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道理我都懂。

  這般討價還價,令旋宮煩躁非常。她再無心思同曲喬多說一句話,冷聲命令弟子好生看守曲喬後便疾步離去。

  待旋宮走遠,清商才對穆羽道:「阿羽,我同你一道去。」

  穆羽搖了搖頭,笑道:「師姐有傷在身,還是安心靜養的好。」

  清商一臉愁容,只是不放心,「那谷中妖類盤踞,你一人如何應付得了?」

  穆羽依舊含笑,他望了曲喬一眼,道:「我自小心行事,師姐不必擔心。」

  「可……」清商還想再勸,但見穆羽笑意溫煦、神情自若,她輕嘆一聲,道,「罷了,我也勸不住你。西邊角上的帳篷裡有護甲和咒符,你去拿上,到底安心些。」

  「好。」穆羽答應一聲,又道,「曲喬的事,還請師姐代為關照。」

  「這是自然。」清商道,「終究此事因我而起。旋宮師姐這會兒在氣頭上,過些時候我再去勸勸她就是。你早去早回,若能化解誤會,便皆大歡喜了。」

  「好。」穆羽應罷,輕巧地踏入到道壇裡,去向曲喬辭別。

  曲喬見他過來,也不知說什麼好,只是低頭嘆氣。

  穆羽見她如此,問道:「方才可受傷了?」

  曲喬抬眸看他一眼,搖了搖頭。

  穆羽看她不說話,知她不悅。他想了想,轉了話題,笑問道:「我這就走了,你可有什麼要交代的?」

  曲喬聽他這麼問,倒有了話,「啊,對了!你若在谷中遇到妖類,別急著動手。它們不過是被蕓脂甘露吸引去的,你不動手,它們應該也不會攻擊。」

  「真的?」穆羽噙著笑。這一聲問,並不為確定,只不過引她說話罷了。

  「當然是真的。」曲喬認真道,「不過采露的時候千萬小心,此露濃香芬芳,能惑人心智,記得定神守心。這個時節,一棵樹一晚上也不過釋出幾滴甘露,爭搶必然激烈。妖類動起手來沒輕重的,自相殘殺也是常有,要是搶得太凶,你就別湊進去了。還有,你取了露之後,記得封好。不然那香氣飄散,妖類聞著又要來搶,沒完沒了的……」

  穆羽點著頭,一一答應。

  曲喬說了好一會兒,總算把要交代地都交代完了。她看穆羽還望著她,似是等她繼續說,便訕訕總結道:「沒了。」

  「嗯。」穆羽笑道,「多謝,這樣我便安心了。」他解下自己的斗篷來,給曲喬披上,又道,「道壇之中,你不能隨意舉動,暫且忍耐。我會盡快回來。」

  曲喬聽罷,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委屈了你。我旋宮師姐是個火暴性子,又極惡妖魔,所以才……但她並非不明事理之人。不過是場誤會,解開就好。到時候要怎麼補償,都隨你。可好?」穆羽哄道。

  「我知道。」曲喬嘆著氣道,「畢竟我身為妖類,原也不該招惹你們的。」

  「你這麼說,叫我如何是好?」穆羽隨她嘆了口氣。

  曲喬望著他,道:「其實你不用為難,也不必哄我,道理我都懂。我知道你們不是壞人,也不是故意要傷我害我。只是俗語說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也不喜歡鳥獸魚蟲,更不容它們留在山中。若逢雨雪風霜,也有因此喪命的……這都是一樣的道理。」

  這話乍聽來是通情達理,再想時卻透著些許涇渭分明的冷漠。穆羽也不知如何應對,他靜默片刻,恍然道:「時候不早了,我得出發了。」

  曲喬點點頭,這才微微一笑,「凡事小心。」

  穆羽含笑應過,便去準備行裝,起身出發。

  曲喬目送他走遠,心裡又生了空寂寥寞之感。她慢慢蹲下,抱起了膝蓋,把自己蜷成了一團。腳下白雪雖已被方才的烈火化盡,但泥土依舊冰冷。何況她雙足赤/裸,更覺寒凍。那股寒意就順著她的腳慢慢滲進身子裡,引她發抖。她懷著滿心的無奈惆悵,想著自己那溫暖如春的山頭,想著漫山瀰漫的甘香,想著那照亮黑夜的螢光……

  光陰悠悠,天色漸暗,待到入了夜,又簌簌地下起雪來。曲喬看著雪花一片片在眼前堆起,不禁又生慨嘆。天地不仁,四季更迭,其中又有多少性命衰替。她不禁又想起那嚴寒中的蝶,黯淡彩翼,懨懨顫顫,仿若那瀕死之人的眉睫……其實,救了又如何?世間萬物,終究有限。數十年的人壽,也不過彈指一剎……

  她想啊想,都快要把這天地的道理想過一遍,這時候,一把紙傘在她頭頂撐開,遮住了雪花。她一驚,回過了神來,抬頭看時,就見為她撐傘的是一名少女。這個女孩子,她倒也見過,似乎是隨侍在清商身旁的那一位。

  少女見她看自己,蹙著眉移開了目光,道:「沒、沒什麼,清商師姐吩咐要關照你。這傘你撐吧。」她說著,又捧出一條氈毯來,「這個也給你。」

  曲喬忙接了過來,道:「謝謝。」

  少女點點頭,也沒接話,輕快地跑遠了。

  曲喬將氈毯墊在了地上,撐著傘坐著。眼前的雪已經積了好些,她也沒心思再想那各種各樣的大道理,索性伸手堆雪玩。

  待到下一輪換班的弟子過來,就見道壇之內滿是大大小小的雪蘑菇,一時間也不知是什麼名堂。

  此時,離天亮還有一個多時辰,曲喬差不多堆完了道壇中的積雪,便收了手。她開心地看著自己的成果,更饒有興致數了起來。

  她正自得其樂,卻覺一股凜然戰意迫近。她順之一望,就見旋宮走了過來。旋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道壇裡的一大堆雪蘑菇,只皺了皺眉頭,半句話都懶得說。曲喬見狀,也不想理她,繼續數了起來。

  旋宮對守衛弟子交代了幾句,自行向西走了一段路,默默站定。風雪之中,她並未撐傘,也不披蓑戴笠,不消片刻,便被白雪覆了肩頭。弟子中有送傘去的,可剛一上前,便被旋宮責為擅離職守。弟子們只得訕訕回來,再不敢輕易靠近。

  曲喬看著旋宮的背影,直覺她是在等人。除了穆羽,她還能等誰呢。曲喬不由地又想起穆羽那句話:一場同門,親如手足。曲喬的心底霎時鋪上一層欣愉,面上漾出了笑意。

  是啊,這世上,也只有人類能如此。無需血緣之絆,無需盟約之誓,只因他們是人,便有親睦之情,便有守望之義。由此,生慈悲惻隱,生仁愛正義。故而唯有人類,能通神性。妖魔之流,終望塵莫及。

  多多少少,有些羨慕呀……

  曲喬笑嘆一聲。像她這般修煉千年,卻尚不能識五味,知六慾,通七情。到底只有一副形貌像人罷了。

  思緒輾轉間,天漸亮了。旋宮等得有些心焦,忍不住來回踱起步來。曲喬看她這般,猶豫著想要安慰她幾句。畢竟穆羽體內有她的神桑金蕊,即便沒能成功取露,也不會有性命之憂。但旋宮先前那個態度,貿然跟她說話,只怕又惹些事出來。曲喬思忖一番,決計還是不開口了。

  天色愈亮,雪也漸小。過了午時,薄薄的有了些日頭。淡淡日影,悄然移轉,復又暗了下去。不覺間,已是黃昏。

  到了這個時候,營地中的其他弟子也擔憂起來,紛紛出來探看。有些與穆羽交好的,更上前向旋宮請纓,願去那谷中接應。

  旋宮卻只冷著臉,也無一句言語。清商見她如此,雖有萬般不安,也只得勉強忍下。正當眾人擔心焦急之際,雪地之上,遠遠地走來一個身影。

  旋宮眸中一亮,向前幾步,抬眸遠眺。片刻之後,她鬆了一口氣,微微勾起了唇角。但等那人走近,她又收了笑意,只冷然相對。

  回來的人,自然是穆羽。他的樣子倒也沒有多狼狽,一身衣裝也還算整齊,想來昨日一夜還算順利。穆羽遠遠看見旋宮,不免有些驚訝。他上前行禮,笑著招呼一聲:「旋宮師姐。」

  旋宮點了點頭,也不應話。一旁的清商早已喜不自勝,她上前去,笑道:「平安回來就好。」

  「清商師姐。」穆羽從懷中取出一個水晶小瓶來,遞給她道,「這便是蕓脂甘露了,師姐且拿去試試。」

  清商低頭,就見那瓶中甘露五彩晶瑩,一看便知不俗。這瓶子不過拇指大小,如今不過滿了四分之一,采露之不易,可見一斑。旋宮亦看著穆羽手中的甘露,卻只蹙眉不語。

  穆羽見狀,訕笑一聲,又將那甘露收起,道:「慢著,或是我草率了。也不好就這麼試,還是傳書請孟角和流征兩位師兄來,驗過藥性再說吧。」他說罷,話鋒一轉,又道,「我既然順利回來了,能否請師姐解開道壇呢?」

  旋宮聞言,似有猶豫。

  曲喬遠遠看著他們,不免有些著急。待在這道壇之內,終究不舒服,還是快快解開為好。她正翹首期盼,忽覺一股妖氣迫近。她望向了穆羽身後,就見一片漂浮灰塵,正悄然移近。

  旋宮和清商也察覺異樣,兩人剛要查看,卻見那灰塵凝聚,轉眼化出了妖獸之形。那妖獸狀若熊羆,卻生雙角。一副血口,滿生獠牙。其狀之惡,其形之大,堪稱罕有。那妖物心無旁騖,直撲向了穆羽。為的,自然是蕓脂甘露。

  眾人大驚,正要應對之際,卻聽一聲轟響,巨大根脈破土而出,將那妖物撣開。但聽曲喬開口,朗聲說道:「這是我的地方。」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曲喬正緩步走來。原本拘束她的道壇早已被樹枝根脈毀去,空餘下一片混雜泥雪。還不等她走到跟前,那妖物嗚嚥了幾聲,悻悻離開。

  曲喬吁了口氣,抬手一揮,匿去了所有枝根。她無心顧及眾人的愕然詫異,徑直走到了穆羽身前。

  她認認真真地看著他,認認真真地問道:

  「你暈不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