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一個人,就該相信他,千難萬險,他會回來。
天災人禍,早晚都會過去。
上午十點,過了早高峰,又不是週末,沐城新建的海豐廣場裡顧客也不多,這個時間大家剛剛開始上班,很少有人來逛街。
阮薇被裴歡拖著往前走,實在沒什麼心情來商場,但對方從昨天下午就一直陪著自己,一番苦心,她無法拒絕。
阮薇當時距離蘭坊只有半個街區的距離,卻被裴歡的車攔住了。
她哪有心情和她敘舊,可裴歡非要帶她離開:「聽著,鬧到這一步,你的事只是幌子,會長要拿葉靖軒立威,你現在去就是白白送死,救不了他。」
阮薇從來沒打聽過裴歡的隱私,不知道她的來歷,更沒想到她什麼都知道。阮薇甚至來不及問她是誰,已經被她強行帶上車。
「你怎麼會清楚……敬蘭會的事?」
裴歡讓司機繞路走,透過車窗向前後看了看,確認沒人跟蹤,這才放下心,笑著和她說:「好歹我也是華夫人啊。」
阮薇震驚失聲,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只記得盯著她看。
裴歡笑意更深,推推她問:「難道我不像嗎?」
裴歡帶阮薇去了一套沒人住的空房子,陪她等,只要天亮,一定會有結果。
可這一夜實在太漫長,阮薇無數次想問蘭坊的情況,可裴歡好像一點也不擔心,連一通電話也沒有打過去問。
阮薇心裡著急,一沖動起來腦子裡不斷湧出各種混亂的想法,她離開老宅之後,葉靖軒很快就會知道,肯定已經趕過來了。
她來就是為了阻止陳嶼……躲在這裡耗時間沒有用,她必須去蘭坊。
裴歡攔不住,最後只問一句話:「你為什麼不信他?」
阮薇怔在原地,很久才說:「我沒有。」
「你如果相信葉靖軒,就應該保護好自己。」裴歡示意阮薇坐在自己身邊,兩個人都抱著腿窩在沙發上。裴歡突然想起什麼,低頭笑,和她說起自己過去的那些事。
「他是敬蘭會的華先生,可他還是我丈夫,是我女兒的父親……阮薇,我和你一樣,像今夜這樣難熬的日子我過了六年,就因為他當年教過我,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不擇手段地活下去,所以我從來沒有放棄。」她抬眼看著她認真地說,「這一次事情鬧大了,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麻煩。我知道今晚很危險,我大哥身體不好,我不想讓他去,可我勸不住。他走的時候答應過我,他會回來。」
所以裴歡就真的選擇相信華先生,她不問也不催,安安靜靜地等天亮。
阮薇終於平靜下來,愛一個人,就該相信他,千難萬險,他會回來。
她看向裴歡篤定的目光,伸手拉住她,兩人靠在一起閉上眼,漸漸說起毫不相關的話題。
她也要耐心等下去。
早起沐城報紙上還是那兩條關於房價的新聞,媒體欲蓋彌彰,沒有什麼新消息。阮薇一夜未睡,卻找不到任何有關蘭坊的報導。畢竟「敬蘭會」三個字不可能直接提起,就算真出大事也要隱瞞,否則一旦引起公眾恐慌,沐城就要亂了。
不管昨夜發生過什麼,到如今早已塵埃落定。
阮薇不斷安慰自己沒有消息才是好消息,但她一大早就被裴歡拖出去喝咖啡吃早餐,再怎麼冷靜也還是克制不住,坐立難安。裴歡帶她出來逛街,儘量讓她分散注意力,卻發現她完全心不在焉。
裴歡想起阮薇過去受過刺激,怕她鑽牛角尖,於是安慰她說:「你放心,他說辦完事就給我打電話。」
裴歡剛說完手機就響了,低頭看了一眼號碼,顯然就是華先生打來的,可她接起來,只聽了一句就關閉通話。
阮薇還想問消息,看她這樣嚇了一跳:「你……」
裴歡故意做了個噓的動作,把手機放回包裡,她往樓下看了看,直接挽住阮薇,兩人拐進旁邊的店裡。
海豐廣場東門,時間剛好,玻璃外牆反光,陽光之下亮得刺眼。
為安全起見,裴歡決定挑公共場合見面,真要出事,也不至於被人闖到家裡去。
葉靖軒回去換了衣服休息了幾個小時,按約定來接人。他下車的時候往前邊看了一眼,商場兩側種了大片的丁香,路旁還停了另外一輛車。
華先生也來了。
葉靖軒沒打招呼,卻看到那人下車來,直接往樓上掃了一眼。華先生難得親自打電話,只叫了一聲「裴裴」,後邊的話都還沒提,就被掛了。
葉靖軒笑了,走過去和他說:「要不是親眼看到,我真不信有人敢掛華先生的電話。」
那人很無奈,搖頭嘆氣:「她就這倔脾氣……不讓我回蘭坊,我沒聽,跟我賭氣呢。」他把電話交還給老林,「算了。」
老林自然習慣了他們的脾氣,補了一句:「夫人是擔心,這一聽見先生沒事,就放心了。」他讓司機先進商場去看看情況,確保安全,可對方沒一會兒就回來了,面露難色。
葉靖軒忽然有點緊張,率先問:「怎麼了?」
司機尷尬地看了一眼華先生,低頭說:「夫人和阮小姐在……逛內衣店。」
這下輪到車旁邊的兩個人對看了一眼,葉靖軒想都沒想,毫不猶豫上樓接人。
華先生也沒猶豫,轉身坐回車上等。
司機努力繃著表情,咳嗽了兩聲,畢恭畢敬地陪在一邊。
老林忍不住笑了,輕輕對著車門說了一句:「先生,這事上您可就不如葉三了。」
車裡的人面不改色,保持沉默。
阮薇站在一排蕾絲內衣的架子之後,隔著一層玻璃看到他的時候,原本正對著扶梯口出神。裴歡就在她身後挑東西,似乎想問她什麼,但她根本沒留心聽。
葉靖軒的出現毫無預兆,她看著他由扶梯慢慢升上來,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又出現了幻覺,直到他走進來,連店員小姐的聲音都不自覺放柔,阮薇這才反應過來。
她看著他走向自己,想開口叫他,表情還維持得很好,可心裡一下決了堤,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這麼多年是非苦難,她早已麻木,可是今天看到葉靖軒,她一刻也不敢耽誤,沒等他說話,突然撲過去抱住他。
葉靖軒把她按在懷裡,微微皺眉,低頭掃過她面前的內衣架子,和她說:「我不喜歡這套。」
她被他逗笑了,仰臉看他,看著看著眼睛紅了,卻自己搖頭吸氣:「好了,我不哭,你別生氣。」
他哪還有什麼氣,再多的話都說不出,俯身吻她額頭。
一天一夜而已,可這分別卻像過了幾個世紀,她竟然真的沒哭。
店裡的人全都笑起來,他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於外人而言,這不過是最最普通的日子,情侶吵架,他追過來,她才委屈示弱。
只有裴歡站在一邊搖頭提醒:「哎,注意一點,我還沒走呢。」
葉靖軒率先拉住阮薇出去。
裴歡買完東西也向外走,她有點抱怨的意思,和阮薇開玩笑說:「看,以後你也不用羨慕我了,我丈夫才不會陪我逛這種地方。」
她說完又看看葉靖軒,依舊還是笑著的,一張臉明媚而豔麗,說的話卻像勸慰:「阮薇這麼怕敬蘭會,還敢為你回來送死……別再把她弄丟了。」
一個人有勇氣面對自己最恐懼的東西,只能因為愛。
葉靖軒看了她一眼,一句話都沒說,牽著阮薇轉身要走。
阮薇想起什麼,回身又停下了:「等等……裴歡。」她叫她,這一夜變故最終能平息下來都靠華先生出手,她想說感激的話,可葉靖軒早就想到了,勸她不必。
他和裴歡說:「夫人也明白,華先生不會隨便做善事。他舉手之勞留下阿阮,實際上贏了整個南省。我也答應了他的條件,從此蘭坊再沒有來自葉家的威脅,先生這一局從頭到尾算得明明白白,可不算幫忙。」
裴歡擺手也有點無奈:「你們男人真不浪漫。」
葉靖軒定定看著她,握緊阮薇,低聲說了一句:「但我還是要謝謝華夫人……感謝你一直幫我陪著她。」
裴歡總算滿意地笑了,過去抱抱阮薇算作是告別,很快離開。
她在扶梯上就拿出手機又給華先生打回去,分明剛才還飛揚跋扈的女人,可電話通了之後很快又壓低聲音,很快笑了。
扶梯幾乎還沒到一層,但正門之外有人下了車,特意走過來等她。裴歡急匆匆向下跑,一刻也不能再等。
愛情裡人人都一樣。
葉靖軒和阮薇沒著急回去,難得這一日晴好,沒到正午,太陽不曬。這麼多年他都沒機會和她好好走一走,像其他普通人一樣。
他牽著她走在商業街上,阿立讓司機慢慢開車,一路在他們身後跟著。
他把昨晚的事都告訴她,忽然低下頭看她:「阿阮,看到華先生我才明白,有的事沒必要想那麼明白……人只有這一輩子,不論長短,都沒有時間給我們撒謊。」
他們已經浪費了太久。
他想起剛才的裴歡,和她說:「你看華夫人,她願意跟在先生身後,他在外邊幫她把一切都處理好,她就安心等他的電話。你對我而言也一樣,出了什麼事都有我在,保護你是我的責任,這件事上沒有誰依靠誰的問題。」
她咬著嘴唇點頭,握緊他的手。
「以後答應我,不管做什麼決定,都跟我說實話。不許騙我,不許逞強,不許擅自離開。」
她聽著聽著笑了,答應他:「好。」
他看她這麼聽話的樣子長出了一口氣,繼續說:「我也和你說實話,我回去就準備手術。如果一切順利,你也……」他頓了頓,覆在她手上的戒指上慢慢摩挲,「就為自己活一次吧,好不好?阿阮,那些過去的事都過去了,阮叔只求你能平安,他也希望你能按自己的心意做選擇。」
阮薇低頭說:「我們結婚吧。」
她說完這句,葉靖軒沒有回答,仍舊向前走。她有點忐忑,忽然抬頭確認他的表情。
葉靖軒微微皺眉,收斂了平日裡的狂妄樣子,只是安安靜靜帶她走,但這模樣依舊太招人。明明她剛才看到他平安歸來都沒有哭,這一刻卻忽然有點忍不住,濕了眼角。
她看他不說話,忽然有點慌,小聲問他:「還來得及嗎?」
「開顱手術,就算成功,也不排除我會昏迷不醒……或者……」
她想也不想接話說:「你不醒我就等著你,一天,一年,一輩子。」
「那你就要守活寡了。」
她帶著眼淚還是笑了,肯定地說:「起碼我還有葉家,不會餓死。」
他低頭把她捂在胸口,擦她的眼淚,長長嘆了一口氣,說:「你走的那天,我真的害怕了。」他試圖讓她明白,「知道嗎……是真的害怕,怕到我覺得我寧可去做手術,再試著醒一次,都沒有那天那麼可怕。」
她哭到他肩膀的衣服濕了一片。
他的傻丫頭。
街上人來人往,很快走到繁華地段。葉靖軒當著那麼多人把她抱起來,她下意識地攬住他肩膀。他仰頭吻她,模模糊糊地嘆氣:「阿阮,你這麼笨……可我捨不得。」
其實永遠也不遠,只要彼此攜手走完這一段,就已經足夠餘生回憶。
那天街角的丁香成簇而開,百結成花,一世無雙。阿立從車上把摩爾放下來,它一直被下人養在蘭坊,這麼多天好不容易才出門,阿立剛鬆開手,它立刻撒了歡。
阮薇隔了很久終於見到它,心裡高興,彎下身抱住摩爾抓它下巴,很久不放手。
云都散開了,太陽越來越曬。
葉靖軒過去拉住阮薇,她乖乖牽著摩爾和他往回走。
他說:「都過去了,我們回家。」
一行人回南省之前,葉靖軒去醫院見了夏瀟。
方晟四五歲的時候就沒有家人了,葉叔把他放在幾個兄弟家裡養大,後來他就一直跟著葉靖軒,再也沒有別的親戚。
如今葉靖軒做主,把方晟身後留下的一切都轉給了夏瀟。
夏瀟當時還在復健,她的腿落下殘疾,但情緒已經恢復如常。醫生說她一直很平靜,哪怕是聽到方晟死訊的時候,她也一點都不意外。
葉靖軒和阮薇一起去看她,阮薇為她的情緒著想,沒有進去。
他一個人去病房。
夏瀟穿了一身淺藍色的住院服,正坐在病床上拿著一個蘋果吃。她一隻手骨折還沒好,就用左手慢慢往嘴裡送,她看到葉靖軒進去,表情淡然,還叫了一聲三哥。
當天方晟中彈傷在要害,幾乎來不及搶救,他留的話也沒能說完,但葉靖軒坐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告訴她:「方晟最後有句話,他想帶你走。」
夏瀟還是一口一口在吃蘋果,住院自然沒能化妝,但人還年輕,終究底子好,比往日光鮮靚麗的樣子反而更討人喜歡。
她笑了,和他說:「他走的那天也這麼說,但我根本不信,方晟說的話,虛情假意,都是幌子。你看……他果然沒回來。」
她說完,狠狠咬了一口蘋果。
葉靖軒看了她一會兒,突然站起來走到窗邊打開一條縫隙,病房裡光線亮一點,氣氛也好很多,他和夏瀟說:「我按他的意思送你離開沐城吧,有人照顧你,好好養傷。」
她看向葉靖軒,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他那一晚,這男人太強勢,自然有女人心甘情願為他往火坑裡跳,那時候她也是她們其中之一。
時至今日他依然如是,只是對著她的表情刻意緩和許多。
夏瀟反而覺得他好笑,說:「你們不用都這副表情來安慰我,我從樓上跳下去那天問過方晟,求他帶我走,可他不願意。他一心為你盡忠,為你而死,他從頭到尾完成了在葉家的使命,死得其所,和我無關。」
「夏瀟,你可以恨我,你難受的話就發洩出來,別再衝動做傻事。」
她看了他一眼,格外平和地說:「我不恨你,你找我回去的目的我一開始就明白,你沒對我有任何承諾,你情我願,這條路是我當年自己選的,如今我活該認命。」
她很快不再說話,坐在病床上繼續把那個蘋果吃完,咬到最後手拿著蘋果核都在發抖,卻一聲不吭。
夏瀟的態度很抗拒,葉靖軒決定不再和她多說,準備離開。
他出門的時候,夏瀟突然低聲說了一句話:「方晟死了是好事,他活著的時候沒有一句真心話,我對他而言,永遠是他三哥的女人。」
葉靖軒回身看她:「夏瀟……」
她慢慢地笑了,打斷他:「你放心,你和阮薇去過你們的好日子,不用擔心我。事到如今我沒有什麼想不開的,我一直在等這一天,他死了……我才能愛他。」
葉靖軒很快走出去,下樓的時候停了一會兒,他盯著跳動的數字,想了一陣才回憶起過去到底是怎麼遇見的夏瀟。
當年在游輪上,也是等電梯的時間。葉靖軒身邊陪了一堆隨行,三哥既然把排場鋪開,各路識相的人也就不敢在這個時候非要來套近乎了,於是一條通道上安安靜靜沒有人。
偏偏夏瀟第一次來這種場合,她年輕又不懂規矩,一個人匆匆忙忙踩著高跟鞋闖過來,似乎是來晚了,她急得左顧右看。
那種場合能遇見的女人都不是什麼清白好貨色,大家心知肚明,既然來了就是各自找樂子。
所以葉靖軒聽見動靜知道有人不懂事,示意大家算了,他看也沒看。
電梯來了,方晟擋住左右清開路,確保內外安全,然後葉家人一起進去,電梯門就要關上。
夏瀟竟然大著膽子衝過來了,她真的有急事,去晚了會得罪人,所以她想問能不能和他們一起上去。
葉靖軒隔了兩層人,他連她什麼樣子都沒看清,就聽見她請求的聲音。
他忽然抬眼往外看,沒人理她,也沒人讓她上來,可電梯門關上之後,葉靖軒忽然回身和方晟說:「去查一下,把她帶回來。」
當時方晟一如既往,畢恭畢敬答應下來。
他記得後來方晟救她回來那晚的表情,當時誰都沒在意,可如今去想,葉靖軒才明白,那好像是方晟第一次踰越地開口勸他。
他和他說:「三哥,夏瀟年紀不大,可她想要的東西太多了……她其實一點也不像薇姐。」
阮薇一直在醫院樓下的大廳等他,葉靖軒下樓後沒說什麼,只吩咐陪護照顧好夏瀟,隨即就安排人準備去機場。
一路上,葉靖軒似乎心情不太好,阮薇試著問夏瀟的情況,對方和方晟的事多年壓在他們自己心裡,誰也不肯承認,不到最後沒人能說清。如今方晟不在了,大家都明白,卻又沒法開口寬慰。
葉靖軒搖頭說:「她很平靜,越這樣情況越不好。不過……誰也勸不了,讓她自己想一想吧。」
阮薇知道葉靖軒心裡不好過,很多事都有前因,他當年不經意的一個決定,就能造成日後這麼多人的悲劇。
阮薇陪他上車去機場,他盯著窗外很久不說話,過了一會兒看她擔心地盯著自己,他突然轉過身抱住她,臉都埋在她肩上。
他貼著她的側臉長長嘆氣,說:「阿阮,我們辜負了太多人,不能再浪費時間。」
總說人心難料,可惜他們都愚笨,寧願涸轍之鮒,也不肯相忘江湖。
葉家所有人隨著葉靖軒回到南省,雙方遵守約定,陳嶼撤回對葉靖軒的封殺令,而葉家人退守家族基業,不再進蘭坊一步。
半個月之後,一切都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真正的證據不好收集,敬蘭會裡支出幾個替罪羊,會長把場面上的事壓下去,沒有預想之中那麼麻煩。
沐城那邊的消息漸漸散了,可在南省,大家明裡暗裡都對葉家的事津津樂道。關於這場事故的起因被傳出了無數版本,而阮薇作為這場內亂關鍵性的人物自然被外人猜來猜去,一個出賣過葉家的女人,最終還能把葉三迷得神魂顛倒,不外乎說她美得離譜。
於是無數人都在等葉靖軒和她的婚禮,他好不容易才把人帶回家,這一場耽誤了三年多的婚禮,要辦就是大辦,人人都想看看這女人長什麼樣子,可是葉家遲遲沒有動靜。
葉靖軒的手術日期定在下個月中,其間兩人無聲無息地開車去把結婚證領了,可阮薇堅持不肯辦婚宴,一定要等他做完手術再說。
一入秋,天氣漸漸沒那麼悶了。
葉靖軒已經提前住進醫院,主治醫生對他的病情一直很擔心,原本子彈位置傷在腦部顳窩,並不是很危險的部位,尤其他當年非常幸運,子彈避開了大腦的主要動脈血管,也沒有傷及腦幹。可三年過去,子彈發生移位,靠近血管,如今進行開顱手術的風險很大。
他們誰都清楚後果,醫生把話已經說得很明白:「即使手術成功,也無法保證葉先生短時間內能清醒。這個必須看手術後的情況,所以還是提前說,請家屬做好心理準備吧……不排除他可能會長期處於昏迷狀態。」
阮薇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正在給葉靖軒整理換下來的衣服,她疊起來都讓人送出去,然後才點了一下頭示意自己明白了,從頭到尾情緒很平靜。
醫生帶著兩個護士檢查完準備出去,臨走又嘆了口氣,退回來看看她說:「葉太太也不用過度緊張,我們必須說清所有的可能性,這個還不一定……」
「沒事,我明白。」阮薇一直很鎮定,送他們出去,關上門手卻在發抖。
她深吸了口氣,揉揉臉讓自己鎮定一點,然後才繞回裡間,走到葉靖軒病床旁邊。
他也聽見了三言兩語,於是伸手要抱她。她笑著彎下身,拍他的肩膀說:「哪有工夫想這麼多啊,快點做手術吧,你這少爺脾氣……再耽誤兩天我都伺候不動了。」
他報復性地掐她的腰,他今天精神好,兩個人鬧了一陣,阮薇趴在他身上閉上眼不說話。葉靖軒伸手過去梳她的頭髮,拉起來對著光,一寸一寸地量。
他嘆了口氣,說:「好了,說點正經事,葉太太,幫我個忙。」
她撲哧一下又笑了,閉著眼睛不理他,可又被他挽著頭髮靠著不舒服,於是她只好抬頭,無奈地湊過去安慰性地吻他,輕聲說:「你躺一會兒,放開我,別鬧了。」
葉靖軒搖頭,很認真地和她說:「阿阮,如果我沒醒,一定記得來叫我,不管說些什麼,你每天都要來……我記得我是能聽見的。」
阮薇抬眼看他,剛才聽見醫生護士的話都沒覺得有多難受,可現在葉靖軒突如其來一句請求,竟然瞬間讓她淚如雨下。
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怎麼了,慌亂地擦臉,勉強笑著說:「胡說什麼……不會的。」
他也沒想到她一下就哭了,就把她臉捂在胸口哄,又說:「好了好了,不惹你,我就是擔心而已。還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那種感覺太難受了……我是害怕。」
阮薇死死抱緊他,明明心都懸著,可到這一步,明知後果他們也必須冒險。她忍下眼淚答應他:「放心,你不醒,我就天天讓阿立來打你一頓,打也把你打醒。」
一切都安排好之後,正好趕上換季的時候。
阮薇胃口不好,又在醫院陪護,這幾天一直不太舒服,還要每天打起精神不讓他擔心。
葉靖軒怕她緊張,做手術前一天晚上不肯見她。阿立知道三哥就是這個脾氣,早早就去勸阮薇回家。因為第二天手術上午九點開始,阮薇知道這一晚要是兩個人在一起,彼此強裝平靜,誰也別想休息了。她想著還要早起,於是沒和他堅持,自己回了老宅。
福嬸很快準備好晚飯,做了阮薇最愛喝的魚片生滾粥。阮薇最近接連幾天往返醫院睡不好,於是福嬸沒放其他輔料,只有新鮮的魚片很清淡,可她喝了兩口還是難受,搖頭說不吃了。
她順路去前廳裡陪摩爾,結果剛一低頭就反胃。
福嬸一直跟著她,等阮薇吐完了就要去叫醫生。可是如今葉靖軒馬上就要做手術,這事拖了三年,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阮薇絕對不能在這時候生病,於是趕緊掩飾,說自己吃壞了東西,不讓福嬸叫人。
福嬸是過來人,越看越不對,忽然忍住笑,低聲問她這個月的生理期到沒到。
阮薇還不明白,這一陣她擔心的事情太多,哪裡顧得上自己。她沒當回事,一邊上樓找睡衣一邊算日子,這才發現不對勁,她從來沒往這方面想,突然反應過來。
葉靖軒馬上要做手術,結果未知……而這個時候她竟然懷孕了。
阮薇一時慌了神,腦子裡湧出無數念頭,福嬸笑著坐在她身邊一條一條叮囑,以後什麼都要注意,南省雖然不冷但也要注意保暖,她說完又念叨著要去煲湯,匆匆忙忙往樓下跑。
阮薇追出去,讓福嬸不要聲張,她先去拿驗孕試紙試,結果很明顯。
家裡好久沒有高興事了,福嬸笑得合不攏嘴,告訴她明天早點去醫院,正好也去確認一下,大家就都放心了。
她答應下來,關上門自己在房間裡坐了很久,想給葉靖軒打個電話,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打。
阮薇突然想起自己偷偷離開老宅的前一夜,葉靖軒和她說過的話。
那念頭自私又絕望,萬一他真的出事離開,還能有個孩子成為她的倚靠。
阮薇抱緊被子,心裡除了驚喜就剩下慌,她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做,怕只怕他一語成讖。
那一晚阮薇早早躺下,一整夜幾乎沒怎麼睡著。
阮薇的心情太複雜,前幾天她陪葉靖軒在醫院做檢查,他悶在醫院好幾天,覺得百無聊賴,就和她胡扯,說著說著就說起萬一他醒不過來,她之後有什麼打算。
他逗她:「都知道你是我的人了,我死了誰敢娶你?」
他們走到這一步,話都說開了,阮薇也不忌諱,和他回嘴:「嫁不出去就算了,墓地都是現成的,怕什麼?大不了我陪你躺下去。」
阮薇當時抱著他笑,心裡想,要真有那一天,反正他們了無牽掛,要走乾脆一起走。
她不能再熬下一個三年了,她終究是個女人,沒那麼勇敢。
可是現在不行……
臥室裡最終只剩下座鐘的聲音,數年如一日。時間晚了,不知道是凌晨幾點,阮薇想著現在她不能只顧自己了,於是閉上眼逼自己好好休息。
她怎麼也想不到,不早不晚,偏偏就是現在,這個孩子……是來提醒她的。
幾個小時之後天就亮了,阮薇幾乎沒怎麼睡好,還是早早起來往醫院趕。
福嬸雖然答應了阮薇不要聲張,但這事藏不住,她還是偷偷交代過手下的人。因此去醫院的路上,阿立一直看著阮薇傻樂,恨不得扶著她上樓,把她弄得哭笑不得,最後趁著時間還早,阮薇支開他們,去找大夫檢查。
她確定了懷孕的結果,隨後就一直等在手術室外。
葉靖軒被推過來,阿立憋不住話,一口一個「三哥」喊著,衝過去就要說。
阮薇攔下他,大家也都安靜下來,阿立嘿嘿笑著往後退:「好好,讓薇姐自己和三哥說。」
葉靖軒以為出什麼事了,立刻看向她問:「怎麼了?」
她搖頭,這一夜百感交集,趕過來看到他躺在病床上,一瞬間卻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阮薇握緊他的手,大家都等著她把好消息告訴他,可她一直沒提,平靜地和他交代了很多事,告訴他家裡上下都沒事,她會替他照顧好。
最後醫生過來催促,眼看他就要被推進去,阮薇鬆開他,她努力忍著眼淚,非要等到最後一刻才告訴他:「靖軒……我懷孕了。」
葉靖軒愣了一下,突然就要坐起來,護士不讓他動,他幾乎連句話也來不及和她說。
阮薇不肯再讓醫生留時間,她最後就在手術室門前和他說:「為了我,為了你的孩子……再醒一次。」
她最終沒看到他的反應。
阿立不明白為什麼她故意卡著最後幾分鐘才告訴他,急得直怪她。阮薇守著他進去,手術室的門完全關上,她一下近乎虛脫,扶著牆坐下,好半天才能勉強喘過一口氣。
手下的人都安靜了。
護士過來陪她,讓她放鬆:「手術時間長,葉太太別太緊張了,先去休息室等吧。」
阮薇點頭和她一起走,手下的人把福嬸親自做的早飯送過來,她看了一眼明顯也吃不下,但還是接過去了。
護士笑著說了兩句安慰的話,又有點感慨,低聲提了一句:「女人懷孕這十個月是最遭罪的時候……」她沒敢再往下說,知道這話惹人傷心,於是趕緊換了話題。
一旦葉靖軒發生昏迷現象,阮薇就要獨自懷著孩子,獨自面對生產的艱難,甚至還要在這過程中苦苦守著他。
何況……手術本身還有失敗率。
這簡直太讓人絕望,阮薇未來要面對的是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可她竟然不鬆口,到最後一分鐘才肯告訴葉靖軒。
她明白護士的意思,去休息室裡坐了一會兒。大家陪著她,她漸漸緩過來,出聲安慰他們:「我不想提前告訴他。」
「薇姐……」
「我就是想讓他有牽掛,這件事留在他心裡,他不甘心,想著唸著,只要手術成功……他一定能醒過來。」
阮薇說著說著鼻尖發酸,低下頭打開粥碗,分明沒胃口,還是一勺一勺地往下嚥。
阿立嘆氣,揉著眼睛,勉強說起輕鬆的事,分散大家的注意力。
阮薇反而笑了,忍下噁心,忍下心慌,想她現在不能只為自己想,所以她就算吃不下去也要吃,熬不過去也要熬。
她必須和孩子一起,等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