了是不是?」

  唐寧慧呆怔了半晌,才發覺眼前的這個人是曾連同。他照舊是一身軍服,可是眉目憔悴,似生了一場重病一般。

  曾連同拉著她的手,轉頭急急吩咐道:「快把顧醫生找來……快!」其實也不用他吩咐,邊上的丫頭已經踩著小碎步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幾個穿了白袍的醫生腳步沖沖而來,萬分緊張地給唐寧慧做了詳詳細細的一番檢查,又問了數個問題,最後終於是如釋重負地道:「曾先生,病人已經脫離危險了,但還需要好好養傷。」

  閒雜人等俱退出去後,曾連同牢牢地握著唐寧慧的手:「你終於醒了。我真的很怕……怕……」他連說了兩個「怕」字後,便沒有說下去。

  靜默了一會兒,又說:「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沒有護你周全。」

  最後,曾連同深深地凝望著唐寧慧:「你醒來就好。就好!」

  一段時間後,在醫生的精心治療下,唐寧慧的病一日好過一日,因靠近年關加上曾大帥的壽辰,曾連同便安排唐寧慧出院。

  胸口的傷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曾連同怎麼也不讓唐寧慧亂動,最多是讓巧荷等幾個丫頭扶著在院子裡稍稍走動。但因外頭天寒地凍的,走動的時間由他規定了,只能用過午膳後。

  這日,從一清早開始,便下起了紛紛揚揚的白毛大雪。到了午後,院子裡已經積了白白厚厚的一層了。

  午後的散步被這不速之雪給破壞了。曾連同也沒有出去,在邊上與笑之玩耍,見大雪一直不停,便擰了笑之的臉道:「要是雪這般一直下,明兒一早爹陪你堆雪人。」樂的笑之直拍手:「好,堆雪人。我最喜歡堆雪人了。」

  曾連同又說起了曾萬山的大壽,道:「爹的壽辰,按往例是在壽辰前一日晚上,全家人要聚在一起吃頓飯,提前為父親大人祝壽。」

  既然要祝壽,是否要備一份壽禮?唐寧慧還在沉吟,只見曾連同含笑對她道:「來,你跟笑之陪我去一下書房。」

  進了曾府後,曾連同的書房她倒是從未踏入過。跟著他進去後,這才發現他書房裡頭內有乾坤。最外頭,顯然是平日晚上處理公事的。再推門而進,便是個內書房,裡頭擺了滿了書籍詞典之物。

  靠窗的位置有一排西式沙發,對面則有一個黃花梨木的條桌,上鋪了宣紙一張,筆墨硯台都齊備。

  曾連同卻站在了條桌邊,有條不紊地鋪開了宣紙。

  哪怕是沒見過豬跑,但也吃過豬肉啊。瞧這陣仗,顯然是要畫畫。唐寧慧狐疑地瞧了曾連同一眼,這廝一身軍裝,腰間還別了把槍,舉手投足,威風凜凜,氣度非凡。這左看右看的,哪裡像是個會舞文弄墨的人哪?

  只見曾連同把笑之抱起,放坐在黃花梨的木椅上,微笑地拍了拍兒子的頭:「笑之,來,爹要畫畫,你在邊上幫爹磨墨。」

  笑之拍著手,連聲:「好,好。」唐寧慧上前替他挽起了衣袖,笑之便道:「娘跟我一起磨墨。」唐寧慧便執著他的小手,慢慢在硯台裡頭畫圈研磨。

  四下里擱了碳爐,書房裡頭溫暖的緊,母子兩人含笑吟吟得在旁,此情此景,當真猶如畫中美景一般,叫人捨不得移開目光。

  若不是他回寧州,他再次遇到她,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

  一直到笑之研墨完畢,喚他:「爹,我們好了。」曾連同這才回神,取了湖筆,蘸了墨汁,凝神靜氣,開始下筆。

  只寥寥數筆,一個活靈活現的小人兒已經在他筆下勾勒了出來。笑之拍了著手:「爹,我瞧出來了,你畫的是個孩童。」

  曾連同回以一笑,繼續下筆。笑之驚嘆連連。

  半晌後,一大一小合作的一幅畫便已經落成了。在翠竹林中,幾個孩童正在放煙花爆竹,神情憨態可掬,惟妙惟肖,但卻無一相同,最右面的小童手裡拿著竹竿,竹竿頂部有蝙蝠,靈芝,梅花鹿。

  這是一副祝壽畫。蝙蝠,靈芝,梅花鹿,寓意「三多」——多福,多壽,多祿。

  唐寧慧輕輕垂眸,訝異之餘,只覺心頭那幽微的酸澀又泛了上來。他當日到底隱瞞了她多少?是他藏的深呢,還是自己的一對眼珠子是畫上去的,竟昏了頭了,什麼也瞧不出來?

  曾連同擱下筆,對笑之道:「後天是祖父的生日,笑之在畫上寫幾個字可好?」笑之望向了唐寧慧,顯然是在徵求她的同意。唐寧慧道:「笑之才練字不久,平時只是塗鴉而已。祝壽那日,必定人極多,寫在畫上面讓旁人看了去,豈不叫人貽笑大方。」

  曾連同搖頭:「錯。只因是笑之的字,才金貴著呢。我爹大壽,周兆銘等人早半年就已經去張羅壽禮了,論心思,論揣摩功夫,我哪裡及得上他們分毫啊。我唯一強過他們的,不過是我投胎投的好,是我爹的種而已。」

  曾連同對著唐寧慧淡淡微笑:「以我爹如今的地位,想要什麼都唾手可得。他戎馬倥傯一輩子,心思啊,其實與每一個老人一樣,不過是想含飴弄孫,享受天倫之樂。」

  曾連同這般一說,唐寧慧才知道這壽禮裡頭還有這般花樣,便也不攔著了。在旁,看著笑之用稚嫩的筆跡地寫了「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八個字。雖然與畫不相襯,但至少也端端正正,一眼看去便知道是用心寫就的。

  曾連同完成了壽禮,心情極好,便對笑之道:「爹要不也給我們笑之畫一副畫像吧?」

  笑之樂得蹦蹦跳:「好啊,好啊。還要娘的畫像。」

  曾連同回答笑之,視線卻落在唐寧慧的側臉上,笑吟吟地道:「好,還有你娘的。不過,這次爹用另一種畫法,洋人叫素描……是爹以前在留洋的時候學的,你若是喜歡的話,爹今天便開始教你怎麼畫?這個比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國畫要簡單容易許多……」

  好半晌,最後笑之雙手執著一個本子跑了過來:「娘,你看,爹畫的,像不像?」

  唐寧慧抬頭,只見紙上寥寥數筆,卻勾畫出一個女子的溫婉的側臉線條。這不是她是誰?

  那個下午,唐寧慧披著羊毛厚毯,靠在窗邊的沙發上,欣賞漫天飛雪,飲著丫頭送上來的桂圓紅棗茶,看著曾連同手把著手,一筆一畫地教笑之,認真嚴謹的竟如教書先生。

  這樣的日子似乎也別有一番味道。

  到了壽辰前一日,照例是在萬福堂用膳。那一日,亦是下雪,曾連同帶著笑之與唐寧慧便沿著走廊抄手繞過院子去萬福堂。

  此時已是深冬,走廊外荷花池裡碧波猶在,但只剩了殘葉枯枝在寒風中瑟瑟發顫。

  才走了一段路,隱約聽到一個極尖銳的女子聲。曾連同和唐寧慧對視了一眼,停下了腳步。

  唐寧慧聽那咄咄逼人的語調,顯然就是六小姐曾和頤。

  「是,我就這般蠻不講理。那個姓呂的狐狸精就千好萬好,是不是?」

  「你現在是看我嫌煩了,看到某些狐狸精,眼睛就發直,怎麼也移不開。」

  孫國璋顯然也極怒:「你也忒不講理了!」

  曾盛頤卻得理不饒人:「我不講理……昨兒在宴會上,我看你跟她說話,後來……後來還偷偷地跟著她去了後院……可恨我沒有抓到現行。」

  孫國璋不說話。曾盛頤:「我說她狐狸精有錯吧。要不是靠著狐媚勁,把我姐夫迷得七暈八素的,你以為她有資格出席昨兒的宴會。等我姐夫的新鮮勁一過,看我大姐不把她的皮給剝了!」

  「你這麼惡狠狠地瞪我作什麼……我知道你與她本有婚約。當年住在一起,便已經不清不白了……她的床上功夫你最清楚……」

  只聽「啪」一聲肉貼頭的聲音傳來,顯然是有人動手了。

  只聽曾盛頤拔高了音調的「哇」一聲哭音傳來:「好啊,孫國璋,你打我……你竟然為了那不要臉的打我……」顯然是氣急敗壞:「我去找我娘,看她怎麼收拾這個狐狸精。」

  一陣雜亂踢踏的腳步遠去。不片刻,又有腳步追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