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二人坐著馬車從響水城出來,近處田間麥浪滾滾,遠處香末山林木葳蕤,書香一直撩著車簾朝來路張望,這座矗立在北地的城池留下了她的歡笑與眼淚,也見證了她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日頭漸漸到得當空,車廂裡也熱了起來,約莫行了好幾裡路,連存接過書香遞過來的濕巾子擦了擦額角的汗,探出頭去問車把式:「老哥哥,前面可有茶鋪?」
車把四五十歲,紫紅臉膛,此刻也是汗流浹背,聽得此話很是高興:「這條路原也是沒有茶鋪的,不過最近幾個月響水開了互市之後,來往商旅多了起來,再往前行約莫半裡路,便有一家茶鋪了。」
「那就到前麵茶鋪歇一歇罷。我們爺倆可熱的不行了。」
連存本來就不趕時間,父女二人打算一路遊山玩水回去,自然不著急。
那車夫高聲答應著,一甩鞭子便吆喝著馬兒要加速跑,忽聽得遠處有人大呼小叫。不止是車夫聽到了這聲音,連車廂裡正閉目養神的父女二人也聽到了,那聲音聽著很是熟悉,二人驟然睜開了雙目,書香眼裡全是不可置信:「夫君……」她猛的搖搖頭,只當思念過度產生了幻覺,可是下一刻連存的話卻告訴她這並非幻覺。
「我聽著……好像是東明的聲音?」
書香猛的撩開車簾,也不顧馬車正在行走,便要往下跳,連存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拉住,又喊的車把式停下來,不及馬車停穩,她便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落地的時候腳崴了一下,鑽心的疼,可是這時候哪裡還顧得上腳,她緊走幾步,朝來路去瞧,但見一馬急馳而來,馬上的男子身材高健,滿面焦色,不是裴東明,卻是哪個?
書香直沖了過去,每一下都像踩在刀尖上,腳脖子疼的厲害,直冒冷汗,可是心跳如鼓,狂喜到完全可以將這疼痛忽略不計,數月憂結傷神盡數消散。她不知道自己的神情瞧起來是多麼的急迫,跑的步子是多麼的淩亂踉蹌,可是迎面而來的裴東明卻瞧的一清二楚。。
馬兒疾馳,到得她面前戛然而止,那馬兒被裴東明使力一拉,頓時舉起雙蹄,猛然跑過來的書香差點被踩在馬蹄下。裴東明俐落的翻身而下,遠處折轉而回的馬車上,連存瞧著他神情是極為鎮定從容的,步子穩當,可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激動的雙手輕顫,趕了這一路,腳下虛浮,強自穩著心神兩步上前,一把就將面前的女子緊緊的摟進了懷裡,鐵臂箍的死緊,懷裡的書香哆嗦著伸手去摸他鬍子拉茬的臉頰,左側臉上還有一道刀疤已經好了,還留著淡淡的傷痕。
直到摸到他溫熱的臉龐,感覺著腰際被箍的死緊的力量,緊貼著的急促的心跳聲,她還是不能相信裴東明已經回來了。連眼睛也不敢多眨一下,只呆呆傻傻的牢牢盯著他,仿佛生怕他即刻從自己眼前消失一般。
裴東明心中百感交集,眼眶也是紅的,啞聲道:「香兒怎麼傻了?」親昵的拿下巴去蹭她的臉頰,胡茬將她的臉紮的生疼,這是往日二人閨房之中最為親密的動作,熟悉的酥癢刺痛一下紮醒了她,書香如夢初醒,眼淚決堤而下,張了張口,千言萬語都堵在了嗓子眼裡,辣的苦的鹹的酸的,一股腦兒被打翻,積攢了許久的絕望到刻骨的相思噴薄而出,瞬間壓倒了所有的理智,此刻他就立在她的面前,她伸出手來緊緊揪著他的領子,使出全身的力氣揪著他的前襟毫無預兆的號啕大哭了起來……
沒有人知道她是怎樣睜著眼睛數著日子熬到了今時今日。
那種沒頂的再也不能夠相見的窒息的絕望感常常在夜半緊扼著她的呼吸,想到從此以後她要獨自面對這個世界,獨自生活在這個沒有他的世界,她就常常覺得快要瘋了……
裴東明懷抱著哭的摧心傷肝的妻子,感覺到自己懷裡這具身子瘦的硌人,整個人在他懷裡哆嗦成了一團,可是她緊揪著他的衣領的手不曾鬆懈一絲一毫力氣,簡直要將他的領子扯下來一般。他雖未如她一般號啕大哭,眼淚卻忍不住流了下來,他低頭去親懷中這張哭花的臉,從額角到眉間,兩張淚水浸透的臉緊緊貼著,他嘗到嘴裡的淚水又鹹又澀,也不知是她的還是自己的,心中只覺酸楚難當,萬千語言都不及這樣緊緊的摟著她來的踏實。
生死之間,夢裡魂裡,他心心念念捨不得放不下的牽掛……他邊吻邊深深歎息:「香兒……」語聲纏綿入骨,但她早已哭的昏昏噩噩,只知大哭,誓要將胸中數月累積的擔憂驚怕傷心絕望盡數哭出來,哪裡聽得到這樣輕淺溫柔的呼喚……
連存指使著車把式驅車趕了過來,遠遠就能聽得到書香撕心裂肺的哭聲,令人倍感心酸。
車把式聽得這哭聲,也覺淒慘,「先生家這閨女可是遇到什麼過不去的坎兒了?」
「女婿打仗失蹤半年了……都以為他死了……這不居然回來了……」
連存輕笑,冷不防眼角卻有淚滴下,他抬袖拭了,喃喃念叨:「這風刮的沙子迷人眼。」
「哪有風?」車把式抬頭去瞧,酷暑焦熱,一絲風都沒有,被這烈陽一曬,連遠處的山巒都顯出了無精打彩的輪廓。
在邊漠高遠遼闊的天空之下,人微如蟻,各人生死不過是眨眼間事。戰爭興亡,家國天下,小人物的悲喜顯的這樣的微不足道。可是就在此刻,就在這片土地上,在這片被戰爭盡情蹂躪的土地上,在邊漠這樣空曠的大道上,緊緊相擁的男女都用盡了各自全身的力氣摟著對方,女子的哭聲在曠野之中傳出老遠,也不怕驚得林間小鳥,山間小獸。
他們眼中只看得到彼此,都恨不得將對方嵌進自己的身體,揣在自己的懷裡,裝進自己的心房,此生永不再分離!
他是她的世界。
她是他的世界。
他們,是彼此的全部。
她緊緊的摟著身邊的男人,哭的幾欲昏厥,忘了時間,忘了身在何方,邊哭邊喃喃自語,許久之後,他才模糊聽出了那句話。
她說的是:「你再也不能丟下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