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水府衙門前的高臺之上,胡主事嘶聲力竭的一遍遍宣讀聖意,順便將自己犯的錯誤袒露人前,面容愁苦,充分顯示了一個妄議時政曲解聖意迷途知返的官員形象。
府衙門前圍了一圈圈的人,有大夏百姓商戶,也有北漠商販。裴東明牽著小媳婦兒的手站在高臺下麵,看著臺上唾沫橫飛嗓子都啞了的胡主事,笑咪咪問媳婦兒:「娘子,你看為夫多寬宏大量?!這位胡主事都帶著差役來欺負我家娘子了,為夫還給了他揚名立萬的機會,從今往後,這響水城無人不識君啦.」
書香瞪他:「你還不如讓羅大人把他抓進牢裡打一頓板子來的痛快呢。」那樣胡主事回家悄悄養傷,也就無事了。
偏這樣大張旗鼓的逼他站在府衙前面一遍遍認錯,往後這響水城誰都知道他得罪了上官,哪個還敢跟他交好?
裴東明裝模作樣拈了拈下頷,仿佛那裡長著三尺美髯一般,「娘子這話說的。人人都道為夫是軍漢出身,粗莽不知禮,要是真帶著兄弟們去將他打一頓,豈不落實了這名兒?再說,胡主事不過是對聖意不太瞭解,如今不但他對聖意再無不解,還連帶著整個響水城百姓都對聖意有所瞭解,聽說這幾日經過他在臺上演說,城內大夏跟北漠商人的糾紛已經少了幾十起了,羅大人都誇獎為夫這主意高妙呢……」
羅四海的確誇過裴東明這主意高妙,可是他當時說的卻是,「東明你這主意真是既高妙又陰損……一經此事,恐怕胡主事在府衙也呆不長久了……」
裴東明當日一副為了羅四海出謀劃策憂心無比的模樣,語重心長道:「羅大人,你再想想,這樣主事留在府衙,萬一將來出了大亂子,在外面再挑起兩族紛爭,讓別人矛頭直指大人你……」
羅四海當時就大力拍著裴東明的肩膀笑出聲來,見過公報私仇的,沒見過公報私仇報的這樣理直氣壯冠冕堂皇的。
「你這小子心眼真多……不過呢,自家媳婦就要自家護著些……」
羅四海何許人也?出了名的護短。
看著裴東明搜腸刮肚的想主意折騰胡主事,他權當一樂,事後還是對他這提議滿口稱讚的。
於是胡主事作為新一代挑起兩族矛盾紛爭的反面教材,這才有機會獨自站在高臺上認錯。
很大一部分程度上,官府的導向引領著民眾的輿論方向。
有了胡主事這樣的反面典型,響水城漸漸迎來了真正的平靜,那些挑事兒的大夏人漸漸的不再故意為難前來響水作生意的北漠商人,而那些北漠商人也不願意動不動再撥刀了。
雖然不能做到親如兄弟,但到底都跟銀子沒仇,誰家也得指著銀子過活。暫時的放下逞一時氣血之勇的想法,都想著在生意上拼個你死我活,狠宰對方以報血仇,又不會引來官府追究。
放到後世,這就是將武力侵略轉換成了經濟侵略。
半個月以後,在城北郊分地活動正式啟動之時,胡主事悄然辭官,離開了響水府衙,作了白身。
他的結果,早已經是預見到的。
裴東明拿這件事向自家娘子邀功,還是未獲得她的好臉色,最後在她的威逼立誘之下,在她寫好的保證書上簽字畫押,這才換來了她一張笑臉。
保證書上上寫著,作為丈夫,不得隱匿或者失蹤超過一日,行蹤要如實向家中夫人彙報,如有不實或者不曾彙報,令得家中夫人擔心他去向者,回來在院中頂著水缸罰站,具體罰站時間按失蹤天數視情況而定,如果情節嚴重者,可頂水缸在大門外罰站。
從胡主事這件事情上,書香得出了一個結論,示眾這種懲罰行為,對於注重名聲形象的古人來說,實在是非常打臉的一件事。
裴東明當時拿著她擬好了條款的保證書一臉的哭笑不得,央告了半日,想要耍賴到底,最終被逼著簽字畫押,按了手指印以後,一臉的惆悵:「娘子我怎麼覺著好像簽了賣身契一般?」
書香將保證書細心折疊,揣進了懷裡,朝他拋一個媚眼過去:「買個小廝回來鋪床疊被外加暖床,沒想到這小廝還自帶俸祿,夫人我真是心花怒放啊……」
裴東明撲上去撓她癢癢,「你個壞丫頭,居然敢消遣夫君……」
兩個人在房裡鬧成了一團,院子裡的秋芷蘭萱兩丫頭提心吊膽了好些日子,聽得他兩個合好,終於長呼了一口氣。
好日子才過了兩日,羅四海便又打上府來。
書香上前奉茶,暗地裡腹誹羅夫人不肯將羅四海纏著一些,偏要來打攪人家夫妻的好時光,考慮著只等羅四海帶了裴東明出門,她便殺上城守府去向羅夫人訴閨怨。
羅四海全然不知書香心裡如何想,只興致勃勃拉著裴東明要去城北郊分田。
這件事說起來也是一件麻煩事。這次分田,說的好聽點叫軍田,但卻事涉幾方。
一是上次陣亡的響水軍,雖然朝廷都有發下撫恤銀子,有些家眷不在響水的這銀子便發還了老家父母妻兒手上,有些家眷卻在響水,分田之時自然不能落下。
二是此次退籍兵士,除了拿銀子,還要按著人頭分田,這是最大一批,光是軍中拿著冊子都折騰了好幾日。
三是軍中這五千軍士,如今駐邊囤田已是朝廷明旨,不比過去,不肯讓邊關將士置私產。
羅四海與燕檀商議過之後,索性劃出一大片軍田來,按著五千軍士的人頭來劃,算是響水軍的產業,等到將來有兵士退役,便按著人頭來分,也好過現在就羡慕這些兄弟們能分到田地。
四是此次響水府衙與軍中各級官員,操勞忙亂一番,自然不能一頃地都分不到,至於分多少,如何分,也只有到時候丈量土地的結果如何了。
除了分田,還有確認從香末山引水灌溉的溝渠線路,只有確認了才能開挖……
這麼多的煩難事兒一下壓下來,羅四海哪肯讓裴東明閑著。
於是書香懷裡揣著裴東明的保證書,眼睜睜瞧著自家夫君被羅四海連拉帶拽的拖走了。
她提著一匣子點心上城守府狠狠告了羅四海一狀,閨怨深的羅夫人感同身受,索性與她核計開個胭脂鋪子。
書香自己都是個甚少搽胭脂的人,如何懂得經營胭脂鋪子?
羅夫人純粹是閑來無事,孩子們都大了,又各自不在身邊,連婆婆也不在身邊,又少了一樁晨昏定省,羅四海忙的多少日子不著家,府中又無小妾婢女,日子太閑了果然不是好事情,她索性想著開個鋪子改改心慌。
見書香猶豫的模樣,她不禁笑了起來:「也不教你做什麼,你只要拿出二百兩銀子來,我這裡再拿出來幾百兩,管事什麼的我家現有,只交了下面的人去做,到時候我們只管拿錢就好。」
做生意有這般容易的?
羅四夫到底京中高門出身,見她還是一副不開竅的模樣,狠狠在她額頭上敲了一記:「只要外間風傳那鋪子是我們兩家合開的,貨再從南邊運好的過來,你還真怕沒人照顧生意?」
書香恍然大悟,這不就是傳說中的仗勢生財嗎?
「難道……不會被人彈劾?」
雖然裴東明做著個微末小官,在那些一二品官員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但生平從不曾做過虧心事,前世又做了一世奉公守法的蟻民的書香心裡對這種事還是沒底。
都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她大概就是那種註定要被餓死的膽小之人。
羅夫人到底被氣笑了,瞧著她這般呆呆笨笨的小模樣,真是又可憐又可愛,大約因為沒有貪欲,這般一本正經的問起來,眼神才格外的清澈,連她身邊跟隨了積年的老嬤嬤瞧著這小丫頭的眼神也越來越溫軟——她到底,與京中那些高門裡出來的戴著面具的貴婦們截然不同。
羅夫人忍不住在她臉上捏了一把,笑道:「你個呆丫頭!」
書香羞愧的承認了自己這方面的愚頑不可教化,忽又想起郭大嫂子與雁兒,順勢搖了搖羅夫人的手臂,半是撒嬌半是探詢:「夫人,說起來郭大嫂子與雁兒姐姐手裡肯定也有銀子……她們的閨怨……肯定也很深罷?」
「噗——」
這下羅夫人並她身邊侍立的嬤嬤都繃不住笑出聲來,羅夫人在書香額頭彈了一記,「你當我是專替人消閨怨的啊?」見她眼神之中略有失望之意,心中喜她是個不忘舊的,大約待羅桃依也是這般心腸,實在令人高興,當下就同意了:「且聽你這個呆丫頭的一回,就叫上她倆個吧。」
話音方落,書香已經站起身,「夫人,我這就去叫郭大嫂子與雁兒姐姐!」倒似怕羅夫人反悔一般,忙忙跑了。
羅夫人在榻上快笑岔了氣,「這孩子別是怕城守府沒有使喚的下人?還要親自去跑一趟?」
她身邊嬤嬤邊替她拍背邊含笑道:「裴夫人卻是個熱心腸,又從來沒有架子,卻是個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