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涸轍之鮒

  阮薇在醫院裡等了一天,她終於明白,嚴瑞是她最後僅存的退守,她只有這一點點堅強,如果他再出事,她這輩子就全完了。

  幾個字而已,阮薇心裡完全亂了。

  對方先來問她的身份:「他同事說他和女朋友住在一起,叫什麼……阮薇吧?是你嗎?」

  她混亂地答應,急得抓著電話不停問「嚴瑞怎麼了」。那邊是負責通知家屬的人,顯然對這種事見多了,三言兩語跟她解釋:「人還在搶救,在停車場裡被人紮了,我們查過監控記錄,可是他的車位正好是監視器死角,目前還沒有找到目擊者,具體的……你先過來一趟再說吧。」

  她用最快速度趕到學區醫院,嚴瑞出事的地方還沒到學校,大學里路面停車不方便,所以他一般都停在隔壁小區的地下停車場,他突然被人襲擊,被之後去取車的業主發現報了警,送來最近的醫院。

  嚴瑞人還在手術室裡,警察在外邊見阮薇,她顧不上回答問題,先衝過去拉住護士問。對方看她情緒太激動,讓人把她扶走,又告訴她:「差一點就扎到脾了,不過現在沒有生命危險,就是失血過多,你先去外邊等一會兒。」

  阮薇的身份證件都是當年離開南省局裡換過的,上邊還印著別的名字,只是她後來自己生活實在不習慣,再加上沒遇到什麼麻煩,於是日常對外都沒改稱呼。

  過來調查的警察上下打量她問:「你到底叫什麼?」

  她解釋不清,只好說:「我十歲之後是被養父收養的,所以身份證上用的是他給起的名字。」

  對方仔細地問了她很多問題,包括嚴瑞的私生活,可她實在想不出他會得罪什麼人,警察也沒辦法,不斷提醒她:「他什麼東西都沒丟,現場也乾乾淨淨的,這可不是偶然的搶劫,有人知道他上班的路線,知道他的停車位,還調查過監視器範圍……這明顯是私仇啊,你最好認真想想。」

  阮薇盯著手術室的門把話都嚥回去,嚴瑞沒有私仇,可她有。

  最終警察例行公事,把所有能問的都問了,理不出頭緒,只好做完筆錄回去調查。

  阮薇不知道手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好在聽說嚴瑞人沒事,她靠著醫院的牆壁摀住嘴用力吸氣,想讓自己冷靜一點,最後克制不住蹲下身。

  她按著自己的手腕,好久才能透過一口氣。

  旁邊有其他病房的護工路過,大嬸好心,看她急得滿頭是汗,就去給她接了一杯冰水緩一緩,安慰她說:「人沒事就好……如今這世道啊,走路上都不安全!前兩天我還見到一個更倒霉的,什麼都沒幹,就坐電梯下樓,好端端的電梯掉下來了!」

  阮薇被她安慰著心裡好過一點,起來感謝她,那護工又上下看看她說:「裡邊送來那個是你老公嗎?聽說是大學裡教書的啊,怎麼就攤上這事了?我聽這意思不像偶然,別是惹上什麼麻煩了吧,你聽我一句,記得多盤問盤問,這男人啊……」

  大嬸熱心腸,只當年輕夫妻出了事,阮薇又不知深淺。

  這些話越說越讓阮薇心裡著急,她顧不上再和她聊,匆匆忙忙脫身,拿出手機到走廊另一端打電話。

  對方費盡心思不找她報仇,反而傷了嚴瑞,只可能是葉靖軒的人。

  昨天阮薇堅持跟嚴瑞離開,今天早起他就在學校附近出了事,如果不是敬蘭會的人,哪有這麼大的本事,那裡的小區車庫隨時都有人來往,他們算得精準,一個目擊者都沒留下。

  她電話直接打給葉靖軒,一直沒有人接。

  不過半個市區的距離,葉靖軒的手機一直就在方晟手裡拿著,他關了鈴聲,但振動的響動也讓人靜不下心。

  過了不知道多久,方晟看看那個號碼提醒他:「三哥,薇姐打了十幾次了。」

  「不接。」他聲音利落,半點不猶豫。

  方晟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大著膽子勸了一句:「如果不解釋,薇姐肯定認為這是三哥做的。」

  葉靖軒笑了,聲音卻透著狠:「我解釋她也一樣這麼想,就算是我做的,又怎麼了?」他正好坐在書桌旁邊,那張紅木桌子是從南省老宅裡運過來的,長而寬,帶著大的轉角結構,剛好配著房間裡暗色調的牆紙,恍恍惚惚,都是一樣揮不散的記憶。

  葉靖軒就靠在椅子上,一邊說一邊漫不經心地抓過筆,在旁邊的日曆上劃掉一格。

  日曆旁邊就是止疼藥,但他擺在那裡從來都不肯碰,他劃掉一天,就清醒一天。

  方晟還要說什麼,他卻搖頭說:「阿阮根本不信我,當年她就不信,現在也一樣,嚴瑞出事一定是我做的,解釋也沒用,她認定我不會收手。」

  方晟看不出什麼表情,只往那日曆上多看了一眼,最後目光落在藥瓶上,但他什麼都沒再勸。

  他把葉靖軒的手機拿在手裡,不掛斷也不接,退到書房外邊去。

  阮薇反反覆覆打了無數電話,葉靖軒根本不接。

  她一開始氣憤到坐不住,到後來氣都氣不出來,只能怪自己。明知葉靖軒是半點不肯退讓的脾氣,她昨天就不該讓嚴瑞來接自己,最後還是害了他。

  阮薇越想越坐不住,醫院走廊裡永遠讓人恐懼,來來往往大多數是病人,人們各有各的生活,就算出去風光無限都沒用,非要等到躺在這裡才發現,這輩子別管是神是鬼,結局都一樣。

  這世上多少名利都不夠,只有生死由天,求不來,貪不了。

  阮薇忽然想起父親臨終的時候,那時他病危通知書下了三次,她看著他躺在病床上,近乎迴光返照,意識突然清楚許多,所以護士准許她多留一會兒。

  阮叔最後拉著女兒的手,後悔到流淚。

  他說,如果他當年只選擇做個老實的花匠,雖然一輩子沒出息,可起碼後半生還能看著她長大。

  那時候阮薇剛懂事,從那天之後父親就沒了,於葉家而言,無非死了個忠心耿耿的下人,於她而言,天塌地陷,她再也沒能過上安穩日子。

  阮薇控制不住想起很多事,她打不通電話就想冒險去一趟蘭坊,可她現在又不能離開嚴瑞……所有的事都趕在一起,阮薇想不出辦法,正在猶豫的時候,嚴瑞總算被推出來了。

  他傷的地方很危險,但好在沒傷到臟器,全身麻醉縫合了傷口,一直沒有醒。阮薇在病房守著他,他失血過多導致甦醒很慢,到下午的時候才有意識,說話還很吃力。

  嚴瑞的學校裡聽說他出事,當天就來了幾個領導和同事,帶著花和東西來探望。

  病房裡一時都聊開了,嚴瑞剛醒說不了什麼,他們就默認阮薇是他女朋友,還有人介紹出去說這是他未婚妻,阮薇眼看大家都圍過來問,根本沒時間解釋。

  事故原因一時查不清,阮薇不知道怎麼和他的同事交代。她看了看嚴瑞,他伸手拉著她搖頭,阮薇不敢透露更多,只好和外人說是意外。

  她說嚴瑞早起開車出了車禍,暫時住院,他沒什麼事,目前只要靜養,希望大家儘量不要外傳,尤其不要和嚴瑞的學生們提,他帶的是本科畢業年級,那些孩子正好都要出去實習,省得大家都擔心,這才好不容易把嚴瑞的同事送走。

  等到病房裡終於安靜下來,阮薇坐回到他床邊,盯著他面無血色的臉看了很久,突然俯下身輕輕抱住他。

  阮薇在醫院裡等了一天,她終於明白,嚴瑞是她最後僅存的退守,她只有這一點點堅強,如果他再出事,她這輩子就全完了。

  嚴瑞出不了太大聲音,總算笑笑和她說:「沒事,別怕。」

  她一下哽著那麼多話,自責到無以復加,可他總也不怪她,堅持要等下去。

  阮薇怕碰到他傷口,終究還是鬆開他,問他感覺怎麼樣,嚴瑞臉色不好,但口氣還算平靜,她問他看沒看清對方是誰,嚴瑞停了一會兒才回答:「他們既然敢來,肯定都是我不認識的人,無非就是敬蘭會的,我想過有這麼一天。」

  他當然也明白是怎麼回事,葉靖軒是出名的瘋子,他的女人被他帶走,哪能善罷甘休。

  阮薇再也忍不住,摀住嘴搖頭,不想流眼淚讓兩個人都難受。嚴瑞還不能動,只拉著她的手微微用力,手指發涼,但他一直都在她身後。

  阮薇側過臉低聲說:「嚴瑞……我不能再拖累你,這一次僥倖沒事,下一次呢?我不能再……」

  嚴瑞聲音一直不大,偏偏就在這時候用盡力氣,直接擋住她後半句話。

  他握著她的手說:「阮薇,答應我吧。」

  她幾乎都無力再說什麼,眼眶都濕著,卻努力在忍,他的冥頑不靈讓她越發難過:「我身邊的人都出事了,現在連你也……」

  有時候她真懷疑自己是不是命中注定要貽害他人,不管是親人還是愛人,她所在乎的人事都不得長久。

  嚴瑞偏偏不放手,他人剛剛緩過來,卻也起了固執的心思:「那就試試看,也許我的運氣沒那麼糟。」

  他這句話竟然還能輕鬆說出來。

  阮薇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手上,他想抬手去擦,可是距離不夠,只好嘆氣:「阮薇,別哭。」

  她靜靜坐著不說話。

  窗外夕陽西下,如今沐城天長了,到這時候還有光,病房裡格外安靜,淡淡照出一地樹的剪影。

  嚴瑞盯著窗邊透出來的一線天空笑了,和她說:「這一刀我都挨了,總不能無緣無故擔罪名……乾脆坐實它。」

  明明人都起不來,還有力氣逗她。

  外邊有護士進來,要看嚴瑞的情況,阮薇坐在一邊,過了很久她都沒回答那句話。嚴瑞幾乎想要再說些別的,她卻突然看著他,輕輕點頭說:「好。」

  夜裡阮薇留下陪夜,病房裡只有一個沙發,她將就在那裡睡。嚴瑞想勸她先回去,但突然想起她一個人更不安全,於是也就算了。

  天氣熱了,夜裡也不涼,阮薇沒那麼多講究,靠在沙發上半躺著,嚴瑞回頭看見她,一臉無可奈何,出聲提醒:「你好歹去把外衣放在手邊,後半夜總有件披著的東西。」

  她「嗯」了一聲去拿衣服,想了想又跑過來看他,嚴瑞真是沒辦法,抬手摸摸她的臉,阮薇自己都笑了。

  他說:「薇薇同學,你連自己都照顧不好,還想照顧我?」

  她問他傷口疼不疼,讓他快點休息別管她。嚴瑞只好閉上眼,感覺到阮薇關了燈,又躺回沙發上。

  這一下病房裡什麼都暗了,嚴瑞的傷口其實很疼,他睡不著,目光所及之處,剛好是月光下的牆壁,還有阮薇在黑暗中蜷縮起來的輪廓。

  他想她是個命苦的人,甚至沒比他的學生大多少,別人青春年少無憂無慮的時候,阮薇卻一個人背著那麼多的謊言。

  她其實並沒做錯什麼,只是被時間和世事拖累成如今的模樣,連光也見不了。

  他想著想著忽然喊她的名字,阮薇一下就坐起來,以為他有事。

  嚴瑞擺手示意她不用開燈過來,只想看看她,這樣羸弱、不堪一擊的女人,面對危險混亂的處境,卻從來不肯低頭。

  於是他笑了,輕輕地在夜色裡說:「我知道,你忘不了葉靖軒,你答應我只想讓我好過一點,但是這次我就卑鄙一回。」

  他感覺到傷口一陣一陣地疼,閉上眼睛,聲音彷彿即將睡去:「我總算贏過葉靖軒這一刀,這就值了。」

  阮薇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她躺在那裡看黑洞洞的天花板,拿過手邊那件外套捂在自己臉上,拚命用力,她這三年別的本事沒學會,就知道了無數種忍眼淚的辦法,人到窒息的時候就沒有力氣再哭。

  偏偏她在喘不過氣的一瞬間還是想起葉靖軒。

  他那天發了瘋,把煙渡給她,阮薇嗆到整個人天旋地轉,第一次感受到什麼才是真正的心疼,愛和絕望都在一起,好像葉靖軒那一口氣連呼吸都給了她。

  她今生能付出的感情已經半點不剩,她答應和嚴瑞好好在一起是為了讓他放心,也是為了救自己。葉靖軒不可能脫離敬蘭會,那是他的抱負,他已經在那條路上越陷越深,當年阮薇在芳苑就明白了,所以才逼他放手,沒想到陰差陽錯會有那麼慘烈的後果。

  她和葉靖軒的野心今生不可能共存,所以她必須要把這一段回憶從自己的血肉裡剝除出去,哪怕明知這是連根拔起的苦,她也必須忍。

  可惜……這所有的一切嚴瑞都明白,這才是她永遠還不清的債。

  白天的時候醫生進病房例行檢查,阮薇抽空去對街買飯。她回來經過護士站,裡邊的人和她說又有人來探望,她們都笑嚴瑞人緣好,讓她盯緊一點。

  阮薇以為是他的朋友,回到病房外卻發現是裴歡。

  她驚訝地看著裴歡身後還跟了司機和隨行,幫她拿著水果和很多禮物盒子。裴歡畢竟曾經是個公眾人物,在外都習慣戴墨鏡,她一看她回來就笑了,伸手摘掉眼鏡,身後立刻有人接過去。

  裴歡拉住阮薇提醒她:「昨天是星期三啊,我去拿花,發現你連店都不開了,回去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嚴老師住院了。」

  於是她讓人把那麼多東西都給阮薇,阮薇搖頭推她說:「這麼客氣幹什麼,進來說話吧,他應該醒了。」

  裴歡非要讓人把東西都送到病房裡,過去她有空時常來店裡找阮薇,因此偶爾見過嚴瑞一兩次,不過是一面之緣。如今嚴瑞受傷,裴歡帶這麼多東西來探望,未免太隆重,弄得阮薇實在不敢收。

  反而是嚴瑞看到裴歡來了一點也沒意外,他率先開口感謝,阮薇也就不好推拒了。

  裴歡過去看看他,問了兩句情況放下心,又說:「嚴老師開車一定要小心,你看你一受傷,把阮薇嚇得人又瘦了。」

  他也笑了:「意外,還好我命大。」

  阮薇在旁邊陪著聊了兩句,外邊忽然有護士進來,喊阮薇出去,要說一下這幾天陪床注意的事,她只好拍了拍裴歡,示意她隨便坐:「我一會兒就回來。」

  她走到門口又覺得有點不合適,畢竟裴歡只是她的朋友,扔下他們兩人在病房裡氣氛太尷尬,於是她回頭看了一眼。

  裴歡這下覺得有意思,故意一臉無辜逗她說:「快去快去……我嫁人了,對嚴老師沒興趣。」

  阮薇繃不住也笑了:「你就胡說吧。」

  她出了病房,把門帶上。

  房間裡最後只剩下兩個人,裴歡也就不和他客氣了,直接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看看嚴瑞臉色還不錯,她指指那些帶過來的東西說:「你也知道他那個人,從來不可能給別人送東西的,今天特意讓我帶兩套絕版的原文書過來,還有些別的……」

  裴歡說著拿出一個密封的水晶盒,給嚴瑞看:「這個是過去有人討他高興送的,道上的人都知道是他的東西。他的意思是讓你留好,如果將來敬蘭會形勢穩不住,請你把它託人掛出去,能讓大家暫時有顧忌,對各方都好。」

  嚴瑞嘆了口氣,知道那人心思深,什麼事都有安排,於是他靠在枕頭上看她:「麻煩夫人親自來一趟,回去幫我感謝先生,還有,是我非要蹚這攤渾水,先生早勸過,可我非要和葉靖軒搶,這一刀我誰也不怪。」

  裴歡看了看門邊,確實沒有人靠近,她這才起身在他床邊說:「不,這不是葉靖軒下的手。」

  嚴瑞想了一下,有點奇怪地說:「對方動作太快,我雖然沒看清,但我能確定是敬蘭會的人。」

  裴歡搖頭,也有些無奈:「這事看起來肯定是葉靖軒報復,我也這麼說,可先生就問一句話,讓我轉告給你……要真是葉靖軒想讓你死,這一刀能不致命嗎?」

  病床上的男人瞬間沉默了,過了一會兒總算有點笑意,看向裴歡感嘆:「果然……沒人能比先生看得更清楚。」

  裴歡擺弄著一個古董匣子,笑了:「你就別再捧他了,他好不容易在家過兩天清淨日子,會裡還是不停出事,想閒也閒不下來……」她明顯是不情願的,和他抱怨,「他就是操心的命,一個兩個都來問他,到頭來這麼大一個家還是在累他,下次你們誰再打電話過去,我不讓接了。」

  嚴瑞看其他禮物,果然都是他找了好久都沒到手的絕版書,還有兩個古色古香的沉香擺件。他最清楚那人愛香,尤其是沉香,看上去其貌不揚的糟木頭,可卻比黃金更貴重。

  價值都是其次,關鍵是心意。

  他又問裴歡:「我不在道上混,和誰的利益都不衝突,如果不是葉靖軒,其他人何苦這麼大費周章,就為捅我一刀?」

  裴歡這下得意起來,她早就問清楚,於是成心模仿家裡那一位的口氣,淡淡的,毫不刻意,偏就說得人心服口服:「你想想,阮薇背叛過敬蘭會,能安然無恙活到現在只因為葉靖軒還在,現在有人借你的傷挑撥離間,讓阮薇徹底離開他……如果鬧翻,阮薇再也沒人保護,這麼做對誰有利?」

  嚴瑞這下完全明白了:「是會長下的手。」

  「所以先生才覺得對不住你,前兩天會長給他打電話想求個辦法,他沒空搭理,結果會長鬥不過葉靖軒,走了這麼一步爛棋,無故拿你開刀當引子。」

  她替嚴瑞不值,越說越覺得生氣:「陳嶼都是做會長的人了,做事還是不過腦子!」

  恐怕陳嶼對自己這個計劃還在揚揚得意,實際上什麼作用都沒有,只能給敬蘭會裡的形勢火上澆油。

  嚴瑞讓她放心,不管怎麼樣,起碼他如今沒事。

  裴歡心裡也不好受:「無故拖累你了,他應該親自探望,但……醫院人多,他不方便來,就讓我替他來了。」

  「我和先生也認識很多年了,不用和我這麼見外。」

  兩人正說著,門邊有動靜,阮薇回來了,裴歡立刻換了話題。

  她一進來看到裴歡正拿著兩個沉香擺件和嚴瑞聊天,那東西不大,可一擺弄起來立刻漫出暗香,整個病房裡都是幽幽的味道,讓人凝神靜氣,一下就輕鬆不少。

  裴歡聽說他情況不錯,再過幾天就可以出院回家調養,總算放了心,她坐下說了幾句話,問阮薇花店還會不會再開,阮薇還沒決定好,告訴她:「暫時停業一段時間吧,等我陪他養好傷再說。」

  裴歡起身準備離開,阮薇也有一陣沒見她了,一直把她送到樓下,兩人聊起最近的事,裴歡心裡一動,問她:「你準備和嚴老師就這樣過下去嗎?」

  阮薇沒說話,想了想才說:「我答應他了。」

  也許之後再過幾年,平平淡淡,像其他人那樣結婚,沒必要再具體去規劃什麼。

  這讓裴歡突如其來很感慨,兩人站在醫院門口等司機把車開來,一時都安靜下來。

  身邊就是來來往往進出醫院的人,晴天無云,曬得人有些睏倦。

  裴歡有意無意看了看身邊的女人,忽然伸手抱住她的肩膀,她理解她的心情,和她說:「過去我也想過,我從小就喜歡他……十幾歲就和他在一起了,後來我也試著去逃避,人這輩子有那麼多條路,何苦放不下,明知死路還要走。可是你知道嗎,等你真的離開了,有時候夜裡醒過來忽然找不到他,那種感覺……讓人難過到連哭都沒有地方哭,骨頭裡都發冷……那才叫遺憾。」

  阮薇閉上眼逼自己忍下去,她好不容易藏起來的傷心全被裴歡戳穿,她一個人的時候可以假裝堅強,等到被別人說出來,她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沒痊癒,只是忍到麻木。

  裴歡的車開來了,她放開她笑:「好了,怪我,又惹你難過……我先回去了,等嚴老師出院我再去找你玩。」

  阮薇點頭:「下次別送東西了。」

  裴歡搖下車窗讓她快走,阮薇回頭看的時候,裴歡已經坐車離開。

  明明都是一樣的年紀,女人最好的青春歲月,可裴歡一出現就讓人覺得賞心悅目,那張臉年輕而豔麗,走兩步都要有人尾隨,分明就是嬌生慣養寵出來的脾氣,卻不讓人討厭,勾著人想對她好。

  有愛的女人才勇敢,相愛的人才幸福,裴歡愛的那個男人也把她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誰都看得出,她的愛人用盡一切把她保護得人人豔羨。

  可阮薇呢……她正對著醫院大門,那上面的玻璃沒人清潔,剛好反射出一道蒼白暗淡的人影。

  葉靖軒毀在了芳苑,她也死在那一天。

  以前裴歡和她感嘆,她拍過那麼多劇,哪一出都沒有自己的經歷波折,如今阮薇真正明白,人生如戲,她沒有選擇的餘地,悲歡喜樂,全都身不由己。

  她也想堅持下去,可她偷了葉靖軒的芯片還不回去,如今他人在蘭坊,錢權名利一手在握,他距離規劃中的地位只差一步,何況他身邊還有夏瀟。

  阮薇連半點堅守下去的理由都沒有。

  之後幾天比想像中平靜,什麼事都沒發生,阮薇沒有再去聯繫葉靖軒,與他相關的一切人也沒有出現。

  伴隨著夏天的到來,沐城也進入了一年最好的季節,一切都偃旗息鼓暫時太平,誰也不知道下次天翻地覆是什麼時候。

  阮薇沒有心力再去胡思亂想,她安心往返於家和醫院。好在嚴瑞的傷恢復很快,他漸漸能起身,陪她在走廊裡走一走。她抽空去買了一個花瓶,把別人送來的花都擺在病房裡,顏色不再那麼單調,讓人看過去心情都好起來。

  到下午的時候,嚴瑞躺了一會兒似乎睡著了,阮薇一個人拿了兩本書去看,病房裡有個飄窗,本來是放東西用的,她收拾乾淨後正好能坐在窗邊。

  病房不高,就在二層,樓下種了一棵槐樹,不知道已經長了多少年,枝繁葉茂,環境很好。

  她伴著樹梢的綠意看書,書上早有那麼多舊字: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相煦以濕,曷不若相忘於江湖。

  阮薇看到這一句話終於釋然了,她把書抱在懷裡,靠在玻璃上向下看,日光傾城,餘生只剩下這樣細微而瑣碎的日子。

  涸轍之鮒……

  阮薇一個字一個字唸給自己聽,目光漫無目的地停在樓下,那裡正好是住院部的側門,建出一個休息用的小花園,裡邊種著常見的刺柏和野花。這個時間病人大多數都回去午睡了,她盯著花園出神看了一會兒,樹影之間,只有一個人坐著。

  那樣昭彰的輪廓,連陽光都退讓,明明隔著無數層樹葉和藤蔓,可阮薇只看一眼也認得出,那是她永生永世都忘不掉的人。

  她忽然坐起身,放下書就往樓下跑。

  和以前一樣,等到阮薇好不容易追到樓下,花園裡什麼人也沒有了,空蕩蕩的,只有風,溫熱地吹在臉上。

  她回身看見那人坐過的地方只剩下一片包好的花束,數不清到底有多少捧,全是紫色的薔薇,只有南省開得出。

  阮薇抱起那些花,太大太多,幾乎就要拿不動。這一次她學乖了,沒有不自量力去追,葉靖軒不想出現的時候,她永遠都找不到。

  她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起身抱著花走回去,忽然想起告別那一天,他說過的話:「今天沒帶花送你,明天補上。」

  她慢慢上樓,一邊走一邊數懷裡的花束,不多不少,正好十一束。

  原來她離開葉靖軒只有十一天,回頭去想,竟像半生都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