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九死一生

  可惜她是他的阿阮,他的牽掛。她不美,不好,也不聽話,可他試過假裝自己忘了她,最終還是在別人身上找她的影子,徒勞無功。愛就是這樣,你愛一個人就好像突然有了軟肋,也突然有了鎧甲。

  凌晨四點,窗外灰濛蒙一片,沒有光。

  阮薇去浴室換了件利落的長褲,出門的時候,葉靖軒還睡得很沉。

  她知道,他過去睡覺沒有這麼踏實,畢竟是這條道上的人,夢裡都戒備,尤其在葉靖軒腦部受傷之後,他經常半夜驚醒,睡眠質量很差,因此才有了抽煙的毛病,睡不著就依賴煙草給人帶來的麻痺。

  但阮薇回來之後,葉靖軒似乎一直都睡得很安心,直到她輕輕走出去,他毫無知覺。

  她順著樓梯繞到樓下廚房後的小門,那本來是老宅裡下人往外清理垃圾的地方,時間太早,連福嬸都還沒起,她刻意避開打瞌睡的下人,摸黑到了後院。

  非常時期,葉靖軒被掛「蘭」字,明裡暗裡要他命的人太多,老宅所有的出入口都被守死,連這條小路也不例外,但今天這麼早,是阿立帶人守夜。

  一切早有準備。

  阿立看了一眼阮薇,清晨天涼,他記得帶了件棉麻的薄外衣,透氣又舒服,遞給阮薇示意她披上,隨後不出一聲,避開人,引著她往外走。

  阮薇上車的時候抬頭往樓上看了一眼,樓上主臥的窗戶大半被樹擋住了,但她所站的角度還能看見一條縫隙。

  昨天她擺的薔薇還在,影影綽綽,只剩一團暗影。她看不真切,突然有點可惜,應該帶束花離開,不然放它們在那裡,兩天就枯了。

  「薇姐……」

  「走吧。」

  阮薇低頭上車,今天情況特殊,但她從頭到尾都比他們想像中要平靜。

  其實阮薇一直不好看,普普通通一張臉,可是今天……半山上的路燈還沒關,阿立藉著最後一縷光線看向她,突然覺得眼前的她比任何時候都漂亮,他在這一刻有點理解了,為什麼三哥能對她執念二十年。

  都說紅顏禍水,她一個樣樣不出眾的女人,最後卻能讓葉靖軒為她拋家棄業,能打破敬蘭會苦心維持數十年的平靜。

  可她並不軟弱,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保護他。

  「薇姐還有什麼話嗎?我可以之後轉達給三哥。」時間太緊,但阿立實在不忍心催她。

  她搖頭,想想還是笑了,還是喊住阿立說:「和他說,就當那個噩夢是真的。」

  阿立不知道她說的噩夢是什麼,但他鄭重點頭,關上車門去吩咐司機,一路目送她離開。

  千里之外,沐城蘭坊。

  會長所在的朽院之外安安靜靜,人人自危。非常時期,陳嶼的疑心病越來越重,他按例把守夜的人換過一批又一批,最後也查不出到底有多少人是葉靖軒這幾年帶出來的,於是只好盲目篩選。

  其實葉靖軒從南省入駐蘭坊沒多久,已經形成架空會長的趨勢,沐城所有的通路都在他手裡握著,陳嶼想要收回他的權限,派人翻查大堂主葉靖軒的住處,但一連幾天,對方留下的人死守不放行,從頭到尾沒人聽會長的話。

  他這家主當得太窩囊,明裡暗裡都有人在看笑話。

  陳嶼震怒之下讓人硬闖,當街和留守蘭坊的葉家人起衝突,最後惹得外邊聽見風聲,警方的車遙遙停在兩個街口之外,相互僵持。

  剛過午後,陳嶼為保證自己的安全已經閉門不出,外邊有人匆匆往裡傳話:「會長,今天南省該來的那批貨……」

  陳嶼一聽這話就覺得不對勁,這種時候不能再出亂子,他繃著聲音問下人:「出問題了?」

  葉靖軒幾乎切斷了南省和沐城的往來,但敬蘭會暗地裡做的生意涉及太廣,有的線路上的東西涉及全島以及海外多方的利益,一時半會兒斷不了,按規矩,日日還要送到沐城。

  「東西沒問題,關鍵是多了個人,會長……那女人自己送死來了。」

  陳嶼慢慢笑了,他這院子近日越來越安靜,所有人都虛情假意,但所有人也都在表忠心,是真是假,只靠他自己的眼睛。

  這還是陳嶼上位以來第一次放「蘭」字封殺令,他下決心要清理門戶,讓大家看看新會長的手段,可他背地裡也緊張。走到他們這個地步,能守住這條街靠的不是本事,更多的是直覺,一念之間定生死。

  只不過今天這消息,真讓人驚喜。

  陳嶼慢慢地向後靠在椅子上,推開面前的電腦說:「葉三還真捨得。」

  「會長,阮薇不敢走正路,是跟著運貨的人過來的,這肯定是她自己的主意。」

  陳嶼心情大好,吩咐人去蘭坊外等著:「好好迎接一下客人。」

  「是,會長。」

  他說完又點開牆上的屏幕看預報,南省還是有雷陣雨。

  手下會意,低頭說:「我們查過了,今天南省的飛機沒法起飛,葉靖軒趕不過來。」

  陳嶼起身走到窗邊,往遠處看,下人出去安排完了回來,看他還站在那裡不動,於是又低聲請示:「會長,我們要不要留個活口?只要阮薇在我們手裡,葉靖軒一定乖乖聽話。」

  陳嶼搖頭,今天沐城天晴,從他這裡能一直看到遠處海棠閣的房簷。他忽然想起過去那些年,他哥哥陳峰還活著,跟在華先生身邊,而他只有在海棠閣之外守夜的資格。

  他忽然又笑了,敲著玻璃搖頭吩咐:「帶回來,按規矩處決,那女人沒有親人了,乾淨一點,留條左腿給葉靖軒看,其餘的……灰都別留。」陳嶼耳邊響起過去那人絲毫不帶悲憫的聲音,明明宿疾纏身,連說話都輕飄飄的,但他每個字都讓人骨頭髮冷。

  陳嶼咬緊牙,一拳砸在玻璃上,學著華先生的口氣說:「用不著拿女人和他談條件,我就要讓葉靖軒看一看,敢反我的人……是什麼下場。」

  下午的時候,南省果然再次預報有雨,雨還沒下,雷聲滾滾,所有航班全部延誤。

  老宅內外一片死寂,書房裡站滿了人,阿立跪在正中。

  冷不丁一道閃電劈下來,牆壁上撕開一道冷白色的疤,迎著葉靖軒的臉色,森森透著冷。

  方晟這幾天疲於應付外邊的人,留下阿立守在家裡。葉靖軒起來沒看見阮薇,但阿立和他說薇姐去花園裡散步了,他們過去養著摩爾,都有晨起遛狗的習慣,阮薇醒得早也不奇怪。葉靖軒一時沒顧上多想,內外所有事全都壓在他肩上,人人等著他做決定,他一忙起來就到了中午。

  直到福嬸找了一圈也沒找到人,追上來說阮丫頭起來就沒吃飯,他才意識到不對。

  老宅是唯一安全的地方,阮薇出去就是送死,可葉靖軒怎麼都沒想到,她沒和嚴瑞離開,卻自己選擇回去送死。

  葉靖軒審問無果,阿立敢做出來這種事,就不可能開口。他是方晟的人,但方晟顧不上請罪,第一時間已經去查航班。阿立他們當時為了不驚動葉靖軒,沒去動葉家的私人飛機,這種天氣民航更不可能飛,所以阮薇想要回沐城,只有水路或是跟著貨車走。

  可是島上通過葉家來往沐城的渠道太多了,幾十條線,阿立隻字未提,他們一時半會兒根本查不到。

  葉靖軒手裡轉著槍等了又等,還不見任何消息。他已經讓方晟去安排飛機,但雷電天氣,一直無法獲得準飛許可。

  不管哪條路,這麼久過去,阮薇一定已經回到沐城。

  葉靖軒終於忍不住,甩手把槍扔出去,順著地板滑出很遠。阿立一直很沉默,突然把槍拿起來,直直抵在自己太陽穴上,周圍立刻有人撲過來拉下他的手:「阿立!別!」

  阿立抬眼看向葉靖軒,上首的人臉色冷淡,一動不動。

  他眼看他要自盡,仍舊只問一句:「我再給你一次機會,阿阮走了哪條線?」

  「既然送她走了,我就沒想還能活。」

  阿立就是不肯說,眼看就要扣下扳機,葉靖軒厲聲呵斥:「放下!」

  這句話伴著雷聲一起轟然炸開,阿立渾身顫抖,臉上全是冷汗,他咬著牙,整個人像被抽乾所有力氣,一把被人按在地上。

  葉靖軒還是這個家的主人,他不許他死,他就必須苟延殘喘。

  書桌之後的人徹底怒了,盯著他說:「葉家從沒出過自殺的廢物!你想死?好……我成全你!」

  葉靖軒說著讓人把他架起來,他仍舊坐在原位,一句話卻彷彿能燒穿所有人的堅持,他已經不是憤怒,他只是很失望。

  他剛才就想要阿立的命,可是手下那麼多人進來求情,人人都在提醒他,阿立也對葉家忠心耿耿,所有人都在他耳邊說,他們全是為了三哥。

  小恩死了,許長柯自我放逐,方晟等一切平息之後就帶夏瀟走,也要隱姓埋名,還不知未來的路在哪裡。當年一起長大的這些男孩各得其所,卻都不是什麼好結果。

  如今輪到阿立,大家再也看不下去,幾個人豁出去擋在阿立身前,求三哥原諒他,阿立做得再過分,也是為了保護這些過去的兄弟。

  葉靖軒握緊了手,他終究沒開槍,環視周圍的每個人,告訴他們:「你們要真拿我當兄弟,就不會總想讓她死!」

  葉靖軒最後半句近乎低吼,胸口一陣翻湧,急火攻心,半天竟然再說不出半句話。他不知道自己腦子裡的子彈還能拖多久,他也不知道這一次能不能再把阮薇找回來,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現在要怎麼站起來。

  他害怕,他怕陳嶼一個電話打過來,他就再也見不到她。

  葉靖軒一直沒動,屋子裡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人人不知如何開口。他們知道,葉家重要,兄弟也重要,但讓阮薇犧牲去換葉家的平安,葉靖軒生不如死。

  阿立聲音哽咽,放棄掙扎,告訴葉靖軒:「薇姐留了一句話,她說……讓三哥就當那個噩夢是真的。」

  就當她十歲那年真的燒死在那場火裡,因為那時候一切都沒開始,葉靖軒還能狠下心抽身而退。

  葉靖軒聽了這句話突然轉過椅子,背對他們坐了很久,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表情,只能聽見他似乎在強忍什麼,彎下身,一口一口喘氣。

  旁邊的人怕他頭疼發作,輕聲問:「三哥……」

  葉靖軒靠在椅子上閉上眼,搖頭示意他們什麼都不用再說。

  大家全都安靜下來,有人看不下去,側過臉仰頭看天,竟然紅了眼睛。

  方晟匆匆忙忙回來了,衝進來還是為難:「現在起飛太危險,調度塔不肯下指令。」

  外邊已經颳起大風,但雨還是沒有下。葉靖軒回身看時間,突然想起就是昨晚,阮薇坐在床邊一直在看臥室裡的座鐘,她不是看時間,她是在倒數。

  從她和嚴瑞告別那一刻開始,就做好了決定,整件事都是因她而起,她不能再拖累葉靖軒。

  他在這一刻真切地覺得恨她,阮薇永遠都固執,她看起來比那些薔薇還脆弱,可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硬。哪怕那些花都還有根依附,可事到如今,她還是不肯依靠任何人。

  方晟眼看房間裡氣氛壓抑,站在門口也不能擅自做決定,看向葉靖軒,用目光詢問接下來怎麼辦。

  阿立已經受不了這樣的氣氛,掙紮起來甩開兩側的人說:「三哥,我安排薇姐上了東岸運橡膠的船,他們往北邊走,再繼續轉車,如果一切順利,薇姐肯定已經到市區了……」

  他一股腦什麼都說了,接應的人,具體的路線,可是葉靖軒似乎根本沒在聽。

  他看也不看阿立,突然起身往外走,方晟尾隨,只聽見他吩咐了一句:「不管有沒有准飛許可,馬上起飛。」

  這個時候再通知路上的人截住阮薇太晚了,他必須用更快的方式趕到沐城。

  所有人臉色都變了,衝過來攔他:「三哥!不行!」

  葉靖軒回身,重複了一遍:「我說馬上起飛,回沐城。」

  大家全都看向方晟,求他能有個辦法勸住三哥,飛機起飛降落的過程最怕雷電天氣,絕非兒戲。

  但方晟深深吸了口氣,說:「是,三哥。」

  事到如今,大家沒有別的辦法,分列兩側靜靜看著葉靖軒。

  他揉了揉額頭,控制住自己的口氣和他們交代:「都聽清楚,這一次會長要清理門戶,他要下手就會斬草除根。如果我輸了,全家上下一個都別想跑,所以,趁著你們現在還有各自的退路,自己選吧,不願意的人可以離開。跟我走的,十分鐘之內上飛機。」

  他說完扯過一件外套迅速向外走,再也沒有回頭去看。

  他們下樓的時候福嬸也出來了,她帶著老宅裡的下人等在門口。葉靖軒看了她一眼,說:「我去把阿阮帶回來。」

  福嬸一點也沒覺得意外,她的表情還和平日一樣,準備送他出門。如今生死一線,誰也不知道自己走出下一步會有什麼後果,可誰也沒有停。

  福嬸往他身後看了看,所有人一個不少,她長出一口氣笑了。

  院子裡樹多,風一大,撲簌簌的聲響異常淒厲。福嬸卻和平常一樣,嘮叨著說下雨天要當心,然後讓人捧了一束紫薔薇過來。

  她已老去,和這座宅子一樣,靜靜駐守了幾十年,她把花遞給葉靖軒,示意他帶去給阮薇。

  福嬸開口的聲音顫顫巍巍,幾乎要被風聲撲滅,可是在場的所有人卻都聽清了。

  她說:「家裡的事交給我,放心,我帶人準備,等阮丫頭回來就辦婚禮。」

  一切都和他們去芳苑那天一模一樣。

  葉靖軒一行很快趕往機場,私人飛機已經待命。

  天氣不適航,機長最後進來請示,是不是真要不顧調度塔的指示強行起飛。

  葉靖軒點頭不想再解釋,他看著窗外一陣一陣的閃電,向後仰靠在頭枕上,忽然要了一杯水。

  方晟就在他身後的座位上,看到葉靖軒拿出止疼藥,這一次他毫不猶豫,就著水直接嚥了下去。

  九死一生,披荊斬棘,只因為一個人,他就能無往而不勝。

  所以他說奧德修斯不是英雄,人之所以會贏,是因為沒有選擇。

  那天晚上,蘭坊及鄰近的兩條街區全部戒嚴。原本一入夜也沒人敢過那條街,那裡不是什麼好地方。尤其這幾年坊間越傳越離譜,恨不得演繹出他們吃人不吐骨頭的戲碼,可是不管怎麼說,在今夜之前,這一切都離普通人太遠。

  只是這一次,人人都知道要出事了,蘭坊這道疤隱藏太久,早晚都有藏不住的時候。

  北邊的十字路口因道路原因擺出警示牌,提醒車輛繞行,但巨大的遮擋布之後停滿了警車。時間越晚形勢就越緊張,人人都盯著蘭坊那座牌樓看,老琉璃映著月光,照出幽幽的藍,歷經時光,反而生出幾分潤,有人看著看著冷不丁打個寒戰,它太像某種夜行生物的眼,居高臨下,洞若觀火。

  誰也不知道這一夜什麼時候才會終了,各方屏住呼吸想要等機會,可它畢竟風風雨雨在這裡立了幾十年,沒有那麼容易倒。

  最奇怪的是,從入夜之後蘭坊就悄無聲息,大家預想中混亂的場面完全沒有出現。現實不是拍電影,這條街上的路燈和以往一樣亮著,遠一點的院落外還有古色古香的布面燈籠,豔紅的牡丹繡花,醉生夢死。

  他們等了半夜也沒見到血流成河。

  整條街出奇平靜。

  朽院的門外有株百年古槐,在地下盤根錯節,時間久了,將地面拱出一塊凸起。當年修建蘭坊的陳家人擔心破了風水,大興土木的時候也沒敢挪它,放任它長,還連帶把朽院以東半邊圍牆都降低一半,因此那地方成了一個豁口,從樹的縫隙之間就能看到院子裡。

  如今院內只亮了一半的燈,形勢緊張,陳嶼和身邊的親信全部退到垂花門以內,只剩孤零零的幾條小路。葉靖軒冒險趕到沐城,第一件事就是從陳嶼身邊下手,裡應外合,圍了整座朽院。

  會長的人出不去進不來,但這畢竟是陳氏的地方,附近幾位堂主趕過來攔下葉靖軒,劍拔弩張全都聚在院門口。

  長長一條車龍,街道兩側全是人影,可惜兩個小時毫無結果。

  方晟往裡闖,逼開擋路的人,他帶了葉靖軒的話進去,意思很明顯:「這是葉家和會長的私仇,用不著其他人來送死,無關的人趁早讓路。」

  大家心裡都明白,葉三是真瘋,把他逼急了,絕對會不顧警方的壓力在這街上掃射。於是大家面子上忠於會長,勉強把樣子裝過去,就算仁至義盡,自然處處放了水。

  方晟清開一條路直通垂花門,葉靖軒一路往裡走,卻看到陳嶼正好也出來了。

  兩個人相隔半邊蓮花池,會長身邊的人拿槍擋過來,陳嶼搖頭,大家收手退到後方。

  葉靖軒藉著光上下打量,他印象中的陳嶼還是過去華先生身邊的小隨行,如今沒過多久,這人也學會了一副冷淡樣。

  陳嶼眼看穩不住人心,但只要他手裡有阮薇,他就有恃無恐。

  葉靖軒沒空和他廢話,直接說:「把人放了,我給你留點面子,讓你體面走。」

  陳嶼好像聽見什麼天大的笑話,眼看葉靖軒的人從外往裡圍,他毫不在意地開口說:「葉叔什麼都好,就是不會教育兒子。你也在敬蘭會這麼多年了,哪條規矩告訴你……輪得到你跟我要人了?」

  葉靖軒二話不說,抬起手,槍口直指陳嶼。垂花門兩側的人同樣不肯示弱,眼看就要火並。陳嶼也不繞圈子了,直接說:「你女人硬氣,還真敢回來,就為這個我敬她三分,到現在沒讓人動她。」

  葉靖軒握槍的手漸漸收緊。

  陳嶼繼續說:「讓你的人放下槍,晚一分鐘我留她一根手指。」說完他就讓人拿刀進去,「快點!不然手指砍完,可就是腿了。」

  「你敢!」葉靖軒再也忍不住,直接就要衝進去,陳嶼身邊的人立刻開槍,子彈貼著他的胳膊蹭過去,方晟從後拉住他:「三哥!」

  陳嶼好整以暇地低頭看表:「還有四十秒,右手,食指。」

  他腳邊波光粼粼,可惜今夜院子裡太過於肅殺,淺水蓮花都像藏著冤孽,動一動全都像要吞人的口。

  葉靖軒咬牙盯緊陳嶼,甩手把槍扔了。方晟隨他一起,很快身後所有人都放開武器。

  陳嶼靠在門邊仔細看他,越看越覺得有意思。人人都知道葉靖軒就是匹野狼,惹上他,下場就是連骨頭都不剩,他這人一輩子從未忍氣吞聲,只有今天破例。

  陳嶼看得出葉靖軒的憤怒,他越這樣,陳嶼越得意,一臉無可奈何地說:「你父親算會裡的元老,但你別怪我不念舊,誰都知道……哪怕我今天留你一口氣,你將來照樣能咬死人。」

  說著陳嶼親自走過來,慢慢抬手,方晟不許他靠近葉靖軒,但如今他們只能無謂掙扎,徒勞無用。

  滿院的人屏住呼吸,眼看葉靖軒頭上那道傷疤赫然在目。

  「早和你說過,大難不死,未必有後福。我還真想知道,再來一槍……你還能不能醒?」

  葉靖軒一語不發,讓方晟把大家都帶出去。方晟站著不動,被迫反手把人推開,逼著對方向後吩咐,可在場葉家幾十人,沒有人退後一步。

  蘭坊是有蘭坊的規矩,可如果忠義到頭,人都該為自己而活。

  但他們誰也不肯走。

  坐北朝南的院落,蓮花池裡浮萍搖曳,這地方一直寬敞,幾代人修身養性,夜裡卻不知見過多少血。

  陳嶼笑了,回身看看葉家人,故意當著他們的面提高聲音,一槍頂在葉靖軒頭上:「都給我看清楚!到底誰才是會長!」

  他說著也發了狠,葉靖軒一直不拿他當回事,過去正眼都不看他,如今卻站在這裡任人宰割,困獸一隻,隨他處置。陳嶼越發興奮起來,這一槍非要讓所有人都看見。

  葉靖軒盯著他得意忘形的嘴臉一動不動,突然出手,擰過陳嶼的胳膊直接把槍按下。陳嶼一驚,瞬間大怒,扭打之間回身喊:「開槍!」

  遠處的人早就瞄準葉靖軒,毫不猶豫扣下扳機。

  「三哥!」

  槍聲突如其來,二十年沉默終歸有盡頭,蘭坊內外瞬間沸騰起來。

  這一夜白白消磨耐性,這聲音讓整條街如同點著的捻子,牽一髮而動全身,外邊的人不明情況,全要往裡沖。

  誰也看不清,池水微動,一地暗紅,很快又沉了下去。

  陳嶼的人再想圍過來已經晚了,形勢突然逆轉。

  分秒之間,所有人都只剩下本能,葉靖軒被方晟一把推開,眼看他倒在自己面前,卻一刻都沒猶豫,他藉著方晟用命換來的機會,搶過槍,斃了剛才動手的人。

  會長被葉靖軒拿槍扣在手裡,整座院落誰也不敢亂動。

  那一槍正中方晟背心,血很快就湧出來。

  葉靖軒以陳嶼做人質,讓會長這一方所有人都後撤。他立刻叫人把方晟送去醫院。幾個手下離方晟近,眼看他的傷在要害,硬憋回去不敢說,還是把他扶起來了。

  他身後一片昏暗血跡,葉靖軒急了,脫口就喊他:「方晟……你給我堅持住!」他再也壓不住口氣,喊人全部退後,否則他現在就崩了陳嶼,「讓開!馬上送他去醫院!」

  方晟強撐一口氣,自己清楚得很,搖頭說:「不用了。」

  夜色太暗,他仰頭只能看見黑漆漆的天。他這輩子沒有身份也沒有選擇,只有今夜才能站在葉靖軒身前,卻只是為了擋這一槍。

  方晟漸漸覺得冷,人在瀕死的時候感官被無限模糊,彷彿一切忽然安靜下來,安靜到他只能聽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阿立眼眶通紅,拚命喊他,可方晟覺得自己實在太累,再也沒有力氣站穩。他覺得人影晃動,好像還有很多人撲過來,好像葉靖軒還和他說了什麼,但他什麼都聽不清。

  方晟累得閉上眼,事已至此,他並不覺得意外,他們這條路上的人旦夕禍福,生殺過眼,早晚都是一樣的結局。

  只是到這一刻他才明白,還有心願未了。

  原來人在最後真的會看見很多過去的事。

  方晟想起當時夏瀟闖到他房間裡去,胡攪蠻纏,卻是個可憐人。他想她後來傷了腿,萬念俱灰地躺在病床上,他守了她那麼久,卻從頭到尾都沒給過她半句安慰。

  他還是後悔了,後悔他為什麼永遠只會給她披上一件衣服。

  方晟的意識漸漸混亂,但他還記得,最後那幾天,他要回來找葉靖軒,離開醫院的時候總算給夏瀟留了一句話,他說:「別再做傻事,等我回來,我帶你走。」

  那其實就是一句承諾,但他說出來的口氣又冷又硬,說完就出去了,頭也沒回。

  如今……失血近乎耗光方晟全部的溫度,他恍惚之間才明白,原來這就叫遺憾,他知道自己是枚無關緊要的棋,他也清楚他存在的全部意義就是等這一天,可真到這時候,他還是空落落的,覺得可惜。

  可惜有些話來不及說,可惜他這輩子還沒試過,怎麼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他忘了告訴夏瀟,他和她否認的那些事,其實都在撒謊。

  人生苦短,這樣也好,來不及相愛,就不算死別了。

  方晟最後只留了一句話,向著葉靖軒的方向說:「三哥,我一直喜歡她,我想……」

  這話荒唐,但他這一生都沒荒唐過,臨死總要試一試。

  可他終究沒能說完。

  方晟的離開徹底擊碎了葉靖軒僅存的冷靜。他握緊槍,仰頭閉上眼,想把這發瘋的念頭壓下去,卻無能為力。

  葉靖軒抬起右手,子彈上膛,他把陳嶼逼到牆邊,將他按在牆上,他連最後那點耐心也被消磨乾淨,直接問他:「阮薇在哪兒?說!」

  陳嶼也有了骨氣,咬緊牙就是不開口。葉靖軒下命令讓人衝進去,只要確認阮薇的安全,他要讓他們通通付出代價。

  突然有人從外走進來,這一路竟然無人敢攔。

  風過樹梢,院子下掛了風鈴,古舊的銅質工藝,這氣氛太壓抑,突如其來一陣響動,活像撞了鬼。

  「三哥……不知道他是誰派來的,說要請人。」

  今天的朽院幾乎成了修羅場,方晟救主而死,會長在葉靖軒手裡,命懸一線,那人卻依舊走得穩。

  他停在蓮花池之前,再向前一步就是地上蜿蜒的血跡,但他眼看院子裡幾十人的陣仗,竟然眼都不眨一下,彷彿什麼都沒看見。

  他畢恭畢敬地和陳嶼說:「會長,請您去一趟海棠閣。」

  這話出來,連葉靖軒都怔住了,回頭去看,卻看到那人近六十多歲的年紀,頭髮花白,人卻精神。他一張臉客氣而疏遠,怎麼看都只是個管家模樣。

  陳嶼努力繃著表情,他如今狼狽至極,但在槍口下都能冷眼相待,偏偏這一句話讓他開始發抖。

  他眼下再無翻盤機會,命都不在自己手裡,如何能去,於是下意識喊了一句:「老林……」

  那人好像也注意到葉靖軒還是不放手,於是他又說:「葉三,你把槍放下。」

  葉靖軒聽他這麼叫自己,就知道這是敬蘭會裡的老人,但他並不認識這所謂的老林,更不知道他什麼來頭,於是葉靖軒再不回頭,只甩了一句:「我不管你是誰的人,今天是我和陳嶼的場子,你憑什麼說話?」

  葉靖軒向來毫無顧忌,那人完全沒有生氣的表情,還是一樣恭敬,不卑不亢地回答:「憑阮小姐在我們手上。」

  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陳嶼虛張聲勢一整晚,丟盡臉面還打到滿盤皆輸,他此刻完全無話可說。

  葉靖軒手裡的槍座砸下去,陳嶼頓時額角開花。

  老林聲音依舊四平八穩,再次提醒他:「放開會長。」

  他率先引路向外走,又補了一句:「阮小姐不在朽院,你如果還想見她,放下槍,跟我走。」

  已經到了後半夜,沐城這裡日夜溫差大,風裡透著涼,夾著不知名的香氣,一陣一陣,吹得人心慌意亂。

  海棠閣已經被封起來將近一年的時間,只有那兩棵海棠樹還沒變,年年依舊。

  這裡只是故人居所,沒人知道老林為什麼要帶他們來海棠閣,只是當一行人走進去的時候,發現四下的燈都亮起來了。

  中式院落四四方方,紅牆碧瓦,樹下還有籐椅,燈光熹微,分明拖出一條昏黃的影。

  陳嶼環顧四下,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這地方只差一點經久不散的藥氣,就和過去一模一樣。

  蘭坊所有的院子都由一條遊廊貫穿始終,他們順著走,很快就到了院子北邊,只是今夜這裡安靜到不正常。

  葉靖軒停下沒再往裡走,手裡還有會長做人質,並不擔心對方耍花招,但他必須先確認阮薇的安全,於是開口問:「她在什麼地方?」

  陳嶼擦了一下頭上的血,低頭罵了一句,他身後全是葉家人,勝負明顯。

  老林不緊不慢地伸手指了指前方的房間,示意其他人都離開。

  阿立極其戒備,死活不肯離開葉靖軒,但葉靖軒沒把區區一個陳嶼放在心上,掃了一眼左右,命令他:「你們先出去。」

  最終老林身後只剩下他和陳嶼兩個人。

  葉靖軒繼續一路向前,故弄玄虛也好,陰謀詭計也罷,他今夜走到這一步,龍潭虎穴也要闖,既然想玩,他就陪他們玩到底。

  方晟為他而死,這一路已經斷送了太多人的信念,他絕不能停。

  何況葉靖軒真的想不通,如果阮薇回到沐城之後沒落到陳嶼手上,還有誰能把她帶走?

  他腦子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沒等他想完,老林已經停下了,他指了指前邊的房間,低聲說:「先生吩咐過,請兩位進去。」

  華先生還活著。

  而且看上去,活得還不錯。

  陳嶼並不意外,肯定早已知情。葉靖軒和他進去的時候,華先生正站在過去的書桌後往窗外看,穿了件簡單的墨藍緞子上衣,手裡恰恰就是那串鹿血沉香十八子。

  這男人幾乎被傳得入了邪,其實也不過三十多歲的年紀,還不到老去的時候,只是他臉色淡,明顯身體抱恙。

  他聽見有人進來了,但半天都沒動,自顧自把窗戶打開透氣,又盤著手裡的珠子,一圈一圈玩了一會兒,他這才回身,懶洋洋靠在窗邊,隨口和他們說起來:「有段時間沒回來了,屋子空,將就著在這裡說吧。」

  老林低頭在門邊答應:「是,先生,我先出去了。」

  當日華先生的病逝對敬蘭會而言,無異於改朝換代。

  葉靖軒自然意外,抬眼看他,卻發現華先生和他過去那幾年見過的沒什麼分別,他甚至什麼都不用說,一雙眼定定看過來,誰也不能先開口。

  多年夜路,到底磨出一身從容氣度,這已經和身份地位無關。

  葉靖軒想了很久,竟然想不起他的名字到底是什麼,這麼多年,沒人敢直呼其名。

  陳嶼退無可退,很久之後才憋出一句:「華先生回來應該提前說一聲,我……我讓人去接。」

  華先生根本沒理他,葉靖軒壓下諸多疑問,隨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房間裡不過三個人,他一坐,陳嶼臉色都變了,脫口而出:「從來沒人敢坐著和先生說話!」

  葉靖軒覺得這話有意思,奴才果然永遠都是奴才,他看都沒看陳嶼又說:「沒人敢做的事多了,也沒人知道他還活著。」

  這下陳嶼氣急敗壞,過去這院子裡人人說話都小心,更輪不到葉靖軒放肆,他開口又要說什麼,可華先生今天破例過來,沒興趣看他們爭,於是直接擺手說:「行了,陳嶼,你也坐下。」

  陳嶼堅持不動,華先生不管他,也懶得繞彎子,他開口的聲音很輕:「你們打歸打,鬧歸鬧,但敬蘭會有規矩,凡事都有個限度。」這一夜草木皆兵,可讓他提起來彷彿只是一場鬧劇,他看向葉靖軒說,「我過去有心提拔你,幫你掃清了阿七那邊的障礙,是想給你機會,可不是讓你這麼玩的。」

  葉靖軒從頭到尾目的十分明確:「所以我現在還坐在這裡,完全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話我也說明白。」他手放在椅子上輕輕地敲,聲音卻一字一句說得清楚,「把阮薇交出來。」

  窗邊的人玩著手裡的珠子,一顆一顆數過去,那目光忽然就落在葉靖軒身上,淡淡開口:「放心,她很安全,這麼多年我留下她,就為今天。」

  這句話扔出來,他們終於把一切都串聯起來。

  三年前芳苑出事,敬蘭會各方都要追殺阮薇,她換了身份躲出來,故意選了最危險的地方沐城,然後就有人指使嚴瑞把她留下,不是為了害她,而是為了留她一個活口。

  如今看來,之所以嚴瑞能拿到十八子,不是因為他本事大,而是華先生授意。

  葉靖軒這麼想下來一切都明白了,有人在幕後冷眼旁觀,這麼深的心思和城府……除了這隻老狐狸,再沒有其他人。

  葉靖軒忽然有點坐不住,迎著他不動聲色的目光看過去,這男人一生殺伐決斷,什麼手段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能看得遠。

  大家只當阮薇是個線人,到今天陳嶼還在耿耿於懷,狂妄自大,就是不肯相信,偌大一個敬蘭會,最後能被一個女人傾覆。

  只有華先生心知肚明,陳嶼早晚坐不穩會長的位置,爭不過葉靖軒,所以阮薇才是關鍵,只要有人能把她握在手裡,葉靖軒什麼都能讓。

  甚至……就連華先生自己那場所謂的「病故」,他都算計得分毫不差,掩人耳目。這世上怕就怕貪心不足,當人已經站在制高點上,眼看自己多年心血,怎麼能拱手讓人?

  但華先生偏偏就選在巔峰時刻抽身而退。

  葉靖軒終於明白,為什麼敬蘭會這麼大一個家,在華先生手上十多年都沒出亂子。

  華先生看葉靖軒的表情就知道他想明白了,於是又說了一句:「也不用再猜嚴瑞了,我和他認識很早,在我都沒進敬蘭會的時候……過去我們父母家裡有些淵源。他本來就不是會裡的人,我當時想找個身家清白可以信賴的人幫忙,所以才請他留下來。」

  「我在蘭坊見過他。」

  「那幾年嚴瑞的母親病重,老人家的冠心病,我這邊認識不少心內科的專家,他過來托我找幾位大夫,你見過也不奇怪。他因此才欠我一個人情。」華紹亭的話都說得簡單,三言兩語,他們這些人數年糾葛,費盡心血爭來鬥去,於他而言充其量是盤棋。

  三年觀棋不語,閒來無事,一步將軍。

  華先生的宿疾是無法根治的病,他邊說邊覺得有些氣悶,反手又將窗子推開了一點。

  他這樣的人,果然難長久。

  葉靖軒的態度終於緩和下來,陳嶼也收斂許多。

  華先生似乎想起什麼,去架子上看了一眼,拿了一套茶具出來,他讓老林帶出去都洗乾淨。房間裡茶案依舊,都是過去現成的東西,只是華先生從不親自動手,他只坐著看。

  老林替他煮水烹茶,整個過程沒人出聲。淡淡的大紅袍,迎著華先生手上那串珍貴的鹿血沉香,香氣一陣一陣鑽過來,沖淡了一夜殺戮。

  誰都沒想到,到這一步,他們幾個人還能坐在茶案前靜下心,彷彿開口還能敘舊。

  老林把茶泡好,依次備了杯子,第一杯自然先給華先生,但他卻伸手指指陳嶼,說:「他如今才是會長。」

  陳嶼站得更直,恭敬地低下頭,仍舊和過去一樣,怎樣也不肯接。

  葉靖軒沒什麼興趣,直接說:「我不喝茶,不必了。」

  只不過順手一杯,可華先生卻忽然說:「你喝不喝是一回事,接不接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像這道功夫茶的順序,有頭有尾,不能亂。」

  陳嶼趕緊伸手拿過去,葉靖軒終究讓了一步,同樣接過茶杯。

  華先生自己卻根本沒有喝,只低頭看了看,回身就和老林聊起來:「換個密封罐吧,不然味道都跑了。」

  老林點頭,恭謹地說:「我去收拾。」隨後又安安靜靜退出去。

  房間裡突然冷淡下來,華先生眼看他們都喝了一口茶,這才想起他們兩人的事還懸著沒解決,於是他說:「各讓一步,葉靖軒,你帶你的人回南省。陳嶼,你從此不要過問那個女人。」

  陳嶼永遠沉不住氣,捏緊茶杯就說:「那禍水不能留!她知道太多敬蘭會的事,而且芯片……」

  「如果芯片還在阮薇手上,完全可以當做自保的籌碼,她就不會明知你要她的命,還跑回來送死!」華先生終於有點不耐煩,甩手將十八子放在茶案上,一雙眼盯住陳嶼,那口氣依舊輕飄飄的,卻一字一句慢慢壓過去,「你沒腦子,不代表所有人都沒腦子。」

  陳嶼臉上再也掛不住:「華先生……是我考慮不周。」

  那人口氣突然一轉,直逼得陳嶼抬不起頭:「我再說一遍,你現在是會長,你一句考慮不周,就能鬧到蘭坊當街火並!我當時告誡過你,你不聽,我讓人掛十八子出來再次給你提醒,你還要一意孤行!」

  「先生……」

  華先生說完立刻不再看他,彷彿這房間裡已經沒有這個人。

  他抬頭看向葉靖軒,又說:「今晚這局是你贏了,敬蘭會之後會替你解決『蘭』字的事。我讓你帶阮薇離開,但你必須留下話,葉家所有人退回南省,終生不進蘭坊一步。」

  葉靖軒放下茶杯,還是坐在椅子上。陳嶼心裡窩火,發現葉靖軒竟然還敢盯著自己,他瞬間怒了:「別得寸進尺!」

  但葉靖軒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諷刺地轉過臉,只問華先生:「你花三年苦心牽制我……說到底,還是要保陳嶼?」

  華先生沒有否認,坐到茶案之後嘆了口氣,說:「我保的是會長。」

  葉靖軒慢慢笑了,又問:「何苦?沒有葉家,他照樣活不長。」

  「葉靖軒!」陳嶼幾乎要衝過來,可上首那人一個眼神就讓他站在原地,還是沒敢當面動手。

  華先生拿過茶壺,慢慢淋一遍水,眼看這一夜終將過去,太陽還沒有升起來,但外邊已經有了光。

  葉靖軒就坐在多寶隔之前,一道明暗分界線恰恰打在他身上。他沒有刻意去擋頭上那道疤,分明一副好輪廓,被這傷疤無端端加了幾分狠。

  葉靖軒過去確實想奪權,誰坐在會長的位子上誰就是黑道霸主,這地位對男人而言太誘惑,誰能免俗?

  只要他當時不再去找阮薇,一切都還來得及。

  可惜她是他的阿阮,他的牽掛。她不美,不好,也不聽話,可他試過假裝自己忘了她,最終還是在別人身上找她的影子,徒勞無功。

  愛就是這樣,你愛一個人就好像突然有了軟肋,也突然有了鎧甲。

  所以葉靖軒如今早就想明白了,他對會長那把椅子再無興趣,只是覺得奇怪,以華先生的心機,何必非要留下一個沒用的窩囊廢。

  華先生的手指蘸了水,點在茶壺上,赫然出現幾道印子,很快卻又通通不見。他輕聲開口:「我喜歡和你這樣的聰明人說話,省心。」

  他慢慢用帕子擦手,漫不經心地告訴他們:「陳嶼是死是活我不關心,只不過……他再沒出息,也是我定的會長。誰要是動他,就是駁我的面子。」他抬眼,慢慢浮上些笑意,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他們,「我還沒死呢。」

  天亮之後起了霧,整條街的影子模糊一片,不遠處懸著的銅鈴分明就在咫尺,卻時遠時近看不清。

  一場內亂戛然而止,翻天覆地,你死我活,最後就剩海棠閣裡兩盅淡茶。大紅袍的香氣沁人心脾,凝神靜氣才能品出滋味。

  陳嶼已經離開了,外邊太多事,總要想辦法壓下去。

  清晨,屋簷上落了兩隻畫眉,叫聲清亮。微風過境,夾著樹梢最後一點青綠葉子,總算把霧氣吹散了,這條街依舊青灰碧瓦,彷彿昨夜的衝突從頭到尾都沒發生過。

  葉靖軒和華先生一起向外走,口氣依舊放肆:「果然,你這種老狐狸……不會真把她和孩子扔下。」

  他說的是華先生過去的事,他和夫人六年坎坷,好不容易在一起,華先生卻因病去世,沒人知道實情。

  那人已經準備離開,聽了這話,似笑非笑開口:「說到底還是不捨得,你也一樣。」

  哪有那麼多刀山火海等人闖,無非一個「情」字,讓人忘生死。

  華先生說完就上了車,又按下車窗吩咐老林,告訴葉靖軒接人的時間地點。

  他們正對蘭坊蜿蜒而出的車道,遠景寂靜,彷彿不管再過幾十年,這裡永遠不會變,歷經時光的東西縱然老去,也還有昔日繁華的烙印。

  華先生抬頭看了看,海棠閣再度被人封起來,大家小心翼翼關上門,只剩那兩株海棠樹,不動聲色,一季榮枯。

  葉靖軒突然喊他,這一次難得面帶恭敬:「華先生。」

  他沒有再往下說。

  但對方已經明白了,他不需要任何感謝:「我不是幫你,恰恰相反。你這樣的瘋子……能有個女人拴住你,對大家而言都是好事。」

  葉靖軒看著他笑了:「彼此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