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苦海難回

  他追求過名利,可是三年了,葉靖軒是死過一次的人,他其實什麼都不想要,只要阮薇平安無事。哪怕什麼都變了,唯一不變的只有這枚婚戒,如今戒指上全是泥,依舊能看清鑽石的光芒。

  出事地點不到南省城區,距離住宅密集的區域還有一段距離,但南省這裡比起沐城有更多台灣原住民,建築風格通透,一出了事,附近立刻有人趕過來。

  茂密的熱帶植物遮蔽成蔭,南省有不少歷史遺留問題,道路規劃有死角,兩個方向的車道中間隔了一人多高的綠化帶,導致同一個位置,街對面的人也無法看見彼此,就算警車趕過來,也未必能及時發現出事地點。

  路人漸漸聚集,他們以為只是發生了嚴重的車禍,沒想到竟然又響起槍聲。

  很快有人尖叫著散開要報警,葉靖軒所坐的車發生側翻之後玻璃破碎,方晟想辦法踹開門爬出去,返回來拉葉靖軒:「三哥……一定是會長的人。」

  他話沒說完,前方已經有人衝過來,和葉家前方車上的人開火。葉靖軒和阮薇還被卡在第二輛車裡出不來,方晟立刻喊人先圍過去控制住場面:「拖住時間!」

  事情到了這一步,會長和大堂主之間那層窗戶紙終於完全被捅破。

  陳嶼的人也急了,不惜一切當街火並,眼看他們撞車,葉靖軒生死未卜,大家全都豁出去,做事做絕,今天非要置葉家人於死地。

  葉靖軒被壓在下邊,他那一側的車窗完全碎了,阮薇因為安全帶的原因被固定在原座位上,方晟從她這邊伸手進去想辦法開門,但車門受到衝擊變形,一時打不開。

  阮薇緩過來,在車裡漸漸冷靜下來,她是靠上的位置,前擋風玻璃全是裂紋,但還沒碎開,方晟暫時也看不清葉靖軒是什麼情況。

  槍聲近在咫尺,方晟安慰阮薇不要慌,讓她配合自己想辦法從車裡出去。

  危險突如其來,真到這一刻,人已經來不及害怕,阮薇只想確定葉靖軒有沒有受傷,她被他擋在懷裡什麼事都沒有,只是耳鳴聽不清。於是她試著從安全氣囊的縫隙間伸手摸索,卻只摸到他身後的碎玻璃,她心裡越來越沉,抱著他的背不停喊他。

  葉靖軒暫時動不了,但是他咳嗽了一聲抬起頭,拍拍她,示意他沒事。阮薇鬆了一口氣,收回手不再亂動,幸虧她被安全帶牢牢固定在座椅上,否則車一側翻,最先被摔出去的人就是她。

  「薇姐,小心玻璃……先去後邊。」方晟拖住阮薇的腰把她從車裡帶出去,讓她馬上去第三輛車上,後邊的車只是撞在護欄上還可以開,但是時間太緊,眼看陳嶼的人就要衝過來截住他們的退路,阮薇怎麼也不肯先走,回身和方晟一起去拉葉靖軒。

  雨後天晴,公路地表溫度直線飆升,這一切前後不過半天的時間,卻天翻地覆如同兩個世界。

  她一個人去墓園,最後卻變成這樣。

  阮薇心裡後怕,急得不停喊葉靖軒的名字,去抓他的手,兩個人合力,總算將葉靖軒拖出來。

  遠處已經能聽見警車的聲音,葉靖軒跳下來往前邊看了看,隔著一輛報廢的車,兩伙人都在玩命。

  葉靖軒拉過阮薇把她的臉擋住,環住她的肩壓在自己身側,不許她往身後看:「跟我走,沒事。」

  阮薇知道危險,聽話地在他懷裡不抬頭。方晟拿槍擋在他們後邊,示意他們先去後邊換車。她的耳朵漸漸從轟鳴聲中恢復過來,身後的慘叫聲讓人心驚肉跳。南省警方這幾年早就盯上了敬蘭會,他們光天化日之下還敢這麼猖狂,這件事絕對沒那麼容易了結。

  阮薇神經高度緊張,偏偏就在這時候有人突破封鎖衝過來,方晟直接將他擊倒,可是對方倒下前的子彈已經打過來,就在距離他們不到一米的地方。

  阮薇嚇了一跳,突然想起芳苑那一天,她立刻攔在葉靖軒身前,求他快走。

  葉靖軒把她抱起來送進車裡,擋住她的眼睛不讓她再看,阮薇情緒很激動,他貼著她的臉輕聲說話,示意她冷靜:「噓……沒事了,阿阮,我沒事。」

  她閉著眼發抖,葉靖軒的聲音不容置疑,他示意方晟立刻開車離開。阮薇逼自己深呼吸控制情緒,她看不見,卻聽見方晟突然驚訝地喊了一聲:「三哥,你……」

  她不安地想要掙開他的手看看怎麼了,可是葉靖軒不讓,有點無奈地說:「聽話,讓我省點心,別鬧。」

  他的手慢慢拍阮薇的肩膀,她不想再惹他分神,什麼都不敢說,貼在他胸口安靜下來,車子發動起來,速度非常快,她下意識伸手過去環住他的腰,可是沒過一會兒就覺得不對勁。

  「靖軒!」她好不容易冷靜下來,手上漸漸開始有溫溫熱熱的觸感,她突然意識到這是葉靖軒的血,一瞬間心都涼了。

  阮薇拚命試圖讓葉靖軒轉過身看,可他卻親她的額頭,竟然還在逗她:「別緊張,一點小傷,死不了。」

  警方開始封路,方晟想盡各種辦法從集市裡穿行,阮薇用手按住他背後的傷處試圖止血,無聲無息地抱緊他,他越平靜越讓她擔心,最後她求他:「讓我看一眼……你讓我看一眼!」

  他不肯,他今天整個人慘不忍睹,不想刺激她。

  阮薇眼淚都流乾了,抱著他聲音嘶啞近乎低泣:「我沒那麼脆弱,我不怕……你轉過去,我給你止血。」

  葉靖軒看著前方的路,他們走的都是小巷,顛簸不平。他牢牢地把她固定在懷裡,做了個噓的動作,然後貼著她的臉閉上眼睛。

  車裡突然很安靜,方晟開出集市上了半山,直通葉家老宅,很快就能到。

  方晟看見了葉靖軒的傷處,忍不住低聲勸阮薇:「薇姐,你別衝動,玻璃扎進去了……不能輕易處理,萬一拔出來的時候割傷血管就麻煩了,我們馬上到家。」

  阮薇知道輕重,但她這一路眼睜睜看他忍,比他更痛苦。

  葉靖軒深深地喘了一口氣,阮薇臉上的汗意微微發涼,他貼著她覺得舒服,兩個人濕了又乾的衣服黏在一起,最後帶著雨水的腥氣,毫不在意。

  遠處天邊又開始打雷,依舊還有暴雨。葉靖軒一輩子都沒這麼難堪,全都趕在這一天。按他的脾氣,不和陳嶼的人當街拚個你死我活是不可能先走的,可他如今有阮薇,他不能冒險。

  葉靖軒流了不少血,用力抱緊她,她身上的溫度讓他覺得暖,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自己緊張到連手都鬆不開,好在他的阿阮沒事。

  他已經分不清到底哪裡在疼,但疼痛能吊著他的意識。他把她的頭髮理順放到她耳後,認真地看,看得阮薇不知所措,他卻更用力地把她的臉貼在胸口。

  這是他最珍惜的人,他要她毫髮無損,再多的危險,情願一輩子替她背。

  阮薇怕葉靖軒失血過多出事,一直試圖和他說點什麼,他笑了,雖然臉色很差,但人還清醒。

  「再堅持一下,馬上到家了,你看著我,很快了。」

  葉靖軒轉過臉笑,兩人額頭抵在一起,他湊過去吻她,阮薇愣愣地紅著眼睛,頭髮全濕了又貼在臉上,活像只從泥水裡爬出來的兔子,捧著他的臉一刻不敢鬆懈。

  他似乎覺得阮薇這麼緊張有點好笑,但他也不說安慰的話,只是鬆開她,拿出那枚戒指。

  這一路他從未放棄,有些感情可以交給時光封藏,但有些人和事早已融入骨血,和他同生共死。

  阮薇不光是他的愛,也是他的責任。

  他追求過名利,可是三年了,葉靖軒是死過一次的人,他其實什麼都不想要,只要阮薇平安無事。哪怕什麼都變了,唯一不變的只有這枚婚戒,如今戒指上全是泥,依舊能看清鑽石的光芒。

  葉靖軒慢慢把戒指給她戴上,阮薇手上都是他的血,她哭不出眼淚,最後胸口一陣一陣翻湧,抽泣著抱緊他拚命點頭。

  葉靖軒長出一口氣,臉色緩和多了,放鬆下來,疲憊地和她說:「現在給我一槍,估計我就醒不過來了。」

  阮薇搖頭,不許他再胡說。他卻握緊她的手,告訴她:「那年在醫院,我必須逼自己醒過來,我還有要保護的人,我不能死。」

  她摀住嘴已經說不出話,葉靖軒甚至不說愛,可他說的比愛還沉重:「阿阮,我真的恨你,但我捨不得。」

  這是他的傻丫頭,她做錯事害了他,可他昏迷那麼久,醒過來能說的第一句,還是問阮薇在哪裡。

  他們道上這些人日夜拿命去拼,什麼都不在乎,可惜葉靖軒做事做絕,再狠再狂,人非草木,總有死穴。

  這該死的愛,讓人執著,讓人捨不得。

  方晟一路把車開進老宅,門口的人一層一層往裡傳,所有通行的門全部打開,醫生已經等在主樓裡。

  阮薇和方晟扶他下去,她終於看清,葉靖軒身後紮了一塊很長的玻璃,血漸漸止住了,方晟馬上陪他去清理檢查。

  葉靖軒撐著一口氣,讓人先送阮薇上樓:「你別看。」

  她要守著他,誰也勸不動。葉靖軒沒辦法,但也不肯讓步:「我不想讓你看這種場面,阿阮,你非要逼我?」

  阮薇只好聽話,方晟再三告訴她,三哥的傷口比想像中要好,玻璃扎得不深,不會有事,而且這一天阮薇身上也弄得狼狽不堪,他叫來福嬸陪她上樓,先去洗澡休息。

  老宅的環境絲毫未變,還是舊式的公館建築,走廊盡頭透著窗外濃密的綠意,和阮薇最後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福嬸一直是守著老宅的下人,時隔多年,福嬸見到阮薇回來滿心感慨,帶她回到過去的主臥。

  芳苑的事已經沒人敢再提,可它是所有人心裡的陰影,不說不代表不在意。

  她們一步一步往前走,阮薇很久都不說話,最後還是壓著哭聲,低低地喊她。福嬸眼淚都下來了,靠在門邊抱住她,知道阮薇心裡也苦。

  「你這孩子啊……心軟,過去院子裡的貓病了,你都陪著哭,你哪能背叛三哥啊……」

  福嬸和阮薇的親人沒什麼兩樣,這一句話說得阮薇終於崩潰,壓了一路的難過再也忍不住,她抱著福嬸哽嚥著說:「他受傷了,可他不讓我看,我知道他不想讓我擔心,可這樣我心裡更難受。」

  她知道葉靖軒為什麼要躲起來,他對她自殘的事很在意,生怕讓她想不開,不肯再讓她見血。

  福嬸拍她的後背安慰,又拿衣服來讓她先洗澡。

  阮薇也熬不住了,這一天精神瀕臨崩潰,好不容易回到老宅,四下安靜下來,她一站起來才覺得頭暈眼花,扶著桌子緩了一會兒才能動。

  福嬸陪著她,兩人都不太放心樓下的情況,於是福嬸出去問了一句,底下人說沒大事,玻璃清理出來了,準備要縫針。

  福嬸看他們這麼辛苦,偷偷抹眼淚,最後直嘆氣,和阮薇說:「丫頭,你不知道三哥……他放不下你,葉家祖祖輩輩守著南省好好的,可三哥從醫院出來,非要去爭蘭坊的位子,他都是為了你啊!」

  阮薇已經要去洗澡,聽到這句話忽然回頭,她腦子裡那麼多念頭戛然而止,無數畫面如同散落的珠子,一切似乎都在等這一句才能串聯起來。

  福嬸坐在椅子上,擦了眼淚和她說:「會長因為芳苑的事一直在找你,敬蘭會怎麼能容忍叛徒活著?可三哥說他已經對不起你一次了,絕對不能再讓你出事,當時我們都勸他先顧家裡,可他不聽,非要帶人搬去沐城,就是因為你在那裡啊!丫頭,外邊這種形勢,他要是不去,你……」

  阮薇恐怕早死過一百次了。

  她手裡的衣服掉在地上,她想起當時在「等待戈多」那條路上,她問過葉靖軒,如果放棄敬蘭會,放棄他的野心和她走,他願不願意,葉靖軒當時不肯。

  她明知答案還是失望,她不想成為他的阻礙和籌碼,但那回答難免傷心。

  葉靖軒說過,他的野心就是她。

  阮薇以為自己什麼都明白,可她從來都沒有想一想葉靖軒為什麼那麼執著要推翻會長,為什麼一定要由他自己掌權。

  因為只有葉靖軒成為會長,阮薇才能徹底安全。

  她顫抖著問福嬸:「所以他總是跟著我,不是為了拿回芯片,是怕陳嶼找到我……」她說不下去。

  阮薇在沐城開了一家花店,葉靖軒就想盡辦法終於進了蘭坊,天天去對面的咖啡館。她不再開店回家,他就守在小區裡。甚至嚴瑞當時受傷,她在醫院,葉靖軒也把花送到那裡。

  他是無法無天的男人,為她寧願用三年的時間躲在黑暗裡,畫地為牢。

  福嬸不忍心再往下說,過了好一會兒才告訴她:「我都活了這麼大歲數了,看的東西比你多,聽我一句吧,三哥對你是真心……」她已經年過六十,頭髮還未全白,平日心寬,看著不顯老,但她這時候說起話來卻止不住擦眼淚,和她說,「三哥要娶你,那天家裡都做好準備了,可你沒回來。」

  主臥的房間太大,內外分成了兩部分,房間的東南角有扇門通往浴室。阮薇站的地方剛好就在門前的暗影裡,她看見對面暗色調的牆壁上還掛著過去她的照片,這房間裡的陳設分明一絲一毫都沒動。

  照片上是某年的冬天,她抱著摩爾,那會兒摩爾還小,愣頭愣腦,表情嚴肅卻透著憨,她笑得滿足,在書房厚重的書櫃之前,葉靖軒為她偶然拍下了這張照片。他格外喜歡,衝出來放大,還指著和她說:「看看,老婆孩子都齊全。」

  那會兒阮薇嘲笑他:「大男子主義。」

  現在她再看,恍如隔世。

  陽光打出一整片藤蔓的影子,如同電影裡斑駁的鏡頭,打不散看不穿,全都鎖在老宅裡,一寸一寸都是從小到大的回憶。

  他們這一生加起來才有多長,竟都和彼此相關。

  阮薇去洗澡換了衣服,安靜下來坐在床邊,控制不住打寒戰,這一路擔驚受怕,回來才發現渾身發冷。福嬸知道她淋雨著涼了,趕緊讓廚房做了暖和的薑湯端進來。阮薇自知不能在這時候生病給葉靖軒添亂,於是趕緊往下灌,希望自己發了汗能好一點。

  遠處雷聲滾滾,看著還要下雨,卻一直也沒落。福嬸忽然想起什麼,走過去把衣櫃門打開,指給阮薇看:「婚紗還在這裡,三哥不許任何人動。」

  那是葉家傳家的一套古董,葉靖軒的祖母來自歐洲,家中留下了真正中世紀王室的刺繡婚紗,珍貴的蕾絲工藝歷經幾個世紀,直到今天都無法被模仿,何況還綴了極其罕見的深海貝母及碎鑽,堪稱驚世之作。

  阮薇請福嬸去看看下邊的情況,她一個人在臥室裡坐著,把那襲婚紗抱出來,漫長的拖尾將近兩米,長長地鋪開一地。

  旁邊就是梳妝台,但阮薇從不化妝,那幾年葉靖軒從來不帶她去應酬的場合,她就這樣素著一張臉,習慣到如今,現在梳妝台還是空的。她抱著婚紗躺下去歇一會兒,睜開眼正對著梳妝台上的鏡子,房間裡沒開燈,自然光線又暗,連她都覺得自己這張臉素淨寡淡,配不上這襲婚紗。

  她一直以為自己沒有福氣,但又捨不得放手。每個女人最後的夢想,不過都是穿上婚紗,嫁給最愛的人。

  愛情讓人變得貪心,好在,她總算回來了。

  樓下漸漸開始有動靜,像是有人飛快向外走。

  外邊的事沒那麼容易了結,但阮薇知道自己現在去問只能越說越亂,於是就在樓上聽,可惜她的左耳因為車禍巨大的聲音造成耳鳴,現在雖然好多了,但還是有點聽不清。

  隻言片語,方晟好像在說什麼:「會長要把葉家除名,衝著三哥來的人都等到了機會。」

  都不是什麼好消息。

  最終什麼聲音都沒了,阮薇一個人在臥室裡陷入無限安靜的環境,被睏倦拖得半夢半醒。

  葉靖軒處理完傷口走上來看她,他原本帶了醫生,想看看阮薇有沒有受傷,可他推開門發現她已經躺下了,於是讓人都離開。

  他無聲無息地側臥在她身後,阮薇覺得有人,想要翻身,他卻從背後抱住她的腰,額頭貼在她背心處。

  兩人的體溫交替,連那襲華麗的婚紗都不再是冰冷的。

  阮薇的耳鳴好了,漸漸能聽見葉靖軒的呼吸聲,她的眼淚突如其來順著往下流,勉強抬手擦,濕濕涼涼蹭了一臉。

  葉靖軒嘆氣,從背後伸手過來替她擦臉,忽然和她說起舊事:「過去我爸外邊有女人,我媽心裡知道,但她沒辦法,後來我記得……有天晚上他們在書房裡說話,我媽哭了,我爸那次出來之後就再也沒去找外邊的人。他跟我說,男人的底線,就是不能讓自己的女人哭。」

  他揉著她的頭髮,輕輕地哄:「聽話,阿阮,我知道你怕敬蘭會裡的事,我想讓你安安穩穩地和其他人一樣過日子,不想讓你遇到危險。可是我做不到,我已經很難受了,別再哭了好嗎?」

  她不讓他解釋,也試圖在忍,可是又忍不住,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能回頭看他。葉靖軒的傷口剛處理完,失血再加上頭疼作祟,他整個人在她身後累到懶得動,目光都靜下來,再沒有平時的脾氣。

  她聽見他說話的聲音完全啞了,心疼得更收不住眼淚。

  葉靖軒拉她的手抬起來看,兩人對著窗外熹微的光線,看她無名指上那枚鑽戒,上邊他的血和泥土都被洗乾淨了,璀璨耀眼。

  明明都不是少年模樣,可葉靖軒這麼大的人了,還像孩子一樣抱住她,像得了什麼玩具,蠻橫地蹭在她背後。

  他說:「終於把你抓回來了……你是我的新娘,誰也別想搶。」

  阮薇笑了,按著他的手,示意他好好休息一會兒,可是葉靖軒突然收緊胳膊,好像不受控制一樣痙攣地抵在她後背上,她知道他又發作了,翻身試圖抱住他讓他好過一點,可他放開阮薇,蜷縮起來抱住頭,忍無可忍,就連後背上的傷口撞到床上也毫無感覺。他頭上的疼痛席捲而來壓倒一切,要把他整個人都逼垮了。

  葉靖軒咬緊牙低喊出聲,阮薇拚命去拉他的手,可是根本握不住。她起身要喊醫生,葉靖軒一把摀住她的嘴吼:「沒用的,你叫他們來也沒用!」

  他發作起來控制不住力氣,差點將阮薇打到一邊。

  她撲過來抱緊他,再也受不了,抱住他的頭,看他痙攣在自己身側疼得發狂,眼淚一滴一滴落在他臉上:「我替你,我替你,行不行?」

  如果有辦法,她情願以身相抵。

  可惜如同葉靖軒過去和她說的話,這世上,誰也不能替另一個人疼。她愛他,卻眼睜睜看他活受罪。

  阮薇的手被他掐出血印,她擋住了不讓他看見,兩人僵持將近半個小時,葉靖軒終於漸漸平靜下來,渾身冷汗。

  葉靖軒反身抱住她的腰,臉都貼在她胸口。他一輩子從未示弱,只有今天,他低低開口和她說:「你別走。」

  這是他最軟弱的時候,猶如困獸,只有阮薇在身邊。

  她笑了去吻他,哄著他安慰:「我還能去哪兒?」

  他總算放鬆下來,又和她說:「和我說說話,什麼都行。」

  她突然就想起在蘭坊的時候,聽到他和夏瀟打電話,那時他也這樣說。

  她終於明白葉靖軒頭疼發作,忍不下去才躲起來,他寧可打電話給別人,也不肯讓她知道。

  阮薇心裡百感交集,明明多說一個字都要流淚,卻強壓下去,一句一句和他說:「別再躲我,福嬸告訴我了。」她往後靠在床頭,讓葉靖軒能躺得舒服一點。

  他一直皺眉,好像要解釋,阮薇不讓他開口,又說:「如果會長後來沒得到我的消息,你是不是還不來見我?」

  三年了,她以為葉靖軒不在,一個人痛苦三年,可他其實一直都在暗處,日日相見卻不露面,直到敬蘭會對阮薇的威脅越來越大,陳嶼發現她的藏身之處,要求葉靖軒親自去把芯片帶回去,他才不得不去找她。

  阮薇以為自己說起這些會很激動,可惜這些年孰是孰非,她根本沒力氣再去想,她看他眉心一點一點舒展開,似乎又熬過了這次發作,總算出了一口氣。

  葉靖軒的手流連在她腰側,趴在床上靜靜看著阮薇,她的臉依舊白皙,明明不算漂亮,但就是他過不去的劫。他忽然強硬地把她拉下來吻,婚紗被扯開,蓋在兩人臉上,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阮薇被他抓著,連口氣都透不過來。他清理過傷口換了衣服,身上摻了藥物的味道,還是霸道而強勢的。她掙紮著去看他的臉,都像劫後餘生,用盡力氣想要證明彼此還在一起。

  她和他說:「我的腿好了,我什麼也不怕,你不要再逼自己。」

  「我知道。」

  「我爸留過話,不讓我嫁給你。」

  「我知道。」

  阮薇漸漸說不下去,窗外忽然就下了雨,聲音越來越大,隔著玻璃只能看見那片綠色的藤蔓漸漸模糊,天邊暗淡的云由遠及近,最終掩蓋了所有聲音。

  他們已經錯過太多年,這人世嘈雜,總要停下來聽聽自己的心。

  葉靖軒有點撐不住,伴著細密的雨聲躺了一會兒,抱住阮薇陷入半昏半醒的睡眠。

  她似乎還說了很多話,但他都不理會,只聽見最後那半句:「可是我愛你。」

  這是一切的理由,哪怕背叛過去,罪大惡極,她也在所不惜。

  所以這一覺,葉靖軒睡得很沉。

  阮薇知道他已經太久沒有真正休息過,不敢發出一點聲響,可她自己卻再也睡不著。

  窗外的雨還在下,聲勢浩大,雷聲伴著雨點往下砸,忽然又小了,來來回回折磨人。

  她輕輕起身向外走,一出房間正好看到方晟上樓來。她搖頭,示意方晟小聲一點:「他睡著了。」

  方晟沒再說話,嘆了口氣,低頭看手裡的手機,遠比往日更沉默。阮薇知道如今會長和葉靖軒正面衝突,敬蘭會內鬥的矛頭全部聚集到南省,於是她指了指書房,讓方晟和自己過去。

  老宅的書房裡全是厚重的紅木裝飾,下人打掃之後把窗戶留了縫隙通風,最後忘了關,他們開門之後形成了對流,風一下就撲進來。方晟走在阮薇身後,提醒她:「下雨天涼,薇姐披件衣服吧。」

  這句話說得阮薇心裡一酸,都是過去的人事,字字句句都動容。

  她觸目所見還和舊日一樣,這書房有條隔斷,外邊留了很大的空間,因為那會兒葉靖軒在裡邊忙,她總喜歡帶著摩爾來看書陪他,於是他就騰開很大地方,擺了舒服的沙發。後來日子久了,摩爾懂事,有時候夜裡晚了,阮薇躺在沙發上睡著,它還知道跑去把葉靖軒拖過來,他哄著抱著讓她先回房間去睡。

  她以為自己放不下的足夠多,可惜真的回到老宅來,她才發現自己記住的遠遠不夠。

  阮薇搖頭示意自己不冷,往窗邊走過去。

  老宅是過去的建築,窗櫺上還有鏤空的雕花,她記得那天他們要出門去芳苑,她故意晚了一會兒下樓,就是在書房裡拿走芯片,她在這個窗口向下看,看到小恩拿著傘在等,看到葉靖軒先上了車……

  阮薇當時把一切都想好了,警方真正要打擊的是敬蘭會,只要葉靖軒被帶走之後願意配合,不會重判,再加上葉家的人脈關係,總有辦法讓他過幾年出來,無論多久,她都等他。

  歸根結底,她當時下定決心逼葉靖軒離開敬蘭會,一步一步來,總能勸他回頭。

  可她沒想過變數,警方誤會葉靖軒傷害人質,真的開了槍。

  出事那天晴空萬里,太陽曬得人頭暈,可今天阮薇站在同樣的位置向樓下看,只能看到一片騰起來的水霧。南省風雨肆虐,天色暗得讓人心裡發慌,就像她從未看見的那些陰謀,一件一件醞釀許久,早晚都要爆發。

  她看向方晟問:「外邊怎麼了?」

  方晟不說話。

  阮薇的聲音微微發顫,卻說得很肯定:「別再瞞我。」

  「會長之前就下過命令,讓三哥把薇姐帶回蘭坊,按規矩處置,但三哥當時在醫院,根本不聽。剛收到消息,會長在道上掛三哥的『蘭』字了,這是敬蘭會的封殺令……會長已經下定決心,要連葉家一起清理。」

  敬蘭會歷經風雨這麼多代能傳到今天,最要緊的不是行事作風狠,而是尊重傳統,會長立的規矩就是天,進了這個門,無論你過去是人是鬼,從此都要按門裡的規矩活,誰想和天鬥,那就是全會上下的叛徒,人人得而誅之。

  到如今,被敬蘭會掛「蘭」字,沒人活過第三天。

  阮薇做好了心理準備,可聽到這話還是不由自主向後退,直接撞在了窗沿上,剛好堵住風口,雨水夾著濕氣一陣一陣打過來,她慌亂地回身把窗戶關上,從頭涼到腳。

  方晟看她臉色不好,輕聲安慰她:「南省是咱們自己的地方,家裡是安全的,就算會長再有本事也別想動老宅,只要不出去,這裡什麼事都沒有,薇姐別擔心。」

  阮薇點頭,抬眼看到樓下的花園,她走之後,這裡的薔薇依舊長得好,一簇一簇紫色的花,不像外邊野生的沒人理,它們被人養著,顏色更豔。一樣的花,不同的命,可惜如今這樣的天氣,風吹雨打都一樣,都要自己熬。

  她靜靜地在窗前站了很久,方晟一直在她身後等著,最後他怕她胡思亂想,不得不出聲問:「薇姐?」

  阮薇冷不丁回過神,已經做好了決定,事情到了最糟的時候,一旦下定決心,反而什麼都輕鬆起來。

  她笑了笑和他往外走,隨口說起來:「沒事,看見紫薔薇比過去開得好了。」

  方晟也向樓下瞥了一眼,正好是阿立在外守著,於是他說:「薇姐喜歡花,我讓阿立摘一束上來吧。」

  阮薇沒太在意,也就答應了,想起外邊還下雨,又說:「那等雨停了再去。」

  葉靖軒難得睡個好覺,外邊沒人再上來打擾。

  傍晚的時候他醒了,剛睜開眼的時候不知道想起什麼,突然很慌張,他一下翻身坐起來,然後看到阮薇守在自己身邊,正對著一旁的座鐘出神,這才定下心。

  她怕擾他睡覺,一直沒開燈,屋子裡幽幽暗暗,她換了一件米色的麻質上衣,衣服寬鬆,材質又舒服,這樣側面看過去,整個人顯得格外單薄。

  葉靖軒伸手抱住她的腰,問她:「幾點了?」

  阮薇回身看他似乎不再頭疼,總算放下心,回答他:「五點。」

  他停了一會兒沒說話,忽然笑了:「才一下午,我以為睡了很久。」

  葉靖軒翻身在床上躺平,碰到背後的傷口突然皺眉。阮薇伸手過來墊著,想讓他小心一點。他搖頭,盯著天花板出神,和她說:「我知道你想勸我什麼,但我也有害怕的事,不僅僅是因為你,是我自己……受不了那種感覺。」

  葉靖軒第一次和她提起過去在醫院的事,當時他中槍重度昏迷,說:「沒人能明白,我記得自己有一點意識了,但我怎麼也醒不過來,那種感覺無法形容,我甚至還記得你,我用盡一切辦法逼著自己清醒,否則你一個人在外邊,敬蘭會要你的命,你怎麼辦?」

  他經歷過死亡,到那一刻才真正明白,這輩子最放不下的是什麼。

  後來這三年,葉靖軒開始恐懼睡覺,經歷過從昏迷到復甦的過程,那一切實在太可怕,他每一次睡醒都有錯覺。

  不知道是不是大腦遺留下的幻象……總之他記得自己在昏迷之中無望地掙扎過,像被人狠狠按在水裡,由窒息到瀕死,偏偏總有一口氣,不能速死。

  這種摧枯拉朽的折磨烙印在葉靖軒心裡,他也會害怕,也有恐懼,再也不想重新經歷。

  「阿阮,我真的不敢去做手術。」他低聲說完,忽然伸手擋住自己的眼睛,「我害怕醒不過來。」

  這是葉靖軒的軟弱,阮薇無聲無息地握緊他的手,知道現在什麼都不用說。

  臥室裡座鐘的聲音細微而分明,一分一秒都珍貴。

  葉靖軒拉住阮薇的手貼在臉側,她正好趴下身抱住他,摸到他下巴上的胡楂,她笑著起身看他這副糟糕的樣子,於心不忍,於是去拿了刮鬍刀過來。

  「別亂動。」她讓葉靖軒坐好,站在床邊給他刮鬍子。

  葉靖軒順勢環住她的腰。

  她彎下身,仔仔細細端詳他的臉,不敢有差錯。她身後正對一扇窗,窗外風雨呼嘯,打得樹梢的葉子帶著水黏在玻璃上,她稍稍一動,就連背影都被風打散了。

  葉靖軒看她指尖的動作,一下子什麼都模糊了,模糊到他分不清這是不是做夢。

  房間裡只有他們兩人,漸漸呼吸聲保持同樣的節奏,阮薇抬眼就能從他眼睛裡看見自己,這一瞬間的感覺奇妙而曖昧,彷彿兩個人同體而生。她竟然想一直就這樣下去,一直為他做些什麼,才能夠延續這妙不可言的幸福。

  葉靖軒仍舊沒能克制住,湊過去吻她的鼻尖,這一下讓她手下的力度沒控制好,差點弄傷他的臉。她想讓他別動,他偏笑得格外壞。

  這麼多年,原來時光從未老。

  阮薇攤開手有點惱了,葉靖軒低笑著不再亂動,他換了件淺灰色的衣服,整個人平日裡囂張肆意的勁頭都斂了,只懶懶向後仰,格外放鬆。他在這個欺騙過傷害過他的女人面前放軟全部姿態,由著她在自己臉上動作。

  在沉默中依賴,這才是愛。

  房間裡越發沒有光,但他們誰也不想去開燈,阮薇捧著他的臉,藉著最後一點點天光為他清理胡楂。葉靖軒有混血的影子,其實怎樣也不難看,但她像普通人家的妻子一樣,要讓他乾乾淨淨,永遠都體面。

  如果沒有年少那場分別,或許他們一生都如此刻,可惜天不遂人願。

  葉靖軒等著她幫自己整理完,忽然回身看了一眼時間,他先開口,心平氣和地和她說:「嚴瑞現在應該已經去機場了。」

  阮薇轉身去拿自己的手機。他坐在那裡看她,剛好有人上樓來了,在外邊敲門,聽著是方晟的聲音。

  「三哥,急事。」

  昏天暗地,南省今天的天氣和人的心情一樣,沉甸甸的。

  葉靖軒沒有理方晟,知道如今形勢緊張,葉家箭在弦上,會長不會任由他們放肆,每分每秒都要爭取,但這一刻他什麼都顧不上,他看見阮薇拿著手機不知道要不要撥出去,於是和她說:「你如果要走,我安排人把你送到機場,你們走遠一點,去歐洲留下,別再回來了。」

  葉靖軒本來絕不會說這樣的話,直到剛才在夢裡,還想盡各種辦法要困住阮薇,可他睜眼看見她安安靜靜守在自己身邊,那一瞬間,突然就想開了。

  這是他今生願意拿命去換的女人,無論她日後能以何種方式生活,他只要她平安,僅此而已。

  哪怕不在他身邊。

  葉靖軒起身去倒了兩杯水過來,看阮薇欲言又止的樣子,搖頭示意她不用多說:「阿阮,我和陳嶼之間積怨已久,這次肯定要拚個魚死網破,你來做決定……只要你留下,不管今後是生是死,我都帶你一起。」

  窗外一陣狂風,吹得呼呼作響,阮薇站在窗邊,突然想起過去嚴瑞給她的那個鬱金香杯子……還有那句話,一切彷彿早有注定。

  嚴瑞等了這麼久,可惜阮薇早早把心給了別人,連她自己也要不回,她不是嚴瑞的歸人,他注定等不到。

  阮薇早有答案,只是不知道如何和嚴瑞開口。她猶豫了一時半刻,房間裡很安靜,可門外再一次傳來敲門聲。

  這一次方晟已經等不下去,直接就說:「我們查到是誰放出華先生的遺物了。」

  阮薇不知道他們說的是什麼事,但她明顯看到葉靖軒臉色變了,隨即他很快說了一句:「進來。」

  方晟一走進來就看到阮薇也在,他停了一下,站在門邊不說話。

  葉靖軒問他:「是誰?」

  「三哥,去書房說吧。」

  「就在這裡說,沒事。」

  方晟不得不又看向阮薇。阮薇發現方晟有迴避她的意思,畢竟她過去做的事大家心裡都有數,立刻放下水杯想出去避嫌。但葉靖軒拉住她,示意她不用。

  她不知道該走該留,方晟已經開口說了:「掛出鹿血沉香十八子的人……就是嚴瑞。」

  阮薇愣住了,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整件事,只能看著葉靖軒問:「什麼意思?」

  葉靖軒的臉色越來越冷,盯著方晟說:「你確定?」

  方晟點頭。

  葉靖軒低頭盯著手裡的東西,原本水都喝完了,就剩一個空杯在他手裡轉,他用了力氣握緊,再鬆開的時候,玻璃杯上一片霧濛濛的指印。

  他壓下火氣,示意方晟先等一等,對方很快退到門邊。

  阮薇聽出不對勁,眼看他們兩人的表情越來越凝重,直覺這件事絕對大有深意。

  「嚴瑞怎麼了?」

  葉靖軒看向她的手機,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的嚴老師……能夠在黑市上掛出華先生的遺物,說明他不但和敬蘭會有關,而且還和華先生有關。」

  阮薇步步後退,震驚地看著葉靖軒,好一會兒都反應不過來,勉強說:「不可能!嚴瑞不是敬蘭會的人。」

  道上多少狠角色,一遇到華先生連眼睛都不敢抬,那男人生前近乎傳說,過世之後仍舊沒人敢提他的名字。

  嚴瑞怎麼可能和過去的霸主扯上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