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火辰教一行離開之後,走了一日的路,傍晚時到了一處廢村。這村子本也有良田菜畦、有村民親善,但魔教肆虐,戰事頻起,這村莊被爭鬥波及,慘遭屠戮。如今只餘下空屋廢舍,滿眼淒涼。眾人尋了幾間屋舍歇下,略作休整。
穆羽躺在床上,只是無法入睡。這間廢屋雖還完好,到底簡陋,若有似無的風不知從何處而來,牽出浸浸寒意。他蜷起了身子,將毯子裹緊了些,卻依舊不覺絲毫溫暖。
要用那心法調息麼?
這個念頭在腦海裡翻騰數次,他卻遲遲沒有舉動。莫名的怠惰籠罩心頭,讓他全無精神。不知又過了多久,一日疲憊終是催生出睏乏,模糊了思緒……
突然,銳痛乍生,直入胸腹。他睜開眼睛,就見妖魔趾爪如尖刀般刺透他的身體,更將他高高挑起。他緊咬牙關,試圖掙脫,身下的數隻妖魔卻一擁而上,張口咬住了他的雙腿。利齒齧入血肉,更狠狠將腿骨鉗住。血氣入口,妖魔愈發瘋狂,竟左右搖擺了起來。利齒下扯,趾爪上挑,那相爭的力道幾乎要將他撕裂。嘶吼聲中,他聽見自己的腿骨斷裂開來。他低頭,就見自己的膝蓋之下已空無一物——
他的身子猛地一震,眼前陡然漆黑,狂亂的心跳在黑暗中清晰可聞……
夢……麼?
他喘著氣,抬手撫去額上的冷汗,慢慢坐起了身來。隨他舉動,毯子輕輕滑下,寒冷瞬間將他包圍,讓他不由自主地發抖。他花了些功夫定下心來,睡意,卻已一掃而空。他披衣起身,推門走了出去。
此時已近四更,外頭皎月朗朗,萬籟俱寂。他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便見不遠處的空地上燃著營火,正有人守夜。他一眼認出那守夜之人,含笑走了上去。
「流征師兄。」穆羽走到營火旁,輕輕招呼了一聲。
流征早已察覺有人來,見是穆羽,他微微頷首,算作回應。穆羽在他身旁坐下,也未再說話,只是默默烤著火。
片刻沉默之後,倒是流征先開了口,道:「你身子虛弱,多睡會兒才是。」
穆羽聞言,低頭淺笑,道:「是啊。只是睡不著。還請師兄開副安神的方子給我吧。」
流征一聽,直接從懷裡掏出了一個紙包來,遞給他道:「和水服食,一日三次。」
穆羽一怔,旋即笑出聲來:「還有這樣的啊……」
見穆羽遲遲沒有接藥,流征的眉峰微微一斂,道:「要或不要,直說一句。我沒空陪你打啞謎。」
穆羽的笑容漸黯,他低下頭去,悵然嘆道:「師兄,我是不是挺惹人煩的?」
「嗯。」流征應了一句,又將紙包收了回去。
穆羽聽得這個回答,苦笑著又嘆一聲。他低了頭,輕聲道:「她也一定這麼想罷……」
「你若是指曲姑娘的事,問孟角師兄就是。」流征道。
穆羽笑了笑,道:「我知道孟角師兄對她說了什麼,但她不提,我如何去問?何況,也未必是因孟角師兄,她才……」
穆羽說著說著,又自己停了下來。他側頭看了看流征,道:「我說這些,師兄不會覺得煩吧?」
「你要說就說,問我做甚。」流征答畢,自顧自料理起火堆來。
得他這句話,穆羽反倒放了心,權作是自言自語了。他放緩了語速,低低訴道:「其實我找她報恩的時候,她就說過不需要。要我的餘生相伴,只是她隨口玩笑而已。但這種事,如何能拿來開玩笑啊。為此一諾,我放下了一切,甚至欺瞞師門……她還說,是因為不喜歡我的長相……」他說到這裡,伸手扶上了額頭,掩去自己滿目的慼然,「我承認,硬要留下報恩,大半是因為賭氣。但相處之後,我覺得,她不要我的餘生,只是怕耽誤了我。如此一來,我便更不能辜負她……可原來,這都是我自以為是……」
流征皺了皺眉頭,道:「如何就『自以為是』了?」
穆羽苦笑著,道:「我自以為留在她身邊,多少也有護衛照顧之用。但一直以來,都是她在照顧我。為我造屋舍,找食物,甚至還傳了我一套養息的心法……而我,口口聲聲說要報恩,什麼也沒做不說,還差點害死了她。她救我於危難,而在她危難之時,我卻連阻止同門都做不到……她說得對,我的餘生,還不如一瓶子仙泉水有用。」
這番話下來,連流征也無話可說了。
穆羽愈發壓低了頭,聲音亦更低弱,「她一定已經忍耐了很久。是我太自以為是,非要到她忍無可忍,才能明白她的心情。可即便她已忍無可忍,卻還在為我著想。她說要我為她遠行,畫下名山大川給她,其實是怕我難過,故意寬慰我而已……如此用心,我除了答應,還能如何?可我……」他苦惱地嘆了一聲,語氣已然哀怨,「可我不會畫畫……」
流征見他這般,也不說話,只是抬手摁上他的頭,輕輕揉了揉。
察覺那隻手的力道,穆羽斂了情緒,釋然而笑。他抬起頭來,坐直了身子,對流征道:「多謝師兄聽我嘮叨。」
「不謝。」流徵收回手去,淡淡應道。
穆羽笑望著他,道:「若我日後有煩著師兄的地方,請師兄一定直言相告。不然我後知後覺的,未必能體察。」
「這是自然。」流征看他一眼,道,「你也是。有什麼就說。口是心非,終究是自己吃虧。」
穆羽抿著笑,也不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流征見他如此,也不在這話題上多做功夫了。他看了看天色,對穆羽道:「天就快亮了,再去睡會兒吧,一早還要趕路呢。」
穆羽應了一聲,站起了身。他剛要告辭,忽覺一股魔氣森烈,自上而下迫壓而來。流征亦有察覺,起身戒備。
穆羽緊皺了眉頭,抬手喚道:「?!」
短矛應聲而來,穩穩接在了穆羽手中。他持了兵器,毫無遲疑地迎向那魔氣去。流征心想阻止,卻遲了一步,隻眼看穆羽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此時,正值日夜交替之際,當空皎月暫斂了光華,任黑暗籠罩四野。穆羽凝神環顧,出聲喝道:「何方妖魔!」
回應他的,是一聲急切而慌張的呼喚:「穆羽!」
黑暗之中,穆羽看不清說話之人。但那個聲音,他早已熟悉。
「曲喬?」他半是驚訝,半是歡喜,如此喚了一聲。
一個嬌小的身影從陰影中走了出來,看體形身量,確是曲喬。她低著頭,緊抱著自己的手臂,不住地顫抖,似是驚恐。
穆羽不免擔憂,上前幾步,問道:「你怎麼來了?發生什麼事了?」
她站定了步子,依舊低著頭,也不回答。他不明就裡,又走近了些,關切問道:「怎麼了?」
「我……」她低低開了口,聲音微弱而淒惶。
他聽不清她的話,便又近了些。見她顫抖不停,他收起短矛,伸手摁上她的肩膀,勸慰道:「沒事……」
他話音未落,她抬起了頭來,獰笑道:「有事啊。」
看清她的容貌時,穆羽不禁一怔——那張臉面上並無五官,只是一團纏繞的黑氣。他心知不妙,正要退開,可哪裡還來得及。眼前之人倏忽變化,出手攻向了他的心口。手指如刀鋒般刺入,迫他叫出了聲來。他這才看清,那偽作曲喬的,是個滿目狠厲的少年。森郁魔氣從他身上溢出,濃烈得叫人窒息。
「還當是什麼厲害角色呢。真沒趣。」少年語帶嘲諷,如此評價。
這般言語,穆羽自不理會。他一把握住那少年的手腕,正要起訣做法,卻不想,心口一陣絞痛,竟讓他完全使不出力氣來。
少年冷笑道:「可別動,動了更疼。乖乖讓我取了金蕊,我自然給你個痛快。」
穆羽卻是一笑。他強忍痛楚,令道,「?!」
眼看短矛要行攻擊,那少年手指一收,扼住了穆羽的心脈,只差一分力道,便能取穆羽的性命。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喝令一聲伴清光一片,由遠及近:「濂!」
但見一柄長鐮疾飛而來,刃口冷若寒月,直直切向那少年的手腕。
這般攻擊之下,少年只得抽手退避。
長鐮一擊落空,飛旋著回到了主人手中。流征持鐮,擋在了穆羽身前,冷然望著那少年。
少年在不遠處站定,舔了舔指上的血跡,笑道:「呵,差一點呀……」他笑容一斂,又道,「就陪你們認真玩玩吧。」言罷,他抬手一招,喚來長劍一柄。那劍三尺長短,通身晶瑩,如冰凝雪鍛。他持劍一指,振落點點霜華,隨風輕舞。
「殛天劍侍?」流征微驚,道。
「正是!」少年答得驕狂。
「來得好!」女子清朗的嗓音自一旁傳來,剛強非常。
少年蹙眉望去,就見一眾火辰教的弟子正趕來應戰。為首的,自是旋宮無疑。她手握畫戟,一身戰意,正是威風凜凜。
少年見此情勢,微微蹙起眉來。這時,有人飛身落在他的身旁,道:「小心行事。」
他聞言,不悅地應道:「夜蛭?你怎麼來了……哼,我可不像你那麼沒用。」言罷,他縱身而起,出手攻擊。
夜蛭自知無法阻攔,只得喚了寶劍出來,隨其而戰。
曲喬趕到之時,就見一片混亂戰局。她飛身落地,焦急喚道:「等一下!別動手啊!」
激戰之中,哪裡有人理她。曲喬也不知如何是好,不免急躁。離本體太遠,讓她有些力不從心,更漸生痛苦。但擔憂之情,終究勝過對自身的顧惜。她四下環顧,終於在混亂的人群裡看到了穆羽。
他跪身在地,一手拄著短矛,一手摁著胸口,似是辛苦非常。感覺得到,他體內的金蕊正被另一股力量侵蝕,隨時危急他的性命……
曲喬登時慌了,只想到他身邊去。但戰局紛亂,人流交錯,不容她近前一步。她一時情急,也顧不得許多,朗聲令道:「萬象森羅!」
霎時之間,花葉紛飛,遮眼障目。但見桑田滄海,斗轉星移;飛沙走石,落花流水。萬千變化,歸於一瞬。諸般風物,混為一談。
眾人皆被這變化震駭,一時止了戰局。
穆羽亦是驚愕,正茫然之際,卻見曲喬飛身而來。她在他身前站定,滿目擔憂,卻一笑溫柔,喚他道:
「阿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