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埋骨之地

  那道牆把裡外分成兩個世界,外邊人來人往,而院牆之內她卻在受罰。

  葉靖軒身邊的東西,就算是隻狗,也要遵守葉家的規矩。幸虧夏瀟是個女人,敬蘭會有規矩不為難女人,否則她如今不僅僅是罰跪這麼簡單。

  整座城市已經入夜,康聖恩醫院被封鎖,比往日安靜許多,沒有一點聲音。

  「病人顱內壓增高,發生噴射狀嘔吐是因為壓迫到嘔吐中樞了,現在這個症狀已經很明顯,再這樣下去後果很難說,視神經也會受影響。」

  醫生的聲音非常輕,拿著片子在病房外和方晟交代,夏瀟只聽見三言兩語,幾乎癱在椅子上。

  她白天耀武揚威下樓逼走阮薇,可是回來守在病房外,她幾乎控制不住發抖。

  方晟放她進去陪葉靖軒坐了一會兒,裡邊的人到醫院之後就清醒過來了,只是很累,沒有精力說話。

  夏瀟當時還不清楚葉靖軒怎麼了,他過去這段時間一直有頭疼的毛病,近期似乎發作越來越嚴重,但葉靖軒並沒有提起過,她也沒有往深了想,後來她走出病房,讓他自己休息一會兒,一出來才發現大家臉色都不對,她什麼也不敢問。

  直到醫生的檢查結果完全出來,夏瀟真的被嚇壞了。

  康聖恩的住院部被嚴密保護起來,整條走廊所有出入口都是葉靖軒的心腹,就算是醫生和護士出入也必須嚴格檢查。

  方晟守在病房門口,夏瀟實在忍不住,抬頭問他:「怎麼會這樣?我以為三哥頭上只是留下了疤……」

  方晟看了她一眼,並不意外,事到如今,葉靖軒既然肯讓夏瀟留下來,他也沒必要再瞞著她,所以他說:「不只是疤。」

  她看了一眼病房的門,勉強穩定住情緒又說:「我都不知道他竟然是因為……難怪他頭疼起來根本忍不住,這怎麼能忍。」她說得連自己都接受不了,站起來看著方晟,「我們能不能先勸他吃止疼藥?這樣下去他扛不住的,人都要熬垮了。」

  「三哥的症狀疼起來太嚴重,所以藥裡嗎啡的劑量比一般止疼藥大,他不肯用,擔心藥物依賴,弄不好會上癮。」方晟說著說著也停了,嘆了口氣,又搖頭說,「你還不知道他的脾氣嗎,他不能忍受自己被任何東西控制,藥物也不行。」

  夏瀟著急地說:「那為什麼還猶豫?現在已經開始壓迫神經了,必須手術,不能再耽誤了!」

  方晟竟然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示意她離病房門遠一點,又壓低聲說:「他之所以讓你留下來,就是因為你不是薇姐,你要做的就是一切聽他的……不要逼他。」

  夏瀟一下愣了,想起倉皇離開的那個女人,坐回到椅子上,過了一會兒才說:「他不是普通的病,阮薇完全不知道?」

  說到這裡,方晟終於露出了難過的神色,嘆了口氣向後靠在牆壁上,最後眼睛盯著病房,沉默很久才反問她:「你聽說過孤狼的故事嗎?」

  那種動物絕不會輕易示弱,除非自知時日無多。

  它只有尋找埋骨之地的時候才會獨自躲起來。

  夏瀟終於徹頭徹尾地想明白,原來這就是葉靖軒的秘密,三年了,他一個人忍了三年。

  他有過很多女人,最終只留下夏瀟,因為只有她說話的時候才和阮薇那麼像,所以他一直都把她帶在身邊。

  很多次深夜,夏瀟被電話叫醒,葉靖軒無來由地想聽她說說話,有的時候夏瀟睡得很迷糊,大著膽子叫他靖軒,曖昧撒嬌,以為他是真的想她了。

  她想起過去那麼多日日夜夜,其實他只是難受到忍不下去,想聽聽阮薇的聲音而已,人心肉長,他也有熬不住的時候,就如同方晟上次偶然提醒過她的話,三哥也會累。

  她盯著自己的裙子,名家設計,低調卻又精緻的黑色紋路,如今她過著自己最想要的生活,卻坐在醫院的走廊裡生不如死。

  夏瀟什麼都不再問,側過臉背對著方晟,眼眶慢慢濕了,卻流不出淚,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為誰哭,為自己還是為葉靖軒,這都不重要了。

  她以為自己樣樣都比阮薇強,可其實從一開始,她根本不在這出故事裡,她唯一能贏過阮薇的……只有不擇手段的本事。

  夏瀟不再問,看著窗外,天一黑就什麼都望不穿,好在這一夜沐城天晴,云層不重,還能看見星星。

  她想起一句老話,總說捨得捨得,有舍才有得,可惜真到放手的時候,他們誰也不想有遺憾,通通捨不得。

  夏瀟坐了一會兒,有些自嘲地說:「放心,阮薇不會再回來了,可以勸三哥好好做手術了。」

  方晟當時跟著她,就派人等在樓梯上,他擔心夏瀟再做什麼出格的事,可夏瀟說將心比心,女人的問題必須女人才能解決,她有辦法能勸阮薇離開醫院,所以他們才放她去。

  他並不知道夏瀟到底說了什麼,不過三言兩語,阮薇等了一天一夜,最後竟然真的走了。

  如今一切都安靜下來,方晟問她,夏瀟只是笑,不肯回答。

  她已經把臉上都抹乾淨,轉過頭來,還是雜誌上那朵甜美到讓人嫉妒的花。

  她忽然起身,眼角還微微發紅,卻和他說:「方晟,我想出去一趟。」

  他抬手看了眼時間,夜深了,已經過了十一點,不能放她一個人亂跑,他和她說:「我叫人陪你一起。」

  「你跟我去吧。」她知道他必須守著葉靖軒,又補了一句:「三哥睡了,你只離開一會兒,這裡這麼多人,不會有事。」

  夏瀟沒有讓方晟開車,說她認識路,要去一個地方買點東西吃,離這裡不遠。

  她很堅持,方晟知道這一天大家都擔驚受怕,散一散心也好,所以他沒再多問,陪她一起走。

  康聖恩醫院的選址很僻靜,這裡不算城區的繁華地段,晚上一過十點,街道上就異常安靜,兩側只有零星小店還開著,到最後,一條人行道從頭到尾只有他們兩人。

  天暗了,連影子都沒有。

  方晟習慣於沉默和被人忽略,這或許才是他存在的價值,所以他在任何冷淡的環境也不覺得尷尬,可是夏瀟走著走著很快覺得沒意思了。

  她領先一步,轉過身問他:「你餓不餓?我看你也守了這麼久,晚飯都沒吃。」

  方晟看她一眼沒出聲,夏瀟擋在他面前,他繞開往旁邊走,她繼續挪過來。最後方晟沒辦法,站住了回答她:「餓了,行了吧?」

  她滿意地笑了,繼續往前走,引著他左拐右拐進了更狹窄的小街,得意揚揚地往前指,和他說:「我請你去吃蛋糕。」

  方晟明顯要說他不想吃什麼蛋糕,但夏瀟岔開話題,忽然又問他:「你……一直這樣嗎?以前呢?你們在南省的時候。」

  「什麼意思?」

  「不說話,不表態,沒有生活,沒有喜好,無慾無求……」夏瀟伸手一樣一樣地數,看了他一眼說,「人不能這樣活著。」

  方晟停下腳步,看看周圍越走越奇怪的路,說:「你出來就想和我說這些?我沒時間和你閒扯。」

  他說完果斷轉身往回走,一點都沒猶豫,夏瀟急了,伸手拉住他:「方晟!」

  方晟沒有動也沒掙開,過了好一會兒才覺得這姿勢彆扭,於是連表情都沒變,和她說:「三哥還在住院,我不能離開太久。」

  夏瀟不鬆手,拖著他往前走,走了很遠方晟開始想要甩開她,她不肯放,頭也不回扔出一句:「這麼晚了我害怕,必須帶著你,不然你一會兒跑了,我一個人怎麼辦?」

  她不過就是隨口胡扯出來的理由,說完覺得不對勁,一回頭發現方晟竟然在笑。

  她這才覺得自己的藉口真幼稚,放開他說:「算了。」

  方晟突然走快了一點,就在她身側,兩個人並肩的距離。

  夏瀟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會表達什麼,充其量只有這樣一個動作,讓她視線裡能一直看見他。

  但就是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她忽然覺得這些日子也不算太糟,說:「方晟,你其實是個很容易心軟的人。」

  這句話說完兩人都沉默了,她選的這條路很暗,路燈壞了一半,幽幽暗暗,兩側都是居民區。

  方晟一直在想夏瀟說的這句話。

  他從懂事起就在葉家了,也從懂事起就知道他這輩子不能為自己而活,所以他從來沒覺得有什麼不好,他從小唯一的價值觀就是犧牲,所以什麼都不抗爭。

  他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這麼多年,聽過很多話,好的壞的殘忍的,但還是第一次……有人說他心軟。

  方晟再也沒開口,就剩下夏瀟一個人自言自語,很多時候都這樣,她說著說著也習慣了。

  「我上次去過那家店,很小,但是營業到十二點,是我收工之後偶然路過進去的……咱們走快一點,還來得及。」

  「那裡賣甜點,我記得有很好吃的海綿蛋糕,其他什麼輔料都沒有,我第一次吃的時候覺得很不適應,不過口感不錯,你肯定喜歡。」

  她還說了很多,眼看那家店真的還亮著燈,她趕緊帶方晟進去。

  店裡小得可憐,只有兩個座位,而且馬上要打烊了。夏瀟買了兩個海綿蛋糕打包帶走。方晟從頭到尾對她要買什麼都漠不關心,一眼沒看,直到她又帶他往回走,他才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蛋糕不能當飯吃,走吧,我帶你去吃飯。」

  這話說得完全像在完成任務,夏瀟問他:「你是怕我餓,還是怕三哥的寵物餓?」

  方晟看了她一眼說:「都一樣。」

  她不理他,把一個蛋糕盒子硬塞到他手裡,又打開另一個邊走邊吃,她仗著天黑街上又僻靜,也不顧及形象了,大口就咬下去。

  方晟拿著那個蛋糕看了很久,和她說:「我不愛吃海綿蛋糕。」

  夏瀟剛好站在馬路邊上,兩條細細窄窄的磚縫,她踩著高跟鞋站在上邊竟然還能立穩,方晟看她想轉身,下意識伸手扶了她一下。

  她仰頭吃得滿臉都是蛋糕屑,嘴裡塞得滿滿的,長長的捲髮都被風吹散了。

  方晟忽然想起來第一次見到她的樣子,那時候夏瀟滿臉驚恐,在角落裡瑟縮著肩膀幾乎要哭出來,那時候她背後是一整片暗紅色的牆壁,一雙眼睛裡透出水晶燈的影子,他能看出她的絕望,竟然有種灰色調的美。

  也沒有過去多久,一年多的時間,夏瀟現在好多了,像是蛻變之後的天鵝,如今卻站在一片星空之下當街啃蛋糕。

  這畫面讓人忍俊不禁,方晟看著她慢慢笑了,好像他一輩子笑的次數,加起來都沒有今晚多。

  夏瀟一直沿著馬路邊走,方晟和她的距離剛剛好,不遠不近,他扶著她的手肘,什麼都不說。

  「你真的不吃?」

  他口氣很肯定地回答,還是那句話:「我不愛吃。」

  「那你愛我嗎?」夏瀟幾乎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突然問了一句。

  方晟想也不想說:「不愛。」說完愣了一下。

  夏瀟笑得很大聲,差點嗆到自己。她把最後一口蛋糕塞進嘴裡,又去搶他手裡那一盒,然後站在街邊越笑越大聲。

  夜裡起了風,吹得人心猿意馬,夏瀟抬手整理頭髮,順勢抹了抹眼角,她說:「沒事,我愛吃。」

  最終他們回到了康聖恩醫院,夏瀟不再瘋,吃飽鬧夠了,她長長出一口氣,回頭看看他說:「別這副表情,三哥病了,我心裡不好受……和你出去走一走,剛才都是玩笑話。」

  方晟示意無所謂,眼看兩人經過醫院大廳,已經過了十二點,護士小姐在門口也趴下去休息了,整座醫院上上下下半點動靜都沒有,安靜到只剩下他們走路的聲音。

  等電梯的空隙,方晟問她:「你到底和薇姐說了什麼?」

  夏瀟對著電梯的鏡面整理妝容:「三哥把消息告訴我,其實就為了能把阮薇氣走,他不想讓她知道現在的情況。」鏡子裡的人很快還是那個年輕漂亮的女人,她扭頭看著方晟說,「不管我說了什麼,他的目的達到了。」

  他們很快走回葉靖軒的病房門口,夏瀟過去問了問情況,一切暫時沒事,她準備去套間裡的休息室守著葉靖軒,開門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叫方晟。

  那人已經退到走廊另一側去了,連輪廓都隱藏在拐角的暗影裡。

  夏瀟追過去輕聲開口:「今天是我最後一次請你吃東西,還不給面子……真是……」她明明笑不出來,硬逼自己扯出一臉輕鬆,又和他說,「算了,方晟,我知道那天的蛋糕是你自己送我的,其實那天不是我的生日。」

  夏瀟再也沒有猶豫,轉身走向葉靖軒的病房。

  那天晚上方晟覺得格外疲憊,派人守住走廊兩側,自己去找了一間休息室,閉上眼睡了一會兒,過去那麼多年,比現在艱難的情況還有太多,可他都沒有這樣累。

  第二天天剛亮,方晟一下就驚醒了,明明四周沒有任何動靜,但他還是按照自己的習慣起得早。

  他走到窗邊向外看了看,順勢打電話讓人去安排早餐。

  沐城即使到了夏天早晚也很涼爽,風透著窗縫吹進來,乾乾淨淨,吹得人連心情都好起來,他低頭打電話,還沒撥出去,忽然停下手。

  他將窗戶完全推開向下看,醫院的前院有一道圍牆,和外邊街道一牆之隔的地方跪著一個人—夏瀟。

  那道牆把裡外分成兩個世界,外邊人來人往,而院牆之內她卻在受罰。葉靖軒身邊的東西,就算是隻狗,也要遵守葉家的規矩。幸虧夏瀟是個女人,敬蘭會有規矩不為難女人,否則她如今不僅僅是罰跪這麼簡單。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早上還不熱,但一到正午,夏瀟受罰的位置肯定無遮無攔,她活活要在院子裡暴曬。

  方晟轉身到走廊裡喊人,手下一句話都不敢說,只往葉靖軒的病房裡看了一眼。

  他走進去,葉靖軒就靠在窗邊抽煙,病房裡很快都是煙味。方晟不說話,幫他把套間裡外所有的窗戶都打開,防止煙霧濃度太大引發警報。

  時間還早,屋子裡光線暗,葉靖軒手指一轉,煙頭頂在玻璃上,他掃了方晟一眼說:「不許任何人靠近夏瀟,除非我准她起來。」

  「三哥注意身體,少抽點吧。」方晟完全不好奇原因,只盯著他手邊的煙盒。

  葉靖軒側過身,那雙眼透著煙霧看過來,不動聲色,他問他:「你不替她求情?」

  「她昨天氣走薇姐,肯定說了不該說的話。」方晟退到一邊。

  葉靖軒聽見這句話笑了,又問:「聽說是你送她去的,你不知道她說了什麼?」

  「薇姐不吃不喝,再那樣下去身體受不了,我們當時沒辦法,所以才送夏瀟去……我問過,她不肯說。」

  葉靖軒的口氣淡了:「你應該感謝她沒告訴你,不然你就不只是罰跪了。」他一邊說,一邊抬手把煙頭按滅。

  方晟眼看著火星濺起來,剛剛好對著玻璃上他的影子,如果不是玻璃,生生要燒穿幾個洞。

  他一瞬間如芒在背,再也不能解釋。

  從早到晚,一系列檢查做下來,葉靖軒已經受夠了,不肯躺回病床上,他的病不發作的時候並沒有什麼症狀,但醫生暫時不讓他出院,還有一週的觀察期。

  眼看又要入夜,外邊的人在安排晚飯,葉靖軒披上一件衣服,坐在外間休息室裡擦槍。方晟守在一邊,看他這樣還是忍不住說:「我們已經在和醫生商量手術時間。」

  葉靖軒眼都不抬開始裝子彈,然後說:「陳嶼還沒解決,我不可能留在醫院。」

  方晟當然瞭解他的脾氣,只好說:「會長最近在查南省的賬,也在想辦法找茬,早晚他會把矛盾挑起來。三哥不用急,先考慮自己要緊,外邊一切有我們。」

  葉靖軒看了他一眼:「有你們?我上次離開兩個小時,阮薇就被人帶走了……走了一個許長柯,還有其他人,尤其是陳嶼,他對芯片的事耿耿於懷,一整個南省的命脈現在全在外人手裡,他估計連覺都睡不著了。」

  方晟還要勸,葉靖軒不想再聽,直接讓他出去。他退到外邊,讓手下的人守好病房,他安排完晚餐,一個人轉身下樓。

  天一黑,醫院的前院裡比白天還冷清,只有一個孤零零的人影。

  夏瀟已經足足跪了一天,人都癱在地上。

  她近乎虛脫,眼前都是冷汗,漸漸什麼都看不清,只能盯著面前的方寸之間的距離,直到有人靠近,她才勉強有點意識。

  她掙紮著抬眼,發現是方晟過來看她,給她倒了一杯水,其餘的人顯然都被他提前支開了,如今醫院門口只有他們。

  她喝了兩口水,方晟示意她可以坐下放鬆一會兒,他正好站在夏瀟身前擋住她,就算樓上有人也看不見。

  夏瀟扯出點笑意和他說:「知道三哥為什麼生這麼大的氣嗎,因為我和……我和阮薇說,我懷孕了。」

  方晟怔了一下,衝口而出就問她:「那你……」後半句話再也說不出來,可是他手已經伸出去,要把她扶起來。

  夏瀟搖頭:「我哪有做葉太太的命。」

  她什麼都豁出去了,搖搖晃晃站起來,往四周看了看,突然抬頭盯著醫院樓上,二層有個延伸而出的平台,不高不低,單獨空出來,原本可以給住院部的人休息用,但如今這裡沒有其他病人,冷清多了。

  夏瀟盯著上邊看了一會兒,方晟不知道她想幹什麼,他難得主動和她說話,低聲開口勸:「夏瀟,別做傻事。」

  她推開他往醫院裡走,搖頭:「我和你一樣,都是別人的影子,但我不甘心。」

  夏瀟走進大廳,腿都在發抖,高跟鞋已經穿不住,於是她索性坐在椅子上把鞋扔了。

  「三哥怎麼樣了?」

  「現在沒事,應該在吃飯。」方晟如實回答,又補了一句,「這半個小時沒人會下來,你可以歇一會兒。」

  她坐著出神,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太累還是心灰意冷,到這一步她已經沒有任何激烈的情緒了。她抬眼發現對面是殘障人專用的扶手樓梯,金屬光面上漸漸照出人影,她看見自己臉上的妝早就花了,一眼看過去醜陋不堪。

  皮相這東西,果然留不住。

  夏瀟盯著自己那張被照得扭曲的臉,突然站起身就往樓上走。

  方晟一直在她身後跟著,眼看她跑到二層的平台上,他突然明白過來,可是夏瀟已經衝到欄杆旁邊,光著腳就踩了上去。

  他突然就急了,好像這輩子第一次遇到這樣的難事,大聲喊她:「夏瀟!」

  「別過來,再走一步,你就踰越了。」她這話說得平平淡淡,和他當時提醒她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們都有自己必須守住的位置,他們應該各安其命,在不同的角落毫無交集。

  夏瀟身上的裙子綴著蕾絲,風一吹輕飄飄全都擋開,她整個人攀在高高的欄杆上,眼角一片暈開的妝,黑乎乎黏在一起,連她自己都不忍心再看。

  方晟看不清她到底哭了沒有。

  夏瀟往下看看,還比畫了一下和他說:「放心,我不會找麻煩,二層而已,不會摔死人的。」

  他顧不上想她跑到二層來到底要幹什麼,只能一步一步往前走,試圖把她拉回去,可夏瀟直接把兩條腿都邁了出去。方晟被迫停下,看著她說:「你跳下去三哥也不會愛你,他和薇姐之間容不下別人。」

  夏瀟突然被這句話刺激到,死死盯著他喊出來:「當年是你帶我去找他的……明知道是火坑,你還把我往裡推,現在再說這些有什麼用?你這個懦夫!活該一輩子抬不起頭!」

  他再也不能動,夏瀟盯著樓下突然開始哭,最後一邊流淚一邊搖頭。

  天已經黑了,極遠之處還有最後半點光,漸漸拖成一片濃豔的緋色,苟延殘喘,分明和她一樣。

  夏瀟對著樓下空蕩蕩的前院和他說:「方晟,你知道嗎……到這一步我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只能靠自己,我和阮薇聲音像,他才容我活著,我把腿摔斷就更像她了!」

  「夏瀟!」他終於明白她在執著什麼,分明也嚇了一跳,覺得她已經瘋了,「別胡思亂想,這不是腿的問題。」

  「我想試試,哪怕能讓三哥可憐我……」她說著說著從欄杆上站起來,只剩一隻手抓著,半邊身子晃出去。

  方晟撲過來,她立刻就要鬆手,衝著他喊:「你沒資格過來!」

  「別做傻事,回來!我帶你去找三哥……你先下來!」

  她盯著他笑了,第一次在方晟臉上看到緊張的神色,心裡忽然說不出的難過,她連哭也不能哭,她再怎麼卑賤也算葉靖軒的女人,哪能為別人哭呢?

  所以最終夏瀟抹乾了臉,身後一整片空蕩蕩的夜,她懸在半空問他:「方晟,如果我現在回去,你會帶我走嗎?」

  方晟看著她搖頭,沒有半點猶豫,甚至沒有想一想。

  夏瀟的眼淚又流下來,她笑得自嘲,整個人快要融進夜色裡,和他說:「我早就知道。」

  從頭到尾,他們之間多走一步都是錯。

  「你沒經歷過這些……你不懂,我當年才四歲,如果老爺子沒把我撿回去,我就要被一群野狗活活咬死……從一開始我這條命就是葉家給的,如今老爺子不在了,三哥就是我的主人。」方晟第一次和她說這麼多的話,見到夏瀟之前,他從未動搖過,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生還會有別的選擇,他知道不是誰天生都能做主角。

  可他今天忽然覺得有的話非說不可,所以他努力想要勸她回去:「你是個模特,如果把腿摔斷這輩子就完了,聽見沒有!」

  夏瀟轉過頭不再看他,還在哭,背對著方晟和他說:「你看,你不會帶我走,我撒了這麼大的謊,回去就是死路一條。我不想再罰跪,不想靠別人的聲音過日子……今天不是我想跳,是我必須跳。」

  阮薇等了一天一夜,上上下下都擔心,他們寧願把她氣走,可夏瀟為了一句話在院子裡罰跪,葉靖軒多一眼都不看,她終究不是阮薇,沒人心疼。

  方晟再也站不住,他衝過來想要拉住她的手,可是來不及。

  夏瀟說完這句話再也沒回頭,直接鬆開手,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