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曲喬如以往一般待在山中。林間不辨晨昏,和暖如春,將時光綿延成細密的絲線,柔柔地纏著思緒。偶爾,她會到山崖上去,看看他們是否離開。忽有一日,營火滅盡、帳篷消失,雪地上又復了安寧潔淨……
曲喬的心上也如這雪地一般,生出淡淡空茫來。但這份空茫,很快就化作笑意,染上她的眉眼。
他是個守信的人,既然答應了替她遠行,就一定不會食言。他會回來,或早或晚,帶著書畫和故事。這可是件再令人高興不過的事了。
曲喬想到此處,換上了一心的輕鬆歡悅,走回了巨桑之下。
既然他還要回來,小屋就不拆了吧。
曲喬笑著點了點頭,算作對自己的回答,而後,她走到桑樹前,靜靜閉上了雙眼。她並未切斷本體與金蕊的聯繫,但距離一遠,聯繫也會自行減弱,直至斷絕。如今,她尚能感覺金蕊脈動,想來他還未走多遠。
也不知他們要去哪裡……說起來那火辰教又坐落何方呢?
她想著想著,感覺那脈動愈來愈微弱。不知又過了多久,終於消失不見……
她睜開了眼睛,只見月華清冷,自枝葉的縫隙間墜入,如覆了雪的柳絛。她伸手捧起一縷月光,頓生了滿心愛憐。此時,夜生的蘑菇們接二連三地從泥土裡冒出來,綴出點點螢光。她看著眼前景象,笑意愈發溫柔。
「你們看,多好看呀!」
曲喬正對蘑菇們說話,忽有一陣風來,曳動滿樹枝葉,擾散了月光。她看著自己黯然的掌心,不免悵然。這時,一股震動自巨桑而來,撼入她的心脈。她嚇了一跳,愕然望向了巨桑。
這種震動,似曾相識,似乎是源自金蕊……
她不敢大意,閉目細察。
沒錯,的確是金蕊脈動,而且愈來愈強……
難道是穆羽?
這個念頭讓曲喬有些歡喜,又不免疑惑。待那金蕊脈動愈近,甚至連腳步聲都能聽清時,她含笑抬頭,道:「忘拿什麼東西……」
之後的話,在看到那來者時,被她自己嚥了下去。
眼前的人,並不是穆羽,而是個千嬌百媚的姑娘。其貌,豔若海棠。其神,傲如秋菊。月華搖曳,映亮她的雙瞳。隱隱笑意就鋪在她的眼底,粼粼泛光。
曲喬有些驚訝,更有些為難,也不知該對這陌生的女子說什麼好。她又看了看身邊的一堆蘑菇,心裡暗暗叫苦:怎麼看都是妖精啊……可怎麼辦?
她正糾結之際,那女子又上前了幾步。就在那女子靠近之時,金蕊脈動又強了幾分,讓整棵巨桑都顫動了起來。
「誒?」曲喬不解地望著她,猶疑著不知該不該問。
這時,那女子開了口,笑道:「原來如此……」她的聲音裡滿是輕鬆愉悅,更帶著幾分佻達。她仰頭望著那參天巨桑,道,「竟是你呀。這可有趣了。」
這話聽來奇怪,倒像是認識似的。
曲喬愈發不解,剛要問時,就聽那姑娘含著笑,喚了她一聲:「曲喬。」
這一聲,親暱而又霸道,仿似那不由分說就滲入軀幹的初春雨水,不容抗拒回絕。曲喬的記憶便被這一聲整個翻起,恍惚之間,眼前似有火焰烈烈,扯出一絲灼痛來。
縱然改了姿容,縱然變了嗓音,但她依然認出了這個人:容她安生、賜她名姓,她一直在等待著的人……
曲喬心中的恍惑一掃而空,綻了笑顏如花,她正要開口時,卻聽有人道:「主上,此地詭異,切莫大意。」
曲喬循聲望去,就見說話的是一個清瘦少年,一身黑衣襯得他的肌膚愈發蒼白,略透著灰暗的死氣。他便在不遠處站著,冷冷望著曲喬,眉宇之間儘是敵意。
「呵呵,夜蛭,你未免也太小心了些。」另一個聲音響起,語氣分明嘲諷。
那喚作夜蛭的少年冷笑一聲,道:「蝕罌,數月之前,你我都來過這裡,何曾見過此山此樹?能設下如此障眼之法,放眼天下又有幾人?我勸主上小心,又有何不妥?」
但見林葉深處緩步走來一名少年,也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他雖生得俊俏,但神色裡卻斂著狠厲,叫人生畏。他看了看夜蛭,語氣依舊輕蔑:「何必找這些藉口?我看分明是你前日戰敗,被嚇破膽子了吧?呵呵,虧得火辰教的人走遠了,不然你還不知怕成怎樣……」
女子聽得這些,幽幽嘆了一聲,道:「好了,別鬧了。小心的確沒錯,卻也不必太過謹慎。這一位可是舊相識呢……」女人說著,舉步走到了曲喬面前,伸手撫上了她的臉頰,笑問道,「你說是不是?」
她細長的指甲劃過肌膚時,引出微微的刺痛。曲喬有些膽怯,卻未避開,只是含笑望著眼前之人,應道:「是。」
女子滿意而笑,手指輕輕托起曲喬的下巴,口吻中帶著責備,問道:「既然還記得本座,應該也沒忘記本座的恩情吧?」
「嗯。」曲喬答地輕快,「我一直等著報恩的。」
「哦……」女子似笑非笑地應了一聲,指尖輕輕點上了曲喬的嘴唇,「既是這樣,為何將修煉的精元交與他人呢?」
「誒?」曲喬想了想,「您是說神桑金蕊?」
「神桑金蕊……」女子默念了幾遍,又抬眸望向了曲喬身後的巨桑。突然之間,她大笑出聲,猖狂至極,駭得蘑菇們紛紛躲到了曲喬的身後。「哈哈哈哈哈哈……當年本座竟沒認出你的真形,有趣……對,正是神桑金蕊呢。此物有造化之能,能令肢體重生,乃珍奇寶物……」
曲喬聽著她的話,心中滿是不解。她又想起方才的震動,疑惑便更深一重。這女子的體內似乎就有神桑金蕊,可這說不通啊……
曲喬正思慮,那女子笑聲一斂,語氣陡然森冷,「……你是本座的人,你的東西自然也歸本座所有,誰允你輕易將金蕊捨人?」
曲喬一怯,不知如何應答。
「而且,你還不止捨了一顆……」女子的聲音已然冷徹,透著危險,「是六顆啊。這可不好。」
曲喬驚訝不已,也忘了害怕,只問道:「您如何知道?」
女子一笑,道:「也不知是多久之前了,本座原先那具身子不堪使用,卻又找不到合心的肉身。拖延日久,本座都快厭煩之時,忽然遇到了這個人……」她說話時,伸手撫上了自己的臉頰,「雖無甚道行,模樣倒還可愛。最重要的是,她有些奇怪的本領——」她頓了頓,一字字說道,「不論受了何等傷勢,都能極快復原。再適合奪舍不過。」
「奪舍?」曲喬聽到這個詞,不免駭然。
「是啊,奪舍……」女子凝眸一笑,瞳中盛滿愉悅,「奪舍之後,本座便知那『本領』的由來。」她摁上心口,道,「此處,有一顆草木精元,與這肉身的血脈合一,助其生息。因此,這身子才這般強韌,耐用得很呢。本座心想,這精元玄妙,若能多得幾顆,豈不大好?於是,本座便留心找了找,沒想到,真的還有。可那些精元偏都被人用了,讓本座費了好一番功夫呢……」
她說得萬分輕巧,曲喬聽得毛骨悚然。
「細細算來,也花了本座五、六百年的功夫了吧……」女子道,「早知道這精元是你煉成,本座也不必這般辛苦啊。到如今,你又將一顆金蕊捨了人,如何是好呀?」
曲喬意識到她說的是穆羽,心頭一悸,慌忙開口道:「那個……那是……」
「那是本座的敵人。」女子順著她的話接道,「捨誰不好,偏捨給上陽老兒的弟子。還因此令本座的劍侍受了傷,可真叫本座為難啊。」
敵人?曲喬思緒一轉,愈發震駭。與上陽真君為敵之人,只有……
「主上不必為難,且讓屬下劈了這樹精,讓她知道背叛我殛天府是何等下場!」一旁的蝕罌開了口,語氣亦是猖狂。
殛天府?!
曲喬驚惶之際,那女子卻是含笑,哄她道:「不怕不怕……不知者不罪,從今以後好好侍奉本座就是。不過那顆金蕊,本座還是要拿回來才行。」
女子的話音還未落定,蝕罌便自薦道:「屬下願為主上分憂!」他說著,挑釁地看了夜蛭一眼,又道,「我此去定會為你報仇,放心吧。」
夜蛭聞言,冷然笑道:「有勞了。」
蝕罌得意一笑,對那女子行過一禮,倏忽消失。
女子一嘆,道:「夜,跟上去。」
夜蛭無話,點了點頭,退身匿入了陰影。
「等等!」曲喬見此發展,心中慌亂非常,不禁開口喊了一聲。但那二人已然離開,哪裡還有回應。她焦急無比,卻又礙著那女子的緣故無法追趕。
女子見她如此,不悅道:「怎麼,你不服本座的命令?」
「不是。」曲喬忙解釋道,「只是這一顆……這一顆就算了行不行,我會再為您煉製金蕊,多少都行!」
「竟如此著緊此人麼?」女子笑道,「本座聽夜說了,那人是火辰門下『五音』之羽,數月之前,應已為我殛天精銳所殺。是你救了他?」
「是……」曲喬老實地點了頭。
女子道:「你可知他殺了本座多少將兵?」
這個問題,曲喬答不上。
「念在是你,本座不追究此事。你如今卻還要本座放過他?」女子冷然道,「笑話!他已經白得了幾月的壽命,該知足了!」
「我……」曲喬想了想,索性道,「他是我的人。」
此話一出,那女子竟怔了怔。而後,她笑出聲來,道:「哈哈哈,堂堂火辰弟子,豈能委身事你?」
「我救他之時,讓他以餘生相報,所以他真的是我的人!求您叫那兩人回來,別傷他!」曲喬道。
「以餘生相報?他竟答應了?」女子的神色中生出興味來,「若真如此,他為何不留在你的身邊?」
「是我讓他替我遠行的……」曲喬解釋。
女子微微眯起眼來,含笑道:「有趣……好,本座就親自去看看,是不是真如你所言。」言罷,她飛身凌空。
曲喬急忙跟上,剛出山林卻已不見那女子的身影。如今,她也顧不得自己能去多遠,只努力定神搜尋金蕊微弱的脈動,尋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