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嫂子一臉怒氣的回到了連存的小院,進了書香房裡,灌了一杯溫茶,尤不解恨。
書香最近很少見她這般生氣,朝門口緊跟著進來的小鐵與小妞子眨了眨眼睛,詢問原因。
她尚未出月子,又加之身子虛弱,大多數時候都臥床休息。
小妞子玲瓏剔透,眨巴著眼睛窺著她娘的神色,小心蹭到了書香床邊,招招小手,書香俯耳過去,小妞子貼著她的耳朵小小聲道:「香香姨,你家菜窖裡有一個野人。」小手捏著鼻子,一臉嫌惡的補充:「弄的菜窖裡臭死了……」
懷香當初與郭大嫂子不親,加之她又不常出門,篷頭垢面之下,小妞子哪裡認得出她來。
戰爭摧人,書香長歎一聲,安慰郭大嫂子:「想是情急之下也是被逼急了的。」
郭大嫂子早將這一大一小動靜瞧在眼中,聞言神色古怪的瞧她一眼,「你當是誰?好好一菜窖吃食,全讓懷香給糟蹋了……」如今食物匱乏,朝廷雖然有撥了糧草下來,但每日只分得些粥食,連存想盡了法子每日裡去街上買些吃食回來,但街市蕭條,尋只雞或者雞蛋,都極難,時有時無。
至於書香細心養的那些小雞,早不見了蹤影,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闖進城裡來的蠻夷給下了肚。
書香一臉的訝異:「居然是她?」曾潛投了敵,難道不曾保全他府上一院子的鶯鶯燕燕?
郭大嫂子又灌了一杯茶,神色也頗為複雜:「我已經讓她打掃乾淨了菜窖,另尋出路。」
這件事就此作罷,二人未曾再談起來過。
二月份,遙遠的北漠王庭一場大屠殺正展開著,那些在去年響水城經歷過的一切降臨到了北漠人身上。
左遷帶軍從天而降,摸到了北漠王庭,與北漠軍在草原上展開了一場殊死戰鬥,不慎被北漠軍將領射中,昏迷不醒。大軍暫由燕檀率領,以毫不容情的雷霆手段,血洗了北漠王庭,屠殺了無數北漠平民與王族,活捉了北漠可汗與可汗幼子,掃平了大夏邊疆多年兵患。
大軍回師的時候,趙老摳與左遷躺在同一輛馬車上,二人皆是身受重傷,老郭頭瘸了一條腿,尚能騎馬,羅敏與燕檀倒未有大傷,一個暫代左遷統軍,一個押著北漠王族與洗劫來的財物。
路過湄水河的時候已是二月末,草根從殘雪之下掙扎著冒出頭來,大軍這次行的緩慢,遠遠的老牧人睜著渾濁的眼睛看著那隊冗長的隊伍,見他們並未前來相擾,心中大松了一口氣。
草原上的日月長,他與老阿媽自十八歲私奔,又不曾生得子女,已經守著這湄水河生活了近四十年,只盼歲月平安。
等得大軍遠遠過去以後,他趕著瘦弱的羊兒回到氈帳,見得自家養傷的青年已經坐了起來,雙目炯炯瞧著他:「蘇阿爸,外面這是什麼響動?」
蘇阿爸年輕的時候曾學過些醫術,依靠著他的半吊子醫術與草原上冰地裡挖來的草藥,這個青年在他家氈房裡養了數月,居然活了下來。
老阿爸想到他當初那血淋淋的模樣,如今又正在病中,不想讓他憂心,當即笑笑:「部落在遷徙……你可要去外面曬曬太陽?」
裴東明點點頭,咬牙架著一個粗糙的木拐,蹣跚著挪出氈房,暖陽刺眼,他反手去遮眼前的光亮,待得適應了這明亮的光線,又向前挪動。
蘇阿爸家的氈房緊靠了湄水河,河水兩岸積雪漸融,想來不久,兩岸便會春暖花開。
三月份,大夏軍勝利回師,響水城滿城歡騰。百姓們在城門口夾道歡迎,書香已經可以到處走動,跟著連存也混在人群中,等著那些凱旋回來的英雄。
郭大嫂子將小妞子抱的高高的,只等大軍甫一進城,便能看到老郭頭。
令人出乎意料的是,當先進城的除了左遷的護衛隊之外,馬上端坐的竟然不是左遷,而是燕檀。
數月領軍,他整個人已經全然脫離了舊時陰鬱,帶著一股凜然之氣,加之長相俊美,頓時令夾道歡迎的大閨女小媳婦羞怯心動不已。
混亂的人群之中,懷香往人群之中縮了又縮,耳邊聽著眾人議論紛紛,議論著這位年輕的將領不知是何種官銜。有人家的子弟在軍中當兵,對軍中將領略識得一二,搖頭晃腦誇耀:「這位聽說是一位姓燕的校尉。響水軍中除了左小將軍,武功最好的是裴校尉,接著是賀校尉,但最俊美的卻是這位燕校尉,武功人品也是極好的。」
他那般說著,便好似燕檀乃是他家的兒子一般。
有人在旁酸溜溜道:「老李,你這般喜歡燕校尉,說不定燕校尉這次立了大功可以撈個將軍當當。可惜不是你家兒子。」
那姓李的翻個白眼,一副他人消息閉塞的模樣:「聽我兒說,這位燕校尉雖然娶過一妻,卻已然和離了。我家閨女今年正好十七,模樣又俊,回頭我就去尋媒人說親去,說不定進門就能當個將軍夫人。」
旁邊眾人轟然而笑,指著他連連歎息:「老李你這算盤打的忒精,不怪生意做的這般好。」原來這老李乃是一位米糧商人,自戰後便組隊往響水運送米糧,如今因著這場戰爭,也不知又發了幾多財,賺的盆滿缽滿,卻是個富家翁。
家中止得一子一女,兒子年輕氣盛,不能繼承父業,卻進了營中當兵,女兒也是嬌養的跟花兒似的。
那老李說到得意處,忽得感覺到一束目光直射了過來,不由去瞧,卻是個生的十分整齊的女子,身邊也站著幾個花紅柳綠的女子,他身旁已經有人瞧見了那幾名女子,其中一名中年男子朝地下吐一口唾沫,「咄,青天白日,這些娼婦們竟然也出來迎軍來了。」
已有人笑道:「莫非是這些窯姐兒也想著嫁一個如意郎君,早早來城門口守著?」
另有人取笑道:「老錢你這話差了,想來是這些窯姐兒早些出來打聽些消息,回頭迎客之時也好與這些軍老爺們套套近乎,要是奉承的好了,迎回宅中去做個洗腳婢也有可能。」
懷香身邊的姐妹們掩唇吃吃偷笑,目光又緊緊追隨著馬上那年輕俊美的男子而去,有女子小聲歎息:「這般俊美英武的兒郎……做夢恐怕也夢不到罷?」
自從離開了書香家菜窖,懷香在城中轉悠了三日,走投無路之下,最終自賣自身進了惜紅館。
大軍緩緩進城,馬上的兒郎們還帶著千里回師的殺氣,身姿挺撥,面色端凝。懷香瞧著大隊人馬里偶爾過去一張熟悉的臉,如今瞧去,這些端坐在馬上的人們已經離她的生活極遠,高如雲端,她心中猶如打翻了黃蓮水,又苦又澀。
只等大軍過去了,小妞子從郭大嫂子懷裡下來,拉著小鐵的手誇耀:「鐵子哥,我瞧見了燕叔叔,還有我爹,都騎著馬過去了……可是我爹沒瞧見我。」她轉頭搖了搖郭大嫂子的胳膊:「娘,是不是我爹忘了我啊?妞子朝他招手,他都不理我。」
書香輕笑一聲,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安慰她:「妞子,你爹這是剛回來,萬一騎著馬兒直沖了過來,撞了人回頭左將軍定然要打他軍棍的。今晚他肯定能回來。」
人群陸續散了。
幾人緩緩往回走,小鐵卻捅了捅書香:「香香姨,有個女人看著你呢。」
書香順著小鐵的目光去瞧,六七名身著春衫,塗脂抹粉的女子打扮的好不嬌俏,因著天冷,此刻被凍的哆嗦,正催促著同伴要回去。當間一名女子容貌出眾,神情卻複雜難辨,目光在她身上打量。
春寒料峭,書香體弱,身上還裹著大氅,跟只小熊似的臃腫,全無儀容。不過她眉眼溫柔,緊跟在連存身邊,慈父孝女,除了眉間一點鬱氣,瞧著過的似乎不錯。
那女子還欲再說什麼,卻被同伴拉著走了,只聽得那同伴邊走邊道:「再晚些回去,姐姐你是頭牌,我們可是會被媽媽打個半死的。」
郭大嫂子與書香對視一眼,心中竟然是同樣的感觸:懷香竟然入了娼門?
年前,軍眷區已經被左老將軍派人蓋了屋子,過完年以後,好多人都搬回了家,唯有書香目下還在營中與連存同住。
這日雁兒的女兒有些發燒,她在家照顧孩子,也沒去城門口迎軍。
到得傍晚,趙老摳便被人抬回了家,雖然神智清醒,但人卻還不能下地。
分別數月,能活著回來已屬萬幸。
雁兒雖然一瞧見趙老摳這模樣就差點哭出來,但總算忍了下來,張羅著他喝藥休息。
趙老摳與近七個月的閨女分別,如今躺在床上,看著小傢伙小小的身子穩穩當當坐在他面前,小手指頭伸出來,去戳他的眼睛,看到他閉著眼睛極力躲避,不由興奮的咯咯直笑,流著口水露出兩顆細白的小門牙。
他將整個腦袋埋進小閨女香香軟軟的懷裡,鼻端嗅到了嬰兒身上的奶香味,數月的征戰塵埃落定,忽然之間就覺得倦意大增。
雁兒熬好了藥端了進來,便瞧見女兒伸出兩隻小手,在自家親爹耳朵鼻孔眼窩裡亂掏,男人卻酣聲如雷,偶爾酣聲稍停,鐵臂卻始終將小姑娘圈在自己懷裡,任由她調皮。
看著這和諧的畫面,她眼圈一紅,又掉下淚來。
郭大嫂子家卻又是另一番模樣。
老郭頭被人抬著從馬上直接抬到了房裡,送他的兵士牽著馬兒回營,郭大嫂子恰帶著小妞子跟小鐵回家,見到老郭頭這番模樣,一臉兇悍:「我還當你死在北漠草原了。」嘴上說著,轉過頭去眼圈卻早已經紅了。
老郭頭去了一趟北漠草原,膽子大了,居然敢回嘴:「我怕我要是死在北漠,回頭你無人可打,多寂寞啊?!」
「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郭大嫂子狠狠瞪他一眼,又問了問他的傷處,風風火火去廚下張羅吃食去了。
大軍既已回來,連存還有事要忙,書香得空便自己上街去買了兩隻雞,讓那商販綁好了,一手提著一隻往軍眷區而去。
到得自家門口,略站了一站,心中難過,連門也未敢進去,便到了郭大嫂子家裡。進門見她在灶下忙碌,便將那只雞送了過去,「給郭大哥補補身子。」
郭大嫂子也不跟她客氣,爽快接了雞。
書香又問了問老郭頭傷勢,得知並無大礙,便道:「我還要去雁兒姐姐家送只雞過去。」便辭了郭大嫂子往雁兒家來。
雁兒見她提著只母雞過來,道:「你這是怕我捨不得吃,餓著了他才買雞過來的嗎?還是當我家沒錢啊?」
她向來是個清高不肯占人便宜的,書香與她相處的慣熟了,早已瞭解她的脾性,只笑了笑,將雞送了給她,聽得說趙老摳受了重傷,能不能坐得起來尚不知道,如今正在房裡酣睡。
別人家夫妻團聚,多少觸動了她的心結,她心中早已忍受不了這滋味,寬慰了雁兒幾句便匆匆出來,到得街上被冷風一灌,頓時滴下淚來。
抬頭去瞧,天色已然黑了下來,各處的燈火都亮了,萬人歸家,唯獨她卻不敢一個人回家。
她一個人磨磨蹭蹭到了營中,營中今夜也是燈火通明,左老將軍跟連存都在左遷的院子裡,空了數月的營裡忽然之間到處是人聲馬嘶,一派喧騰,在這樣熱鬧的場景之下,她到得連存的小院門口,看到一個背身而立的高大影子,只覺心頭怦怦而跳,眼淚急急濺了出來,就在她要撲上去摟著那人,叫一聲「東明哥哥」之時,那人卻轉過身來,打破了夢境。
「嫂子——」
原來,是燕檀。
書香急忙轉頭,悄悄拭淨了眼角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