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破鏡難圓

  阮薇深深吸氣,眼睛都濕了,那眼淚就是流不出來,她咬著牙,硬逼自己開口:「你可以懷疑我任何事,就這一點不行!葉靖軒,我就是因為愛你,我愛你我才什麼都肯為你忍!」

  也不知是不是退燒藥的作用,那一夜阮薇睡得出奇好,沒做混亂的夢,也沒驚醒,這一覺甚至睡到了臨近中午。

  她睜開眼才發現窗簾被微微拉開了一些,日光順著縫隙照進來,不晃眼,曬不到她,但也讓屋子裡看上去舒服不少。

  阮薇的皮膚特別敏感,南省太陽又毒,曬一會兒回去就起紅疹子。她小時候在花園裡幫忙必須穿上厚衣服,好幾次捂到差點中暑,這毛病葉靖軒都知道,他總嘲笑她嬌氣,可卻牢牢記在心裡。

  阮薇試試自己的額頭,感覺不再發燒,於是她起來坐在床邊,剛好外邊就有人進來了。

  方晟拿幾件衣服送過來,知道她還穿著睡衣不方便,於是恭恭敬敬的,不抬頭看,只放在椅子上,又退回到門口說:「三哥說了,沐城這邊過了春天早晚也涼,薇姐還是多穿一件吧。」

  阮薇披上衣服,半晌無話,最終看看他又說:「替我謝謝他。」

  方晟覺得這話可笑,但終究沒笑出來,他只是點頭,又說:「薇姐何必這麼見外。」

  她靠到窗邊,那裡還有當天讓人送來的蘭花盆栽,她當時不知情,只以為是普通客人,一點一點收拾出來的,如今看著它們,她心裡有些難受,說不清道不明。

  葉靖軒悄無聲息地跟著她這麼久,如果他真的只是為了芯片的事,發現她行蹤的那天就該把她帶回來。

  為什麼要等到現在?

  可如果不是為了這些,他也說得清楚,讓她別再痴心妄想。

  人與人之間很多事,說到底並不是為了仇怨,不一定真要你死我活,但終究什麼都淡了。

  這才讓人傷心。

  阮薇呼出一口氣,站了一會兒,方晟讓她去吃點東西,她回身跟著他往屋外走,忽然想起什麼,問他:「能不能讓我打個電話?」

  「給那個嚴瑞嗎?」

  阮薇默認,又解釋一句:「他不知道我的事,不會有威脅,我就是怕他擔心……手機都忘在家裡了。」

  方晟引著她穿過長廊,這院落白天看起來寧靜雅緻,桃樹粉白一片,暖暖的日光照下來,竟無端讓人想起過去的葉家老宅。

  「薇姐,你恐怕還不清楚。」方晟邊走邊笑了,口氣平靜地告訴她,「那個嚴瑞早就該死了,是我勸了三哥,沐城比不得南省,這裡青天白日鬧出人命太難收拾,為他這麼個人不值當。」

  阮薇心裡一下就急了,伸手拉住方晟:「別!他真的和我沒有關係,我當時情緒不穩定,要不是他照顧我,我早就死了!他是好心,你們……」

  就算敬蘭會不放她她也認了,但不能拖累別人。

  方晟回身看了她一眼,他長相普普通通,但在這條路上跟著葉靖軒混了這麼多年,性格磨得什麼時候都能穩如泰山,他頗有深意地說了一句:「他好心?這世界上可沒有這麼多好心人。」

  阮薇也不知道他這話什麼意思,著急地想打個電話回去,但方晟卻只是推開她的手說:「讓三哥看見,饒不了我。」

  話正說著,長廊盡頭突然來了人。兩個手下似乎有些著急,過來低頭要和方晟說話,方晟看了一眼阮薇,帶人往旁邊讓了讓,輕聲問:「怎麼了?」

  「大堂主還是頭疼……」

  方晟立刻使了個眼色,回身讓阮薇去前邊的松堂吃飯,然後自己帶人往東邊去了。

  長廊盡頭擋了一排杉木,阮薇看著他們,自己去找松堂。她知道這裡四處看不見的角落裡都是人,她跑也跑不掉,剛走了兩步,忽然又往遠處看。

  她順著方晟剛才拐過去的方向走,不一會兒就到了院子東邊,一排單獨的房間。她看看四周,或許是平常葉靖軒白天來的地方,只守了兩個人。

  阮薇不敢出去打擾,就躲在杉木後看了一眼,似乎裡邊的人發了火,把人都轟走了。

  方晟進去沒一會兒也出來了,直接讓大家都走,搖搖頭說:「不吃藥,都去前邊,讓三哥安靜一會兒。」

  最終人都離開了,阮薇才慢慢走過去。她剛到門邊,就聽見裡邊的人在說話,她順勢想開口叫他,問問他能不能讓自己聯繫一下嚴瑞,可話沒出口,就聽見葉靖軒似乎在打電話。

  很多年沒聽過他這麼溫柔的口氣,不知道對著誰,連話裡都是笑。

  他說:「你別鬧,我有點頭疼,陪我說說話。」

  阮薇突然覺得自己不該好奇跟過來,這下聽見了不該聽的,她混亂地提醒自己來的目的,抬手想敲門。

  裡邊的人笑得更安慰,氣氛明顯曖昧得多:「好,那你晚上過來,我讓方晟去接你。」

  再然後,安安靜靜的院子,人都被方晟帶走了,就剩阮薇孤零零地站著,手都放下,又不知該去該留。

  阮薇覺得自己賤,但她心裡揉在一處,怎麼也放不開,明明是她害了他,三年的日子都熬過去了,他有什麼新人舊人,那也都和她無關了。

  但她還是放不下。

  裡邊的電話一直都沒掛,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葉靖軒聲音越來越低,對方在要求什麼,他就一直都說「好」。

  阮薇逼著自己往後退,扶著柱子下台階,慌不擇路。

  繞過那排杉木,她直接撞到了人,一抬眼,恰恰就是方晟。

  那人扶著她,等她站穩了立刻鬆手,他往她身後看看就知道她闖過去了,於是又說:「三哥現在忙,你去找他,他也不會見的。」

  阮薇點頭:「我不知道松堂在哪兒,以為要順著你的路走。」

  方晟讓她先回臥房去,自己把飯都送進去,又回頭和她說:「三哥這幾年有女人,最近這個是個小模特,才二十歲,留了挺長時間,薇姐早點知道也好。」

  她低頭「嗯」了一句,並沒有什麼表情。

  一個人回到屋子裡,阮薇關上門,對著只拉開一條縫的窗子坐下,她不敢想過去的事,也不知道葉靖軒還留著自己做什麼。

  她想自己昨晚真是燒糊塗了,如今他們兩人躺在一張床上,還不如一場夢。

  阮薇為警局做過線人,什麼身份背景都抹了,現在敬蘭會想除掉她和捏死一隻螞蟻沒什麼分別,甚至就算鬧大了,因為這種事報復,根本不稀奇。

  阮薇一口咬定自己交不出芯片,依葉靖軒的脾氣,就該二話不說滅了口,哪怕她備份外傳過,他也絕不會被這個威脅。

  可他畢竟都沒有。

  沒過多久,葉靖軒還是讓人過來盯著阮薇吃飯,她就老老實實地坐著吃,然後又吃藥,都按他想的照做,最後還是剩她一個人。

  她起身去把窗簾拉上了,回身看一看,全是葉靖軒住過的樣子。

  他的床,他的櫃子……她過去拉開衣櫃,裡邊都是他的衣服,她一件一件拿下來抱在懷裡,對著鏡子給了自己一巴掌,然後總算紅了眼睛。

  哭出兩滴眼淚來,心就能硬一點。

  這樣往後葉靖軒要是抽她的臉,她還能鎮定自若,繼續裝個騙子。

  阮薇被禁止和外界聯繫,她去找誰都告訴她,只要交出東西,她就隨時都能走。

  但她交不出,這裡似乎也沒人為難她。天黑的時候,她吃過晚飯,在松堂外就看到葉靖軒果然帶人回來了。

  阮薇只看見他們的背影,那是個明顯身材很不錯的女人,瘦而修長,明黃色的連衣裙,露出一雙腿,顯得高挑豔麗。

  真正讓阮薇難過的是,她發現她有頭很漂亮的長髮,末端極其溫柔的弧度,剛好散在腰際。

  對方抱著葉靖軒的胳膊,似乎正和他說什麼,兩人一路繞過杉木去了東邊。

  阮薇拉好外衣,夜裡果然風涼,讓她覺得站不住,彷彿這院子平日都好好的,到今天突然就多了她一個。

  她看著那個女人的長髮,想起葉靖軒小時候送自己的烏木梳。

  那梳子上細細密密地刻了一行小字,舊東西上總有時光磨過的印子,模糊看著,不過八個字—萬世永昌,白首齊眉。

  葉靖軒那時候沒多大,不知道去哪兒玩,看見別人家的女孩都是長頭髮,就他的阿阮從小把頭髮剪得短短的,於是他不甘心,把母親留下來珍貴的烏木梳子偷出來給她,哄著騙著說:「阿阮,留長一點,我就給你梳頭髮。」

  阮薇那會兒還不太懂事,哪有那麼多想法,不過因為阮叔一個大男人不會帶孩子,嫌麻煩,總給她剪得很利落而已。

  她之後大一點了,長到十歲,偷偷想為他把頭髮留長,想三哥親口說過的話,總要算數的。

  可是沒等到她頭髮變長就出了事,阮薇因為那場事故左腿傷了,到今天都落下毛病。她從此被人救走撫養,到她二十歲再刻意去接近葉靖軒的時候,她有十年時間沒再見過他。

  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在懵懂年少夭折,終究來不及,她還沒到白首的年紀,卻已經來不及和他舉案齊眉。

  原來有時候愛與不愛,有緣有分都不夠,還要和命爭。

  阮薇低著頭想趕緊回去,兩個手下遠遠地把摩爾帶過來了,阮薇看它蹭自己的腿,心裡一下就說不出的酸,她俯下身抱緊它,那兩個人也就放開手,讓她在院子裡陪著摩爾玩。

  阮薇不斷告訴自己,別管再有多少過去,如今什麼都看見了,就該死心了。

  她燒一退也不那麼難受了,牽著摩爾順著長廊走一走,大門外卻突然進來不少人。

  天晚了,燈都亮起來。

  阮薇以前從沒來過蘭坊,誰也不認識,可那些人直衝她而來,她還沒什麼反應,摩爾已經覺出不對,率先撲過去。

  阮薇拉不住它,一下被拖得差點絆倒。兩側立刻衝出人來扶住她,她擔心摩爾受傷,死活要過去,手下只好過去把狗帶回來,擋在她面前,不讓她和來人接觸。

  對方先開口,聲音還算客氣:「這是會長的命令,轉告大堂主,會長要見一見阮小姐。」

  葉靖軒的人迅速圍過來,把她往回帶,就是不讓步:「大堂主也有話,不許她走出這個院子,不管是她想跑還是誰來請,都一樣。」

  後邊的話阮薇聽不清,摩爾憤怒的叫聲和他們對峙的聲音混在一起,她已經被人送回房間。

  阮薇心裡怦怦直跳,沒過一會兒葉靖軒就回來了。

  他似乎有些著急,推開門看她坐在沙發上,總算鬆了口氣,又過來伸手試試她的溫度,隨口說:「不燒了。」

  阮薇點頭,看他又要出去,開口問:「為什麼不把我交給他們?」

  葉靖軒停了一下,回身看她,這下笑得冷淡:「怎麼,你想找死?」

  「你送我過去吧,會長就是逼我,我也還是這句話,芯片被我扔進海裡了,我如果真想毀了南省那些人,當年就可以當做證據交出去。」阮薇越發坦然,想了這麼久也想清楚了,敬蘭會無非要一個保證,他們必須拿回那些數據,確定她沒有備份沒有外洩,因而必須要逼她。

  葉靖軒不走了,靠在門邊上點了根煙,吸了兩口才盯著阮薇說:「那你為什麼不交給警方?你陪我睡了三年,辛辛苦苦拿到手的東西,難道就為了往海裡扔?」

  阮薇不出聲,房間裡很快全是煙味,她看著他說:「你以前不抽煙。」

  「你以前也不撒謊。」

  葉靖軒向她走過來,一手按住她肩膀,阮薇原本在沙發上坐著,這一下,他站著擋住她所有視線,抬眼只能看見他。

  不管過去多少年,原來他鬆開手,她才能見到光。

  葉靖軒一口煙吸進去,微微眯眼打量她:「阿阮,你到底有沒有實話。」他說得不像問句,像句徹頭徹尾的否定,「三年,你跟著我,連女人的臉面都不要了?」

  阮薇明顯掙動起來,從被他帶回來之後就逆來順受,聽到這句話倒好像終於忍不下去,她推他的手:「你放開!」

  葉靖軒根本毫無鬆手的意思,用了力氣,把她一下摔回沙發上。他聲音壓低,露骨又殘忍地拷問她:「記不記得你第一次,那天晚上……你特別怕疼,疼得哭了半夜。你說你到底為什麼,人都給了我,就為報復?」

  「葉靖軒!」阮薇急了,推不開他,也不許他再說,可他偏要刺激她。阮薇激動得控制不住,揚手抽他,右腿踹過去卻被他擋住。他被她打也動了手,擰下她的胳膊把人拉到身前,看著她說:「放心,我沒你狠,我不會把你交給陳嶼。就算養條狗,它敢咬我,也只能由我親手解決!」

  他手上的煙燒了大半,煙灰都落在她身上,阮薇深深吸氣,眼睛都濕了,那眼淚就是流不出來,她咬著牙,硬逼自己開口:「你可以懷疑我任何事,就這一點不行!葉靖軒,我就是因為愛你,我愛你我才什麼都肯為你忍!」

  她說完自己也覺得可笑,可這一句,真的是實話。

  葉靖軒終究穩不住,他看著這個氣到渾身發抖的女人,看著她可恨又可悲的樣子,他突然俯下身堵住她的唇齒,半是親吻半是噬咬。他把吸進去的一口煙直接灌過去,阮薇被他逼著承受,嗆到快要窒息。

  那一瞬間天旋地轉,她幾乎感受到瀕死的感覺,下意識地只能抓緊他,她被他按在沙發上生死不能,極致的瘋。

  偏偏就在這時候,門外有人闖進來。

  臥房的門沒完全關上,一推就開,來的顯然不是陌生人,沒人阻攔。她直接進來找人,剛要喊他的名字,卻看見沙發上的兩個人,一下就怔住了。

  「我……你剛才說回來拿東西……」門邊的女人想要解釋,而葉靖軒根本不回身,他一直擋著沙發上的人,把阮薇壓在懷裡不許她探頭看,又說了兩個字:「出去。」

  「她是?」那女人漸漸找回點理智,反而還想往裡走。沙發上的人只露出一小段蒼白的腳踝,像是經久不見陽光的樣子。

  對方越發覺得奇怪,又問葉靖軒:「方晟也沒說你這裡住著別人。」

  葉靖軒總算回頭掃了她一眼,還是不讓開,然後加重了口氣:「瀟瀟,這不是你來的地方,馬上出去。」

  阮薇貼在他胸口,閉著眼靜靜地聽,漸漸覺得不太對勁。

  總覺得這個女人說話的聲音……很像她。

  她有點自嘲地笑,說到底,不管像不像,今天該出去的人都是她阮薇。

  門邊的女人似乎不肯示弱,毫無離開的意思。

  阮薇被嗆得好不容易才緩過一口氣,她擦擦臉,然後執意讓葉靖軒鬆手。她拖著那條坐久了不舒服的腿,就要往外走。

  夏瀟明顯有點賭氣,葉靖軒既然不回答,她乾脆直接擋住阮薇問:「你叫什麼?」

  阮薇不得不抬眼看她,夏瀟這張好看的臉沒有想像中的濃妝豔抹,反而乾乾淨淨,這身材看著就像個模特,穿件普通的裙子都和別人不一樣。

  阮薇心裡靜下來,這樣看著,她反而放心了。

  總歸什麼人都比她好。

  阮薇不說話,夏瀟有點下不來台,明顯生氣了,就要再問什麼,葉靖軒卻突然過來拉住夏瀟的手,直接攔下她,和她一起出去了。

  不過都是年輕小女人,他攬著夏瀟肩膀哄兩句,她就笑了。他帶人向東邊去,留下阮薇站在門口,進退兩難。

  她這輩子到如今什麼都是假的,只有這顆心,從頭到尾沒變過。她心裡沉甸甸像墜了什麼,上不去下不來,仰頭看天,連月亮都沒有。

  院子裡一片濃稠的夜,她走出去不知道還能去哪兒,方晟突然追過來請她回去休息。

  阮薇實在忍不住了,和他說:「你也看到了,我住在他房間裡不方便,隨便找一間客房給我吧。」

  「三哥不讓。」

  阮薇只好認命,在門口站了好久,漸漸再也沒人過來。她看著葉靖軒離開的方向,突然轉身回屋子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