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無可違抗

  阮薇明白,時間永遠是旁觀者,所有的過程和結果都需要他們自己承擔。過去她在海邊長大,很快她還會去有海的國度,前後這些年,孰是孰非,多少潮漲潮落,終究不再是同一片海。

  原來人的成長要靠謊言來成全,他們彼此有太多欺騙,最讓人難過的是,全都因為愛。

  葉靖軒聽到動靜的時候,剛剛吃過晚飯,根本就沒胃口,隨便糊弄了兩口坐回來,在休息室裡看觸屏,如今他住院的事會裡沒人知道,每天的事還要處理。

  外邊突然有人慌慌張張過來敲門:「三哥。」

  他很清楚外邊不消停,於是眼都不抬問了一句:「我讓你們盯著夏瀟,她又怎麼了?」

  「她從樓上……跳下去了。」

  葉靖軒聽到這句話抬頭往窗戶掃了一眼,外邊天已經完全黑下來,醫院圍牆上的燈全部打開了,他還是坐著沒起身,問了三個字:「死了嗎?」

  「沒有,她故意挑了二層平台跳下去的,不知道哪裡傷了,我們不敢抬她,方晟已經叫了醫生……」外邊的人走進來,誰也沒想到會出這種亂子,他們只能先跑上來通知葉靖軒。

  沙發上的人關掉屏幕,總算起身往窗邊走,身後那些人跟著他,窗邊還放著他一直隨身帶的槍,他自己上午剛擦過。

  葉靖軒讓人把窗戶推開,直接向下看。

  他的病房就在三層,距離剛剛好,他一眼就看到夏瀟摔在草地上,整條裙子都散開,她身下只有淺淺一層草皮,夜色之中顏色對比強烈,就像只折了翅膀的黑天鵝。

  骨科醫生還沒到,只有方晟第一時間衝下去了,卻因為她的傷不敢隨便碰她。

  夏瀟跳下去的地方毫無緩衝,一條腿扭出一個奇怪的角度,疼到抽搐著說不出話。她整個人勉強維持意識,抬頭往樓上看,可是天色太黑,而圍牆上的燈光又太亮,晃得她幾乎睜不開眼。

  這一切都像她在游輪上的那一夜,天堂地獄那麼多條路,她卻只能被困在原地,紙醉金迷,萬千寵愛,原來都是痴人說夢。

  最後她總算模模糊糊看見了葉靖軒,事到如今,他甚至不肯下樓來看看她。

  夏瀟掙紮著感覺到自己這次不光是摔到腿了,試了一下,完全抬不起胳膊。方晟在一邊想打電話催醫生,她卻不斷搖頭,只盯著樓上。

  模糊的距離,幾乎讓夏瀟生出幻覺,好像葉靖軒真是她一個人的,好像她能把這場錯位的交易當成愛情。

  幻覺終歸是幻覺,不能再沉迷不醒,她必須讓自己這顆心,連帶這輩子最後那點奢望,一起摔碎。

  葉靖軒隔著三層樓的距離和她說話,四下安靜,他的聲音剛剛足夠彼此都聽清,說:「你想死就應該選高一點往下跳,這麼鬧,是成心來要挾我?」

  她掙紮著笑,竟然還能回答他:「我……我只是想告訴你,不是只有阮薇做得到。」她疼出一身冷汗。方晟放下電話,按著夏瀟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再說話。

  人人都有為愛犧牲的天賦,阮薇能為他毀了一條腿,她也可以。

  夏瀟躺在原地,明明看不清葉靖軒,卻知道他現在的表情。

  愛時千般好,不愛萬般錯。她跳下去之前還在幻想,也許葉靖軒會有一點不忍,哪怕他下來看看她,她豁出這輩子也值了。

  但葉靖軒並未動容,她的手沒了知覺,心一點一點涼透了,卻還是躺在地上和他說:「你需要我像她,我把腿摔斷就更像了。」

  葉靖軒很久沒說話,倚著窗邊,慢慢向她抬起手。

  他一字一句告訴她:「夏瀟,我最討厭有人自以為是……忘了自己的位置。」

  樓下已經有人去通知醫院,院子裡出了事,因此兩側的燈光都被人調暗了,夏瀟赫然看清葉靖軒手上拿了槍,渾身劇烈顫抖,很久才喊出一聲:「靖軒!」

  她每次這麼喊他,他都會心軟,只是今天,葉靖軒拿槍筆直指向她,三層的距離,足夠她為爭這口氣而賠上命。

  夏瀟的眼淚一下就湧出來了,她知道他心狠,知道他不愛自己,可就算他身邊養隻貓,寵了這麼多日子被撓一下,也未必下得了這個狠手。她真沒想到葉靖軒會動槍,還要說什麼,可樓上的人直接扣下保險。

  方晟突然向樓上喊:「三哥,別!」

  葉靖軒的手停在半空中,整個人都在窗邊黑暗的陰影裡,他問他:「方晟,她不長記性,我就給她個了斷……你要攔?」

  「三哥,饒她一次吧。」

  葉靖軒一語不發,只看著他們兩人,那目光和這夜一樣,暗到讓人心驚。醫生已經趕到樓下,眼看上邊動了槍,他們誰也不敢走出去,而夏瀟整個人癱在草地上,努力想坐起來,根本動不了。

  「夏瀟該死,因為她忘了自己什麼身份,你呢……方晟,你也忘了嗎?」

  葉靖軒不收槍,方晟回頭看了一眼夏瀟,突然跪在草地上擋住她,向著樓上說:「我替她領,三哥開槍吧。」

  樓上的人一直沒有什麼情緒,直到方晟真的跪下去要擋這一槍,葉靖軒終於怒了:「方晟!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

  方晟的表情依舊恭敬,他被帶進葉家那天起就明白,人這輩子只要跪下一次,就再也不能抬頭。他太清楚自己的位置,所以認了主就一心一意追隨葉靖軒走下去,可惜人活在世,再無慾無求,也總有兩難全。

  他抬頭和葉靖軒說:「三哥,你也是為了薇姐。」

  這句話說出來,葉靖軒一槍打過來,就在方晟面前半寸的距離,子彈崩在草地上。

  沒有一個人敢勸,事情完全超出想像,誰也不會想到方晟有一天會為了一個女人違抗葉靖軒的命令。

  何況這個女人是葉靖軒的情人。

  夏瀟已經完全崩潰,掙紮著在地上爬過來,要推方晟走,可他根本不動,依舊沒什麼表情。

  這一切都像回到過去,芳苑之後那半年,為了掩人耳目,葉家的人裝作將葉靖軒葬在了後山,那時候他們也像這樣,暗中守在醫院裡。

  葉靖軒的傷在腦部,當時送到醫院還有呼吸,但他昏迷不醒,恢復幾率微乎其微,一開始大家死活不肯接受現實,直到三個月之後,葉靖軒沒有任何復甦的跡象,所有人都放棄了,只有方晟不肯為他簽字。

  他要等,他不信三哥會這樣放手,他帶著葉家人等了整整半年,葉靖軒終於醒過來了,從此那半年的日子成了他們共同的忌諱,幾乎沒有人再提。葉靖軒被他最愛的人出賣,差點沒命,不光是他,所有守在他身邊經歷過的人都明白,過程中的痛苦和絕望已經不能再回憶。

  可是葉靖軒醒過來一個人帶著傷過了三年,他所做的一切,還是為了那個女人,太多人不理解,連方晟也替他不值,他們苦苦等回葉靖軒,不是為了看他這樣執迷不悟的。

  但是今天晚上方晟明白了,終於懂了三哥的心情……無怨無悔,什麼都能原諒,什麼都能放下,甘願為另一個人去死的心情。

  方晟可以不理夏瀟,可以不承認,也可以不吃海綿蛋糕。

  可惜愛與不愛根本不用猶豫,這是本能,無可違抗。

  葉靖軒舉著槍盯著他們,夏瀟撕心裂肺地求他,是她胡鬧,是她的錯,懇求葉靖軒饒了方晟,但葉靖軒只看她一眼,在樓上叫醫生:「把她抬進去。」

  很快外邊只剩下葉靖軒和方晟了,他還在窗邊看他:「現在是我和你之間的事,你起來,我就當今天什麼都沒發生。」

  方晟不動。

  葉靖軒第二槍打過來,距離更近,草皮飛起來揚了方晟一身,可他還是不動。葉靖軒第三槍半點情面也不留,直接瞄準方晟。他就要開槍的時候,方晟突然抬頭向著他說:「我求三哥一個人情,兄弟之間的情分。」

  他從來不會有任何請求,應該一直是那個恭敬的方晟,可他一輩子只有今天能為自己說話,所以無所顧忌:「我死之後,求三哥放夏瀟離開吧,既然不愛她,就別再折磨她了。」

  葉靖軒還是開了那一槍,側過手,子彈貼著方晟的臉蹭過去,他臉上淋漓一片血,人卻沒事。

  樓上的人扔了槍,關上窗戶,最後只說一句話:「帶她走。」

  沐城畢竟不是南省,就算在夜裡有槍聲也壓不住消息,外邊雖然沒公開,但剛到週末,娛樂小報上就開始捕風捉影,將最近的事都聯繫起來,編排出一套夏瀟突然被雪藏的真相。

  阮薇當時剛剛坐車去商場,進了直梯上四層,身邊一對情侶買了一份報紙拿著看,湊在一起聊八卦:「你看這個夏瀟……月初剛爆料說她想轉去拍戲,一上來就接了個大製作,結果這才幾天就換演員了,她得罪人了吧?」

  「一直就說她背後有人砸錢呢,今年才給捧起來的,不然嫩模那麼多,她憑什麼能混這麼好?」

  阮薇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那兩個人在一起翻報紙,越看越有談資:「據說她不能再出來是因為受傷了,在城西那邊某個醫院出了事。」

  阮薇聽到這話低著頭轉到另一邊,心知這都是對外的藉口,夏瀟必然不可能再繼續拋頭露面,她有孩子了,自然要想辦法終止一切活動。

  電梯到了四層,阮薇低頭匆匆往外走,只想趕緊買了東西就回去,出去走了沒幾步,身後有人喊她,她回頭才發現竟然遇見了裴歡。

  今天裴歡不是一個人出來的,拉著一個男人,原本邊走邊攬著他的胳膊說著什麼,一看就是她丈夫。阮薇從未見過她家裡人,因而不由自主多看了兩眼。那男人舉手投足都懶懶的,裴歡和他指了指這邊就過來了,他還留在原地一步不動,只是遠遠掃了阮薇一眼。

  就一眼而已,阮薇原本還想打招呼,結果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男人,淡淡的一雙眼,分明沒有任何特意的動作,但他從頭到尾居高臨下,打量阮薇就像在審視一件路過的東西。

  他的眼睛太特別,那目光讓阮薇心裡不舒服,沒再出聲問。

  「等我一會兒,你先下樓吧。」裴歡回身說了一句就走過來,發現阮薇有點嚇到了,她笑了笑解釋說,「我要給笙笙買衣服,他難得想出來走走。」

  說完裴歡就低頭打電話叫司機上來,她不太放心,靠在商場挑空的玻璃幕牆上往下看,一直盯著那個人坐電梯,然後在電話裡安排:「老林,馬上去一層電梯口,陪先生一起。」

  阮薇看出她格外緊張他,隨口開玩笑:「看不出來啊,你在家真賢惠。」

  裴歡有點無奈,嘀咕了一句:「他一個人走太危險。」然後又和她說,「他怪毛病多,不喜歡和人打招呼,別往心裡去。」

  阮薇知道她家裡背景深,一看那男人舉手投足就知道他絕對不是一般人,明顯有著身居高位留下來的烙印,她過去在葉家也見慣了大家族的排場,並不奇怪,只和她聊起來:「你先生是做什麼的?」

  裴歡陪著她一起往前走,想了一下說:「算是做古董生意的吧。」

  「怪不得。」阮薇笑了,「看人看東西都准。」

  裴歡搖頭:「不說他了,你今天是來……阮薇?」她忽然發現阮薇的左腿走路好多了,激動地拉著她問。阮薇三言兩語簡單解釋,只說自己腿上的傷其實沒事,主要都是心理障礙,她如今想開了,慢慢就好了。

  「我還想著你什麼時候能回去開店呢,現在每週去看姐姐都得換地方買花了。」

  「我下個月要和嚴瑞出國一趟,正好今天來買點東西,選個箱子帶走。」

  裴歡先陪她一起去買了兩件衣服,又拖她去看童裝。阮薇記得她女兒快上學了,要送孩子一套文具,裴歡不肯收:「她爸爸特別慣孩子,我管不了,只能不讓大家給笙笙買東西了,她現在要什麼都有。」

  阮薇又猜她女兒的模樣,說:「都說女兒像爸爸,笙笙眼睛肯定也好看,我還沒見過呢……哪次有機會帶她一起出來吧。」

  裴歡笑著答應,又說:「就盼著脾氣別像他,女孩子性格隨和一點才討喜,不過我看就讓他這麼慣下去,笙笙大了也不讓人省心。」她想了想,又數日子問阮薇,「對了,你什麼時候出國?」

  「嚴瑞說的是下個月初,先去辦一下手續,我原籍還在南省,必須回去一趟辦護照了。」

  裴歡和她買完東西一路下樓,最終問她:「那你和嚴老師還回沐城嗎?」

  阮薇這才發現她還沒想過這個問題,旁邊裴歡正好把給女兒買的裙子翻出來看,兩個人一邊走一邊聊,阮薇和她說:「阿姆斯特丹這個季節最好,嚴瑞有長假,我們先去住一陣散散心,別的……到時候再說吧,走一步算一步。」

  事到如今阮薇已經什麼打算都沒有,儘量找出事情讓自己忙,每天收拾東西,買好出行要用的一切,盡快去辦護照簽證,因為一旦停下來,她就會想起夏瀟和她說的話。

  她忽然看著裴歡手裡的童裝笑了,幫她一起疊回去,和她說:「裴歡,我真羨慕你。」

  裴歡隨口和她抱怨:「羨慕我幹什麼?你看這個年紀的女人誰像我一樣啊,我有笙笙太早了。」

  算一算,當年裴歡不到二十歲就懷孕生子,這幾乎是孤注一擲的賭局,她到底有多大的勇氣,才能在那麼年輕的時候就把一輩子都押上去。

  阮薇也是女人,太明白這種心情,還想說什麼,但裴歡其實早就知道了,笑著搖頭示意她不用解釋。裴歡一張臉乾乾淨淨,只帶著鮮豔的唇色,明明還是年輕漂亮的年紀,卻為人妻為人母,她低聲和阮薇說:「可我不後悔,我愛他。」

  阮薇心裡更難過,孩子是父母的延續,是這人世間最艱難卻也最幸福的傳承。

  這麼多年,不管多少抵死纏綿的夜裡,阮薇都不敢去想給葉靖軒生一個孩子,她甚至連想的資格都沒有。

  好在她要走了,她沒有辦法,實在沒法面對日後彼此還在同一座城市,他卻和別人有一個家。

  這片商業圈叫海豐廣場,屬於市區周邊新規劃出的地方,剛剛營業沒多久,人還不多。她們兩人坐了跨層的扶梯下樓,阮薇今天是第一次來,扭頭去看,發現半空中裝飾了一整片水晶魚,頂上打出淡藍色的光,影影綽綽,果真像是海底的城。

  她想起自己十歲那年,葉靖軒不過是臨時起意,非要把她從學校裡偷偷接出去,他信誓旦旦和她說去海邊玩,那時候誰都沒想到真能出事,可從那天開始,他們兩人之間的一切都被逆轉。

  阮薇明白,時間永遠是旁觀者,所有的過程和結果都需要他們自己承擔。過去她在海邊長大,很快她還會去有海的國度,前後這些年,孰是孰非,多少潮漲潮落,終究不再是同一片海。

  原來人的成長要靠謊言來成全,他們彼此有太多欺騙,最讓人難過的是,全都因為愛。

  阮薇一路出神,逛街的興致也不高,裴歡和她都拿了不少東西,兩個人出來又都目的明確,因此沿途逛逛就準備回去了,阮薇想起裴歡家裡人還在等她,於是率先告別。

  接裴歡的車就停在對街,她走了兩步忽然退回來和阮薇說:「我不懂他們男人怎麼打算的……不過要按我的意思,我不想勸你,我知道嚴老師人很好,值得託付終身,可人只有這一輩子,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說著她笑了,「阮薇,不管外人眼裡看著有多好,背地裡的苦都要自己咽,我太清楚這種感覺了,別讓自己後悔。」

  誰和誰的傷疤都無法分享,人生在世,各自擔負。

  她說完就離開了,阮薇一個人順著街道往前走,沿途等車,她盯著腳前那些磚路一步一步走,一句一句去想裴歡說的話。

  可是她在醫院裡等了那麼久,心灰意冷,只求看葉靖軒一眼,是他先放了手。她眼看夏瀟要做母親了,那是一個女人最幸福的時刻。夏瀟和她說「不要再出現,就當為了葉靖軒的孩子積點德」。

  這句話終於把阮薇打醒,再也沒有任何立場堅持。

  夏末時節,最後的高溫讓這座城急需一場雨,街上悶得讓人難受,一時半刻都待不住。阮薇一個人過馬路到街對面打車,提著東西找手機,想要聯繫嚴瑞,心裡有事,甚至沒精力留心四周。

  車道上的紅燈赫然在目,偏偏就有車要闖。

  「會長,那女人買了不少東西,現在出來了。」

  開車的人聽到電話裡的回覆,一腳油門踩下去,直衝著前方開過去。

  阮薇終於撥通了電話,順著斑馬線往對街走,剛好是上班的時間,過馬路的人只有她一個人。她對著手機說了一聲「嚴瑞」,餘光裡就看見左側竟然有車不顧紅燈,直闖了過來。

  她已經走到了馬路中央,進退兩難,何況行人指示燈是綠色,她並沒有錯,於是後退想要讓它,可是那輛黑色的車竟然筆直向她衝過來。阮薇一下就明白了,拿開手機向前跑,身後的車明顯也在加速。

  她手機聽筒裡隱隱約約傳來嚴瑞的詢問,可什麼也顧不上再說……有人想要撞死她。

  這個念頭還沒想完,阮薇突然聽見身後一聲巨響,緊接著就是碰撞聲,幾乎貼著她身後。她嚇得不敢回頭,拚命跑到對街,站在樹下腿都還在發抖,左右的行人全都圍過來,衝著馬路中央指指點點。

  幾米之外兩輛車撞在一起,第二輛分明是無辜的,不知道它是沒及時避開,還是出了什麼問題,直接和闖紅燈的車蹭在一起衝到旁邊,車速太快幾乎失控,最後它們一起撞在道路中心的護欄上。

  「闖紅燈還開那麼快,喝酒了吧?」

  「旁邊那輛本來停了啊,突然又沖過去了,也巧了……不然剛才那人肯定被撞死了……」

  人越聚越多,阮薇的腿一遇到事故就下意識隱隱作痛,她勉強控制自己的情緒,混到人群裡。她知道那輛黑車上一定有會長派來的人,現在不能留在事故現場,所以迅速低頭離開。

  手機還在通話中,嚴瑞也聽見這邊情況不對:「阮薇?」

  「我沒事,剛才看見一出車禍。」阮薇走了一段路才回頭,發現身後確實已經沒人跟著了,只是遠處路口還圍著不少路人,她鬆了一口氣和嚴瑞說:「現在安全了。」

  嚴瑞不敢再讓她一個人亂走,告訴她找一個地方等他:「告訴我位置,我馬上去接你。」

  阮薇答應了,抱著東西往前又走了一段,隨便進了一家不起眼的蛋糕店等他過來。

  蛋糕店裡剛剛端出來一盤新烤的奶油土司,店員一看就是個兼職的大學生,看阮薇臉色不好,熱心地過來問她要不要來一塊,可以配上咖啡。阮薇心裡戒備,盯著窗外隨口答應了,直到咖啡端上來,她喝了一口,這才踏實下來。

  她再快也快不過車的速度,片刻之前她僥倖死裡逃生,可是隨時隨地還有危險,沐城真的不能再留。

  阮薇捧著杯子胡思亂想,手機突然又響了,她猛地抬手,差點把咖啡灑了,慌亂地拿起手機接,可是聽筒裡毫無聲音。

  「喂?」她有些奇怪,通話確實接通了,而且也沒有信號問題。對方還沒掛斷,她只好不斷詢問,仍舊沒有回音,似乎那邊的人一直保持沉默,而打來的號碼也完全陌生。

  阮薇盯著那杯冒熱氣的咖啡,突然心裡一動,不再說話,一切安靜下來,她聽見另一端分明有人,淺淺的呼吸聲。

  「小姐?打擾下。」店員端著奶油土司送過來,阮薇「嗯」了一聲讓她放下,說了聲「謝謝」,隨後又對著手機想說話,可是通話剛好就在這一刻掛斷了。

  阮薇盯著手機坐了一會兒,又向窗外看。

  今天是個多云的日子,風一陣一陣吹過去,陰下來的時候,她抬眼就能看見一片灰藍色的天。蛋糕店外圍出一小片鐵籬笆,爬出一叢野生的薔薇,它畢竟是好活的花,在哪裡都能生根,風一大就飄落一地,它沒那麼堅強,也沒有想像中嬌氣。

  店裡沒有其他人,店員在櫃檯後哼起歌。阮薇放鬆下來把手機放好,低頭掰著土司吃,一口一口,眼看眼淚突然掉在上邊,她連表情都沒變,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繼續往下嚥。

  她明白,這世界沒有那麼多巧合。

  阮薇把東西都吃完,嚴瑞也趕過來了,進門看她臉色不好,環著她的肩問了一句:「出事了?」

  阮薇搖頭,示意他只是偶然:「沒有,剛過馬路後邊就撞車了……嚇了一跳。」

  她和他上車離開,路上的時候阮薇一直不說話,頭抵在車窗上靠著,盯著閃過去的街景出神,嚴瑞趁等紅燈的時候和她商量:「辦護照要回原籍,不過……你要是不想去的話,我可以託人想辦法代辦。」

  他知道南省是阮薇至今無法面對的故鄉,她腿的情況剛好,好不容易才從陰影裡走出來,如今讓她回去面對舊日的一切,未必是好事。

  但阮薇笑了,回身和他說:「我自己去。」

  嚴瑞早知道她會這樣決定,俯身抱抱她,分明是安慰的,卻嘆了口氣,揉揉她的臉說:「你有時候堅強得讓人擔心。」

  她和那些野薔薇一樣,風吹雨打開出柔韌的顏色,至今不願依靠他。

  同一座城,最後一日平靜午後。

  這世界從來沒有絕對的善惡,日光所及之處必有暗影,有些事簡單,但最後能給人看的都是結果,背地裡究竟發生過什麼誰也不知道。

  阮薇和嚴瑞離開之後,城市另一端的醫院,有人一直都沒放開手機。

  葉靖軒掛斷通話之後就坐在窗邊抽煙,最後煙灰鋪了一地,病房外正好有手下的人進來,是方晟帶出來的後輩阿立,低著頭說:「三哥,我們把會長那邊的車攔下來了。」

  葉靖軒把煙按滅了,「嗯」了一聲,又盯著手機屏幕看,剛才一個電話打過去,他聽見阮薇似乎在什麼地方買東西,不管是哪裡,一切安好。

  葉靖軒總算放了心。

  他原本只想確定阮薇沒事,可是電話接起來聽見她的聲音,那一刻他手都放在掛斷鍵上了,卻還是猶豫,半天沒有動。

  過去那三年,無數難熬的日夜,他頭疼起來鑽心蝕骨,想聽聽她的聲音,卻連電話都不能打。

  醫生一直不肯讓他出院,何況之前這些事都是方晟安排的,大家堅持要等手術時間,不肯讓葉靖軒再拖,如今他百無聊賴,一切事都只能在病房裡處理。

  他走到沙發上翻了兩頁文件,抬頭問:「會裡有什麼動靜?」

  「會長也琢磨過來了,最近開始讓人越過三哥上報,意思就是先把我們架空。」

  葉靖軒毫不意外,坐在沙發上看電腦,隨口扔出一句:「扶不起的阿斗,難得耍一回手腕,我陪他玩到底。」

  阿立退到一邊去,忽然想起什麼欲言又止。葉靖軒看了他一眼說:「怎麼了?」

  「還有件小事,外邊的人報回來的,最近黑市裡放出一件鹿血沉香十八子,貨目前在誰手裡還保密,只是消息已經有了,鑑定結果也在,少說是明代的東西,主人雖然掛出來,但不明價。」

  葉靖軒隨口應了:「順手當個玩物還行,不能指望這東西……」他話說了一半突然停了,抬眼問他,「鹿血沉香?你確定?」

  「是,三哥,這東西幾百年的工藝傳下來,僅此一件,過去是華先生收的生日禮,當年道上人人皆知,如今先生人不在了,東西卻突然流出來,各家人全都裝聾作啞當做不知道,根本沒人敢詢價。」

  敬蘭會眼看內亂在即,華先生的遺物出現,難道只是巧合?

  「他夫人那邊有什麼消息嗎?」

  「會裡有規矩,華夫人的一切嚴格保密,不許任何人打聽,這個就真的不知道了。不過她還帶著女兒,過去華先生也不讓她碰這些,她沒必要插手會裡男人的事,我們下邊的人覺得……不太可能是她的意思。」

  葉靖軒不再說話,靠著沙發想了一會兒,黑市裡有些事就是這樣,東西掛出來根本就不指望有人敢收,無非是懸一把刀,最後落在誰頭上,只看誰不長眼。

  沒有外人能碰到華先生的遺物,就算十八子真落在陳嶼手上,可他過去最怕那個人,沒把它供起來就是好事,不會隨便拿出來。

  距離上一次敬蘭會內鬥剛過一年,人心仍舊不太平,誰坐在會長的位置上都別想高枕無憂,眼看葉家要反,上一任主人的東西卻突然出現。

  葉靖軒想起父親和自己說過,選了這條路,夜裡睡覺都要睜著眼。

  他突然笑了,口氣卻硬得很:「不管是誰,無非想拿這東西鎮場子,給道上各位都提個醒,鬧不能鬧過頭,連華先生留下來的鹿血沉香都能弄到手,自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話是這麼說,但葉靖軒從來不是聽話的人,「可惜敬蘭會這場子如今誰說了算,還不一定。」

  阿立答應著,本來要出去,走了兩步卻突然停了下來。

  「怎麼了?」葉靖軒揉了揉額頭,掃了他一眼。

  阿立沒忍住,還是把話說了出來:「其實三哥和會長沒有其他矛盾,不過就因為當年芯片被薇姐拿走了,如果能想辦法讓會長放心,也不至於非要反……」

  他話沒說完,葉靖軒把手裡的打火機扔出去,直衝著他的臉,阿立立刻閉嘴,戰戰兢兢地把打火機撿起來給他,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葉靖軒冷眼看著他,開口說:「輪不到你廢話。」

  葉靖軒又交代了幾句會裡的事,之後讓人都出去,他剛安靜一會兒,房間外又有敲門聲,這一次進來的是方晟。

  葉靖軒忙起來根本不看他,一行一行審文件。方晟站在門邊和平常一樣,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他甚至還按常規來和他匯報外邊得到的消息:「薇姐要離開沐城了,暫時查到的機票是回南省的,還去選了大的旅行箱,看樣子之後要出國。三哥應該放心了,薇姐離開蘭坊越遠越安全……三哥考慮下手術時間吧。」

  葉靖軒聽了這話也沒什麼反應,就像沒聽到。他抽空簽字,抬眼和方晟說:「我那天沒打死你,不代表饒了你。」

  他說讓他走,方晟卻還是回來了。

  方晟臉上的外傷縫了針,紗布遮住半邊臉,這幾天顯然不方便刮鬍子,頭髮凌亂,人也顯得邋遢,好在看上去整個人還算說得過去,規規矩矩,和以前沒什麼分別。

  葉靖軒把文件都扔開,難得心平氣和地問他:「夏瀟怎麼樣了?」

  「她胳膊就是一般骨折,沒事,但腿……角度問題,腿摔得很嚴重,之後要看復健的結果了。」

  葉靖軒往後靠在沙發上,散漫又疲憊地盯著方晟,明明這人在他身後站了二十年,可是這幾天他才真的認識他。

  葉靖軒又點了根煙,這裡終究還是病房,煙霧不散,最後還是嗆他自己。方晟明顯想攔他,但他撐在沙發扶手上揉揉額頭,抬手示意不用勸,方晟沒再出聲。

  無論多危險的動物,心也是熱的,何況是人。

  葉靖軒似乎真的有點累了,閉眼靠在沙發背上,過了一會兒開口說:「我送你們走吧,回南省去,你去盯著小巷碼頭日常的事,和夏瀟一起住過去,那條線乾淨,進出都是茶葉,就算將來葉家真被我玩完了,你們也不會受牽連。」

  「我知道三哥一個人擋下來多少事,手術還沒做,還有會長那邊……我不能現在走。」方晟臉上狼狽,但人站得很直,他這麼多年從一而終,守在葉靖軒身後,讓他放心把後背交出去,讓他只帶一個人也敢去闖會長的局。

  士為知己者死,何況忠誠是方晟唯一的長處。

  葉靖軒沉默了很長時間,好一會兒都沒說話,方晟守著他,看他手間的煙明明滅滅,燒出一截煙灰,沙發上的人卻一直都沒動。

  那煙灰越來越長,始終沒有落下去。方晟意識到不對勁,伸手推他:「三哥!」

  葉靖軒沒有反應。

  方晟迅速按鈴,擔心來不及,率先衝出去喊人,讓手下人進來守住葉靖軒。

  片刻的工夫,方晟迎上趕來的醫生一起往回走,卻發現病房門大開著,明顯情況不對。

  方晟臉色變了,帶人拿槍衝進去,眼看裡邊兩個手下被踹翻在地上,一個已經暈過去了,只剩阿立還有點意識,他掙紮著拉住方晟就說:「三哥……三哥走了!」

  所有人衝進來一看就都明白了,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葉靖軒躲開大家離開醫院,他們強留不住,只是葉靖軒情況一天比一天危險,隨時有可能突發昏厥,這種情況下還扔下所有人一意孤行跑出去……一定會出事。

  大家不知所措,走廊裡的人全都沉默下來,等著方晟吩咐。

  他突然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三哥去了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