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愛能恆久遠

  她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絕對不能讓葉靖軒看見這裡,一切都只差這一步,她把這座墓推平,就能把她自己的心埋起來,從此她就可以離開前半生的一切,安心遠走。

  可偏偏就在今天,她回到南省,就像撞在網裡的魚,一步逃不掉。

  離開三年之久,阮薇終於回到南省。

  她下飛機那天已經是晚上了,南省夏末的時候還下了雨,走出機場發現南省沒有想像中那麼熱。

  阮薇看了眼時間,八點鐘了,她去哪裡也辦不成事,於是先打車回養父家裡。

  她後來的養父叫趙思明,趙思明剛把阮薇帶回家的時候她還小,心裡有事卻不說,不肯再回葉家。她裝作只知道自己的名字,其他一概不記得。趙叔帶她去檢查,醫生自然認為小孩驚嚇過度,建議不要再逼她回憶。趙思明心軟,在案發現場好不容易才把她救出來,不忍心再把她送走,於是就這樣給了她一個新家。

  趙思明是緝毒警,人人皆知的高危職業,他在家的時間少之又少,到最後也沒有結婚。他犧牲之後,只有阮薇一個人給他辦後事,最後留下一套老房子。

  阮薇在路上發現南省這幾年發展越來越好,沿海的城市總有各種經濟新區,市中心的建築越來越高,動不動都要爭個亞洲第一才像樣,只有東邊的老城區沒怎麼變,還有舊日殖民地留下的痕跡,歐式的尖頂小樓比比皆是。

  她先給嚴瑞打了一個電話,告訴他一切平安,等她辦好手續,打掃一下家裡的房子,坐三天後的飛機回去。阮薇這次不肯讓嚴瑞陪同一起回來,他也沒強求。

  嚴瑞在電話裡想起她過去的家應該都空了,勸她不如乾脆今晚先去住酒店,大晚上別再折騰了。阮薇不想讓他擔心,嘴上答應,掛了電話還是決定直接回家。

  趙思明的房子本身就是60年代的老樓了,又空了好多年,全是灰。阮薇埋頭忙到後半夜,總算把自己過去的房間弄乾淨了,她把垃圾搬出去暫時放在門口,等白天來人收。

  最後阮薇躺在床上累得要命,卻根本睡不著。

  窗外還是阮薇二十歲那年種的香樟樹,南省這裡雨多,太陽也好,最適宜香樟生長,這才幾年的光景,它已經枝繁葉茂。如今花期剛過去,香氣還在,一陣一陣透著窗縫飄進來,她靜下心就能聞得見,和過去一樣。

  阮薇躺在床上向外看,這樹,這窗,這房間……連帶她自己,都被香氣浸透了,一步也走不出去。

  當時養父出任務,臨走時給了她一棵小樹苗,說是同事送來的,正好留下一棵,讓阮薇等他回來,父女倆一起種在樓下。阮薇小時候就在花園里長大的,於是自己在家就把樹栽好,想等養父回來給他一個驚喜,可他再也沒回來。

  警隊為了掌握敬蘭會走私的關鍵證據,追蹤到海上,結果被葉家的人發現,雙方在船上開火,趙思明就死在那場衝突裡。

  如今想一想,很多事是躲不掉的機緣,是好是壞,各有因果。

  人歸故地,難免心傷。

  阮薇又起來到客廳裡去,把兩位親人的遺像並排供在一起,她上了香,靠在一邊守了一夜,後來天快亮的時候她實在熬不住,昏沉沉地靠著椅子閉上眼,腦子裡混亂得都是親生父親臨終留下的話。

  他不讓她留在敬蘭會,不許她再跟著三哥。

  那時候她什麼也不懂,對結婚嫁人那些大人的事沒概念,只當父親的話是句囑咐,到最後卻成了她過不去的坎兒。

  阮薇心裡難受,好多話本來想回來和他們說一說,可是不知道怎麼開口,最後守著遺像睡著了,快到中午的時候才被敲門聲驚醒。

  她突然坐起來,擔心出事,隨手到廚房拿了刀,慢慢靠近貓眼處向外看,發現只是過去的鄰居。

  「阿婆。」阮薇收好東西開門,出去打了聲招呼。好幾年沒見,隔壁的婆婆還是一個人,兒女都不在身邊,好在老人家腿腳好,人也精神。她提著東西,阮薇幫忙接過去,看她似乎剛買完菜回來。

  阿婆一見真是阮薇,高興壞了,拉住她就開始聊天。

  「我就說不對勁,小趙家沒人住了,怎麼還有垃圾在門口,真是你回來了!」阿婆看看她渾身上下,說她如今都是大姑娘了,突然又問,「對了,你不是嫁人了嗎?那幾年都說你嫁的人家特別不錯,哦……我記得還有一次,你男人送你回來拿東西,是不是?長得好對你也好,他人呢?有孩子了吧……快帶來給阿婆看看啊。」

  阮薇一時也愣住了,好半天才想起過去確實讓葉靖軒送她回來過,當時他就等在樓下,這裡都是老房子,鄰里之間關係近,大家竟然還真的留下印象了。

  她搖頭,扶阿婆回她對面的家,和她說:「沒,我們分開了,沒結婚。」

  阿婆很驚訝,本來都要進去做飯了,又喊住阮薇。老人家七十歲了,畢竟經過的事多,於是一說起來都是老一輩的思維,非要叮囑阮薇:「一看就是家世好的人,不省心的……都是南省這裡的陋習!你嫁得好自然事情也多,放寬心,阿婆過去的經驗告訴你……早點給你男人生個孩子,他就知道還是你好,嫁過去也穩當,別管外邊多少小狐狸,全都爭不過你!」

  阮薇哭笑不得,陪她聊了一會兒,為了安慰老人家一片好意,她只好什麼都答應,最後終於把她送回家才脫身,趕到市裡去辦護照。

  路上一個人很容易空閒下來,精神放鬆,人也開始想過去的事。

  阮薇刻意繞路,不想經過老宅附近,也逼著自己不去想葉靖軒,從頭到尾,她試圖當自己真的只是辦手續的過路人。

  一開始下飛機那幾個小時,她覺得自己做得很好,可是今天出門,就連隔壁的鄰居嘴裡都在提他,她不斷被提醒,怎麼躲也躲不開,好像從她一踏上南省開始,這就是個預謀已久的局。

  像被泅渡深海的魚,眼看岸上海市蜃樓,燈火闌珊,可惜天大地大只有她,怎麼掙扎都沒有一個出口。

  她漸漸想起過去葉靖軒開車的樣子,她不長記性,總是忘記系安全帶,葉靖軒很在意。

  他總是親自低頭幫她系,這樣兩個人距離太近,他抬眼就是她,於是他心思壞,總要成心借這光景吻她,看阮薇紅著臉生氣,推來推去,像只委屈的貓一樣抓他。

  後來她被鬧怕了,終於長記性了。有一次她好奇去問,葉靖軒才告訴他,他母親當年因為車禍去世,就是因為在後排忘了系安全帶,急剎車時被甩出去,當場就不行了。

  阮薇如今還記得當時葉靖軒說話的口氣,事情過去太久,他再提母親的事已經不難過,只是有點感慨。他撫著阮薇的臉,剛好等一個紅燈的時間,靠在方向盤上和她說:「我這輩子有兩個必須要保護的女人,她走了,還有你。」

  那些話說的時候都輕易,可惜時間終究會給一切註解。

  她知道,人這一生未必都如願,聲嘶力竭地哭過喊過之後,生活早晚還會平淡如水。阮薇不會逼著自己忘,她要把葉靖軒說過的話通通藏在心裡。

  她的腿好了,可這人生長久,將來還會有走不動的時候,起碼這一生她都有他愛過她的證據。

  她會為此好好地活。

  第一天並不順利,阮薇換過身份,證件都是後來局裡給的,她為了出國這件事前前後後跑了不少地方,芳苑那件事裡很多人已經調走了,她的身份又嚴格保密,一天之內根本忙不完,只好第二天又去另一個分局開證明。

  最後一切終於塵埃落定,阮薇訂的是第三天晚上七點的飛機回沐城,她起來後先去吃了飯,在市裡附近看了看,打電話給嚴瑞,告訴他一切順利。

  嚴瑞似乎有點吵,人應該在外邊,他已經開始休假,不會再去學校了,於是阮薇隨口問他在幹什麼。

  嚴瑞聲音一向溫和,不疾不徐,剛剛好透過一片嘈雜傳過來,笑著回答她:「追你來了,怕你一回家就不跟我走了。」

  她怔了一下,真以為他要趕時間過來找她,趕緊喊他:「嚴瑞,我晚上就回去。」

  「逗你呢。」他似乎覺得她嚇一跳的樣子格外有意思,「要不你往旁邊看看?搞不好我就在馬路對面。」

  阮薇正在滿大街找出租,人來人往天氣也熱,沒空再鬧,於是她無奈了,賴他成心。嚴瑞在電話裡笑了好一會兒才說:「好了,不嚇唬你了,我有朋友在荷蘭,都幫你問好路線了,很快就是那裡著名的鮮花節,這次正好能趕上,還可以去北部的Spoorbuurt花田……世界上最美的鬱金香園。」

  他頓了頓,又說:「阮薇,如果你喜歡那裡,我們就不回來了。」

  她已經上了車,聽他這麼說還沒回答,剛好前方的司機問她要去什麼地方,阮薇也沒有迴避,直接報出一個地名:「安南墓園。」

  那裡有阮薇私下裡為葉靖軒修的墓。

  電話另一端的人沉默了,阮薇先和他說:「臨走之前還是想過去看看,起碼把靖軒的墓先平了吧,當年只是我一個人的私心……他不知道這件事,現在他人沒事,這樣太不吉利。」

  嚴瑞似乎立刻找了一個安靜一點的地方,周圍沒有那麼多來往的聲音了,他和她說:「你等一等,我陪你一起去。」

  阮薇只當他還在開玩笑:「我三年也沒去過,先去看一眼,找個人把它平了,不耽誤晚上的飛機。」

  嚴瑞竟然格外認真地又說了一句:「你告訴我安南那邊具體的路,我趕過去找你。」

  她知道他不放心,但她在這件事上也不想再猶豫,於是好好靜下心來和他說:「嚴瑞,我如果還留著他過去的墓,就算真和你去了阿姆斯特丹,我也走不出去,你讓我一個人去解決,很快的……在家等我,好不好?」

  他沒說話,但似乎對這件事非常堅持:「我沒想攔你,但你今天不一定能找到師傅幹活,我去找你吧,大不了我陪你改簽,晚一天回來。」

  他說的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但阮薇知道他心裡有話。

  她嘆了口氣說:「嚴瑞,你也說了,有可能我們不會再回來,這是我在南省最後一件事,我想自己去。」

  嚴瑞還是學不會勉強她,臨掛電話的時候,又喊住她。

  他的聲音忽然有些悵然,輕聲和阮薇感嘆:「我總覺得今天讓你一個人去,我一定會後悔。」

  她坐在出租車裡,忽然看見外邊下了雨,車已經開出城區,速度很快,雨點帶著角度斜打下來,很快視線裡就模糊一片。

  阮薇努力讓口氣輕鬆一點,換了個話題笑著和他說:「對了,把我的杯子放行李裡帶走,我收拾東西的時候好像忘了放進去。」

  「好,你帶傘了嗎?」

  她往窗外又看了看,雨似乎越下越大,打在玻璃上的動靜也不小,她和他說:「帶了,南省總是突然下雨,我出門都記得帶傘的……你聽見了?」

  嚴瑞「嗯」了一聲:「剛看了南省的天氣預報,去吧,下雨天路滑,自己小心一點。」

  阮薇答應著掛斷電話,車窗上很快起了霧,司機把空調打開,漸漸能看清路過的景物,車頭筆直,一路向著遠方暗淡的公路開過去。

  同樣的雨,地上很快開始積水,嚴瑞把手機收起來,剛剛走出機場。

  阮薇沒用太長時間就到了墓園,只是一陣雷陣雨,一會兒之後雨勢又轉小了,她剛好帶了一把黑傘,打起來順著石路往裡走。

  南省幾座墓園大都建在城外,安南這裡背靠一整片樹林,環境清幽。一到陰雨天更顯得安靜。阮薇抬頭去看,綿綿細雨,明明是白天,天色卻沉得讓人透不過氣。

  她走在一段下坡路上,左右蒼松翠柏,這裡是長眠之地,總有它兀自岑寂的能力。雨水洗出一片沉甸甸的氣氛,透著墓碑林立的影子,每一座墓碑都是一個終點,因而人一走進來,目所能及都是凝固的青灰顏色,像一幅淡漠的畫,一草一木都和隔世喧囂再無關係。

  人只有在直面生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的心在什麼地方。

  她很想葉靖軒,每走一步都在想。

  阮薇順著那條路慢慢走了很久,彷彿永遠沒有止息,從頭到尾,她要一直走到回憶裡。

  這一路阮薇都很平靜,她當年修完這座墓就離開了南省,她親眼看葉靖軒中槍,並未想過他還活著,因而也從未想過會回來把墓推平。

  這三年她經歷過太多意想不到的事,什麼都熬過來了,可她走到葉靖軒的墓前,還是震驚得站也站不住。

  他的墓……被人完全打開了。

  土和墓碑全都翻在一旁,這裡本身就是座私人空墓,如今場面凌亂不堪。

  阮薇第一反應就是後退,迅速往四周看,零星的雨還在下,觸目所見只有蒼柏。

  她慌了神,沒想到會是這樣,於是扔開傘,勉強逼著自己彎下腰往墓地裡看,試圖找回當年自己埋下去的東西。

  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地上的土混了雨水,漸漸泥濘不堪,她努力用手把墓碑擦乾淨,卻越來越看不清,最後她急了,轉身向外跑,想去找守園的人問清楚,卻突然看見甬道東邊有條供人休息的遊廊,野生的藤蔓植物遮天蔽日,幾乎把它完全遮蓋起來,只有一條細微的空隙,露出葉子之間的人影,可她還是看見了。

  阮薇顧不上腿上的泥,一步一步往遊廊裡走,明明有那麼多種可能,但最後阮薇還是試探性地喊了一個名字:「靖軒?」

  沒人回答,但那影子動了動。

  她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絕對不能讓葉靖軒看見這裡,一切都只差這一步,她把這座墓推平,就能把她的心埋起來,從此她就可以離開前半生的一切,安心遠走。

  可偏偏就在今天,她回到南省,就像撞在網裡的魚,一步逃不掉。

  阮薇最終還是走進遊廊,發現那人果真是葉靖軒。他靠著柱子半側過身,弓著背不知道怎麼了,手死死握緊。

  幾步路的距離,阮薇已經淚流滿面,她在叫他,可葉靖軒沒回應。她跑過去扶住他肩膀,卻發現他頭疼到睜不開眼睛,整個人痙攣得不能動。

  阮薇一下心都揪起來,抱緊他試圖看清他怎麼了,可葉靖軒疼得控制不住往下倒,阮薇扶住他,她根本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他也不肯讓她問,上一次她在醫院就看出不對了,可是……

  她突然意識到,葉靖軒一定病得很嚴重,所以才總要躲開自己。

  她越想越覺得心慌,倉皇之間看他周身,葉靖軒已經不知道在這墓園裡坐了多久,身上的衣服全都濕透了,胡楂明顯,整個人幾乎邋遢得沒法再看,她認識他足足二十年了,第一次看他這麼狼狽。

  他疼得快要發瘋,誰也不是神,人總有極限。

  安靜如死的環境,他身後一片細密的雨,穿不透藤蔓,可是涼風還是吹得人從頭冷到腳。

  阮薇捧住他的臉:「靖軒,我求你了,跟我說句話……」

  她看他咬緊牙,不知道怎麼辦,拿手機要叫救護車,可是葉靖軒突然抬手,似乎他自己也控制不住力氣,直接把她手裡的包全都打翻了。

  葉靖軒勉強示意她不要打電話,似乎一點點的聲音都能讓他受不了:「一會兒就好……沒事。」

  阮薇嚇得不敢刺激他,抱緊他的脖子將他的臉貼住自己,流著淚安慰他:「好,好,我不叫人,你別生氣,三哥,你……頭疼是不是?讓我看看……」

  葉靖軒躲開她,伸手握緊她的手腕,一點一點用力,好像這樣能讓他好過一點。阮薇被他掐得生疼,忍著不說話,她有多疼,葉靖軒就比她疼十倍,直到他終於好過一點,慢慢鬆開手指,死按著自己的額頭。

  阮薇怕他傷了他自己,攔他的手,葉靖軒被她抓住,好不容易平靜下來。

  他側過臉盯著她,什麼都沒說。阮薇坐在他身邊捂著嘴,無聲無息流眼淚,他嘆了一口氣,把手裡的東西給她看。

  一個爛透的盒子,到如今只有裡邊的東西曆久彌新,一枚鑽戒,這麼暗的環境,只有它微微帶了光,在他手間,竟像命運的眼。

  這是當年葉靖軒向她求婚的戒指,時至今日埋了三年多的時光,依舊璀璨。阮薇不合時宜地想起那句廣告詞,原來它說得並不浮誇,這樣的心情……在昏天暗地的遊廊裡,她突然看到它,眼淚流得更凶。

  她多想相信,愛情真能恆久遠。

  阮薇看他向外看,試圖解釋這一切:「我當年不能去葉家,看不到你葬在什麼地方……所以我就在這裡為你……」

  葉靖軒聲音乾澀,突然開口說:「你還想騙我到什麼時候?」

  阮薇低頭不說話,他似乎恢復了一點力氣,突然起身扯住她往外走。阮薇沒反應過來,被他拖著腳下踉蹌,她來不及解釋,又被他的力氣嚇到了,掙脫著要他放手。葉靖軒也沒有力氣再和她鬧,反手把人扣在懷裡往外帶。

  「靖軒!」她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何況他明顯整個人都不對勁,似乎還是頭疼,她再也不敢亂動了,被他拉到墓地旁邊。

  葉靖軒鬆開手,阮薇差點滑倒,剛好撲在那墓碑上。

  他站在那裡按著額頭,眼前一陣一陣出現黑影,他一字一句地問她:「你說過,你不能嫁給我,那這算什麼?」

  阮薇看著她自己請人刻上的落款,「未亡人:葉阮薇」。

  那時候她心死如灰,就剩下這六個字,讓她站在海水裡最終沒能往下走,讓她一個人離開生長的地方從頭來過,多少血淚都能往心裡淌。

  這是她的懺悔,她掩藏起來的軟弱,最終還是被葉靖軒看見了。阮薇終於崩潰,撲過去一把抱住他,她愛他,這世界之大,多少繁華過眼,到最後她還是只有他。

  葉靖軒的視神經受到影響,他看不清東西,努力讓自己沒倒下去,好半天才能說出一句話:「不許哭了。」

  他還是這麼凶,阮薇看他頭上的傷,哽嚥著和他說:「我爸為葉叔受傷,臨走只求了一件事,不讓我長大跟著你……他為敬蘭會死,不肯讓我留在葉家,何況……」

  何況那些年少的時候,什麼都不確定,說愛太勉強。

  有些事已成事實無法改變,她只能假裝不留戀。這一生兜兜轉轉,她原本可以把那段時光永遠當成回憶,可最後趙思明還是因為敬蘭會而死,她不得已重新回到葉家,覆水難收。

  雨幾乎停了,可葉靖軒渾身冰冷,阮薇試圖讓他好過一點,他卻一動不動,站著看她。

  阮薇的輪廓被一團濃重的黑影擋住。

  他知道自己發作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他應該推開她,應該放她走,可是……做不到。

  阮薇不知道他怎麼了,低頭和他說:「我什麼都告訴你,不再騙你,你也……你也跟我說實話。」她腦子裡一堆混亂的念頭,以前都沒有去想,現在發現他疼得這麼厲害,突然就想起當時在蘭坊看到的藥瓶。

  葉靖軒有藥卻不肯吃,他那天和她說,藥未必是好東西。他在擔心成癮,什麼病需要這麼大劑量的止疼藥?

  阮薇想到芳苑那一槍,整個人一點一點涼透了,拚命讓自己保持理智問他:「是不是有後遺症?」

  葉靖軒好像根本沒聽見,頭上的水順著臉向下流,她不忍心看他這樣,伸手去擦,他卻換了話題,只問她一句話:「你要和嚴瑞出國?」他聲音很低,似乎用盡力氣。

  阮薇沒有接話,總覺得他目光不對勁,忽然抬手在他眼前晃。葉靖軒還有感覺,摸索著一把掐住她的手腕說:「你建了這座墓碑,就是我的人,不管你去什麼地方,我絕對……不會放過你……」

  這後半句話幾乎咬著牙磨著血才說出來,那表情越來越狠。他也許命不長久,但他真想帶她一起,死了不過墓碑上多一行字。

  他話沒說完,阮薇眼看他的手放下去,他幾乎毫無預兆突然暈倒,她慌了神,伸手去扶,根本來不及。

  葉靖軒倒在自己的墓碑前,阮薇撲過去捧住他的頭,天色灰暗,沒有半點放晴的意思,四周除了她自己哭喊的回音,再也沒有其他動靜。

  阮薇的手機在遊廊那邊被葉靖軒扔開了,她喊到聲嘶力竭也沒有人來幫忙。葉靖軒沒有意識,她根本不敢離開他,用盡力氣把他上半身抱住,把他的臉擦乾淨,讓他不那麼難堪。

  阮薇終於絕望了,知道自己根本就不該奢望重新開始,她傾盡所有,把全部都給了葉靖軒,再勇敢再堅強也只能熬過芳苑那一次,如果他今天再出事,她絕對不能獨活。

  阮薇俯下身將葉靖軒緊緊摟在懷裡,臉貼臉一句一句和他說話,她漸漸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想解釋什麼,言語混亂,精神繃到極點,似乎又出現了幻覺。

  她腦子裡的畫面越來越絕望,反正這就是墓園,一座被翻得亂七八糟的空墓。她想,如果他們今天要是一起死在這裡,是不是就能葬在一起,也許連地方都不用挪,直接埋下去……

  遠處有人順著甬道跑進來,不斷喊他們的名字,可阮薇不知道這是不是真實的畫面,她看不清那些人是誰,每個人的臉都在她面前晃,都想要帶葉靖軒走。她不肯,歇斯底里,不肯鬆手,好像懷裡的人是她最後一口氣。

  最後阮薇被人抓住肩膀強行扶起來,她瞬間急了,撲上去就和人廝打。

  方晟帶人一路趕過來,阮薇情緒太激動,他先去扶葉靖軒,又示意大家按住阮薇:「薇姐,你冷靜一點,是我!」

  她哭得嗓子都啞了。方晟知道她一受刺激精神狀態就不好,示意大家別心軟,按著她不許她亂動,漸漸阮薇掙不開,有了意識,總算認出來是方晟。

  「快走,薇姐,先送三哥去醫院。」方晟來不及和她解釋,先帶人離開,又環顧四周不放心,派兩個人去把附近環境檢查一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今天的事。

  阮薇沒有別的選擇,幸虧方晟他們找過來,否則她一個人在這裡根本沒法把葉靖軒帶出去。

  雨完全停了,泥土濕潤,風一吹過來,四處都是乾淨清冽的芳草香氣,可是人人沉默,沒有心情說話。

  阮薇和他們扶著葉靖軒往墓園外走,方晟帶來的車都停在門外,上車的時候方晟突然停了一下,他回頭看她,阮薇以為他要和自己說話,慌張地扶著門邊和他說:「別攔我,這次我一定要陪他去。」她態度很堅決。

  方晟搖頭,示意她別緊張,卻仍舊看她身後的方向,指了指提醒她:「應該是來找薇姐的。」

  阮薇回身,發現對面停了一輛出租車,車上的人下來了,是嚴瑞。

  阮薇驚訝地看著他,嚴瑞風塵僕仆地趕過來,只喊了她一聲,就沒再說話。

  他總是遲一步,從開始到現在。

  阮薇擋著車門,方晟他們上了車也沒法走,所有人突然都看向她,一切都等著她做決定。

  嚴瑞眼看她扶著葉靖軒出來,就知道他該離開了,可是他還想看她一眼,哪怕這故事從頭到尾與他無關,但他還有旁觀的權利。

  南省的天氣總是悶熱,濕潤地黏在身上,揮不開斬不斷,和他的心情一樣。

  阮薇似乎想要走過來說什麼,但嚴瑞衝她搖頭,他率先開口:「你先去吧。」

  他說完自己也上了車,半點猶豫都沒有,直接讓車掉頭開走了。

  阮薇沒有時間再耽誤了,迅速上車,和方晟他們一路往城裡開。方晟帶的人檢查完墓園回來,把她的手機和包都帶回來了,手機竟然沒摔壞,一直在響,她總算翻出來,看到是嚴瑞。

  她接起來,兩個人都沒說話。

  嚴瑞還是笑了,她聽不出他的情緒,但終究是遺憾的,說:「我趕過來了,還是來晚了。」

  這一生都差一點點,偏偏要在阮薇什麼都經歷過之後才相遇,從此步步都錯過。

  阮薇始終沒有說話,他漸漸聽出她在抽泣,說:「別哭,我和葉靖軒只有一點相同,都不想看你哭。」

  阮薇安靜下來,嚴瑞那邊的車載電台放了一首歌,透過聽筒模糊地傳來,是首多年的老歌。

  「如果這是情,我竟不清醒。莫非真的愛,從來沒說明。如果已注定,難避這段情。是非多波折,長存未了情……」

  阮薇漸漸也聽清了,他們很久都沒聽過這首歌,如今想一想,在愛情裡他們都不清醒。嚴瑞過去總說她堅強,可明明忘記葉靖軒只是一件簡單的事,她卻至今都沒勇氣去嘗試。

  難怪人聽情歌總流淚,情歌沒錯,錯的是感動。

  阮薇深深地吸氣,和他說:「嚴瑞,我不能離開他。」

  「還有時間,我和你訂了同班的飛機回去。」嚴瑞說完就掛斷電話,他幾乎沒給她再回答的時間。

  是他不敢再聽。

  天邊終於有了一線亮光,夾著雨的云被風吹散了,似乎即將放晴。

  嚴瑞一個人坐在車上,過了一會兒又打電話撥回沐城。

  電話那邊接起來的人是對方的管家老林:「先生和夫人出去了,如果您有事的話可以告訴我,等先生回來我會轉達。」

  嚴瑞也沒有多說什麼,想了想自嘲地只留下一句話:「麻煩告訴先生,上次約好的,可能後天我過去一趟,有好茶給我留一份。」

  這杯茶,他果然是要喝的。

  方晟一行很快順著高速往城裡開,阮薇不安地握緊葉靖軒的手,看向前方問方晟:「我今天什麼都看見了,你告訴我,他當年是不是在芳苑留下了後遺症?」

  方晟明顯也哽了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回答她:「三哥腦部的子彈沒有取出來,他……帶著它三年了。」這件事竟然讓一貫冷靜的方晟不敢再往下說。

  阮薇驚得手都涼了,摀住嘴,掐著自己的手才沒哭出來:「為什麼不做手術?」

  方晟轉身不再看她:「當年三哥的各項肌體功能沒有出現異常,醫生說開顱反而會有更大的風險,但是這兩年它發生移位,逐漸壓迫神經,三哥越來越痛苦。」他停了停又說,「上次醫生不肯讓三哥出院,要留院觀察,可他執意出來,我們前天就追到南省了,去哪裡都找不到人,今天才發現這片墓園。」

  阮薇還想問這病情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為什麼三年都沒有找機會去安排手術,可方晟透過後視鏡看過來,那目光和當時阮薇在沐城花店門口看到他的時候一模一樣,分明有深意,他說:「薇姐,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阮薇沒來得及再問什麼,手下突然有動靜,葉靖軒醒過來了。

  他的腦部神經受到壓迫,間歇性昏厥,發作很突然,但是人一醒過來就有意識了。阮薇立刻握住他的手,試探性地喊他,葉靖軒看了看窗外的路,突然坐起來一把按住前方的方晟吩咐:「先回家。」

  「三哥!」

  「我說先回家!別去醫院。」他的口氣近乎命令,方晟沒有辦法,和司機交代,立刻往舊城區拐。

  阮薇和他兩個人坐在後排,她逼著自己去確認,伸手在他眼前,想知道他到底看不看得清。葉靖軒看了她一眼直接抓住她的手,分明沉著一雙眼打量她,可他這麼多年只有這件事狠不下心,每一次恨她恨得咬牙切齒的時候,一見她,終究連目光都放軟。

  他把她按在胸口,葉靖軒的衣服半濕半乾,還有泥,最後和著阮薇的眼淚,徹底沒法再看。

  她在他懷裡悶著聲音說:「別再強撐,我什麼都知道了,我陪你去醫院。」

  她這樣說著,連聲音都發顫,她越想越覺得可怕,抬頭看葉靖軒額頭上的傷疤,控制不住地問他:「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上次非要趕我走!連夏瀟都……」

  她看著他愣住了,忽然不再說,意識到自己才是沒資格質問的那個人。

  阮薇下意識放開手,用手擦臉,低著頭不再說話。

  葉靖軒看她這樣,分明還在流眼淚,臉扭過去看窗外,不想讓他知道她傷心。他無奈地叫她,阮薇不看他。他靠著座椅找了個舒服點的姿勢,總算緩過一口氣,過了發作那一陣,頭不再那麼疼,他總算覺得自己還有點力氣。

  「夏瀟和你說什麼了?」

  她不信他不知道,半天不說話,最後盯著他說:「我真的……接受不了。」可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阮薇已經什麼都不求,只求他平安,哪怕他已經和別人有孩子了,她也願意卑微低頭,什麼都不去想。

  葉靖軒的精神明顯不太好,他不知道多少天沒休息了,從阮薇到南省那天開始就接連有雨,誰也不知道葉靖軒在墓園裡過了多久,葉家人趕過來也沒想到會這樣,倉促之下只來得及給他披了件衣服,如今葉靖軒人都要垮了,偏偏還能笑出來。

  他笑得阮薇不知所措,她蒼白著一張臉還要說什麼。他搖頭,提醒她:「安全帶。」

  阮薇趕緊系好,他又讓司機將前方擋板升起來,把後方變成只屬於他們兩人的空間。

  葉靖軒看她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連衣裙,折騰了這麼久,裙襬都濕了,一片深深淺淺的顏色,腿上還蹭了泥。他拿紙過來,阮薇接過去慢慢擦,整個過程裡她一直都在發抖,但葉靖軒伸手過去摸摸她的臉,還好不算涼。

  他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做了個噓的姿勢,不許她再打斷他:「聽著,阿阮,我好好和你說。」

  她不看他,突然想掙出去,她害怕,怕他再說讓她走的話,可他不許她躲,從她身後抱過來,低下頭,連臉都貼在她頸後的皮膚上,一點一點貪戀地摩挲。

  葉靖軒的聲音都有些啞:「我今天頭疼,阿阮,別再氣我了,這些話如果我現在不說,萬一哪天腦子裡這玩意炸了……」

  眼看阮薇越聽越害怕,猛地咬住自己的嘴。他沒再往下說,順著阮薇臉的弧度吻她。她閉上眼不再動,轉過來人都躲在他懷裡,親密無間,膩也膩在一起的模樣。他告訴她:「你回來之後,這半年的時間我根本沒碰過夏瀟,她哪來的孩子?就算真有,也不是我的。」

  阮薇的手揪緊他的衣服,他看不見她的臉,可是沒一會兒就覺出她肩膀發顫,還是一聲一聲壓著哭,又不讓他看見。

  「我等了那麼久,你明知道她騙我,想把氣我走,你還是不說實話,你就這麼狠!」

  葉靖軒怎麼哄都不見她抬頭,他沒辦法,由她抱著自己哭。

  當年那顆子彈沒有取出來,時間長了,葉靖軒隨時隨地都有生命危險,這件事他不能讓別人知道,尤其不能讓阮薇知道,這一槍是她造成的,她一定會和自己過不去。

  彼此太瞭解不是好事,他總要為阮薇想,總想她能過得好,甚至他都想過,哪怕就藉著夏瀟這件事放她徹底離開,走遠一點,起碼她能從此過上正常的生活。

  可惜最後葉靖軒回到南省,親眼看到她給自己修的墓,再也沒法騙自己。

  這是他十幾歲就認定的人,真要放手,他做不到。

  「阿阮,你答應我,別拿自己出氣。芳苑的事都過去了,敬蘭會的人活該有報應,我生在葉家就想過有這麼一天,我不怪你……但你要是再拿刀傷害自己,還不如當時把我打死。」他再也說不下去。

  阮薇拚命點頭:「你也聽我一次,先去醫院,好不好?」

  葉靖軒明顯很累,可怕的頭痛讓人反反覆覆受折磨,但他還是不聽勸。

  他按下擋板,方晟也在前邊試圖讓他不要固執,可是葉靖軒一句話就駁回所有人的勸說:「你帶人趕過來了,陳嶼肯定知道我出了問題,現在南省最不安全。」

  葉靖軒的話剛剛說完,前方領先的車突然受到衝擊,輪胎打滑偏離車道。他們坐的是第二輛,司機立刻緊急剎車,可是這一路大家都擔心葉靖軒的病情,自己人的三輛車跟在一起速度太快,已經來不及。

  阮薇什麼都沒看清,慣性使然,她扶著前邊的座椅,剛一抬頭,葉靖軒竟然扯開了自己的安全帶。千分之一秒的時間裡,阮薇甚至還來不及想到底發生了什麼,葉靖軒直接撲過來把她擋在懷裡。

  「靖軒!」

  巨大的撞擊阻住了她的聲音,車體轟然側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