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起,城西狹窄骯髒的巷子裡一處低矮的小院子,房門吱呀響動,閃出來一個細瘦的少年,大約十一二歲的模樣,因其瘦,才更覺得骨頭纖細到可怕,也許是沒有足夠的吃食。
院子裡統共兩間小破房子,一個草棚,瞧著很是寒酸。
臘月寒冬,早晨又極為寒冷,少年扯了扯身上的破棉襖,大約是他今年抽條格外的快,這棉襖便短了許多,少年的一截手腕便露在了外面。
他熟練的進了房子旁邊那間草棚,天色還未亮透,朦朦天光中,能瞧得見這草棚裡土坯砌的灶台,鍋灶甕盆。他彎腰提起一旁的兩隻水桶,將它們各自勾在扁擔兩邊的勾子上面便去挑水了。
他個子雖高,但到底太瘦,挑著滿滿兩桶水,總有些東搖西晃,好像下一刻便要被兩桶水壓倒一樣,但他咬牙撐著,挑了兩個來回,到底將水缸挑滿了。
少年的額頭冒出微微的汗,這時候反倒不覺得冷了。他放下水桶去生火,拿水瓢往鍋裡舀了兩瓢水,又在甕裡抓了三把米淘了,丟到鍋裡面,準備熬粥。
不多時,草棚裡漸有了米香味,少年的肚子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他這才閃出草棚,輕輕的敲另一間房門,「娘,醒了嗎?」
「敏兒,進來吧。」房間裡傳出婦人有氣無力的聲音。
房裡只有一張床跟一個缺了腿的小桌子,用土坯墊著勉強能用。桌上有盞油燈,牆角放著一口箱子,大約裝些衣物什麼的,可算是家徒四壁。
床上躺著的正是羅娘子,她自昨日從裴家回來,便一病不起,默默流了一夜的淚,雙目紅腫,心若死灰。
這少年正是老羅頭的兒子羅敏,經過了這一兩年間的顛沛流離,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早從母親的反常之中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自老羅頭死後,這麼久以來,只有母子倆相依過日子,這反倒讓他覺得這是自小到大最開心的一年。
他想不明白母親為何會這樣的悲傷。
「娘,你這是怎麼啦?」
少年的眼睛明亮,額頭光潔,不過是一年時間,他已經改變了許多,不再畏縮陰沉,無論物質多以匱乏,總是笑意盈面。
家裡沒有了老羅頭的暴力虐打,他就好比沒有拘束的小樹苗一般盡情的舒展著枝條,個頭猛竄,性格也與過去截然不同。
羅娘子只覺心痛如絞,這般懂事的孩子,卻有那樣一個爹……但這件事與其將來他從別人口裡聽說,還不如她親口來說。
……
聽到老羅頭的死因,羅敏的反應出乎意料的淡漠。
羅娘子只當這孩子被這件事嚇傻了,禁不住又哭了起來:「你外公外婆將我嫁了這樣的人,娘一生命苦也就算了,如今還帶累了你……」她摟著羅敏大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仿佛要將前半生的苦痛盡數發洩。
羅敏只等她哭的累了,這才像個大人一般拍拍她的背,「娘,他死了你不是應該活的更好嗎?」
羅娘子如今回想自己十數年婚姻生活,自成親之後的點點滴滴,再到曾經做女兒之時的嬌養,到如今這一年裡母子倆相依為命,似乎才在茫然之中有了新的認知,自這個男人死後,她的日子的確是好過了許多。
至少每日裡不必再提心吊膽的過日子,聽到大門響整個人都要哆嗦起來。
不是誰生來就應該被別人虐打的。
與那樣的人生活久了,她差點忘了自己也曾經過過無憂無愁的日子,每日快樂的笑,不必瞧人臉色,只消操心要吃些什麼穿些什麼或者帕子上繡什麼新鮮的花樣。
羅娘子娘家姓白,原是響水街上一家繡莊的獨女。響水城中偶爾能瞧見軍士騎著高頭大馬在街上馳過,少女一心想要嫁個軍人,最後挑來挑去,挑中了老羅頭。
羅老頭年輕的時候模樣端正,嘴甜如蜜,將白家老夫婦倆哄的心花怒放,嫁了獨女給他。哪知道婚後他漸漸露出真面目,吃喝嫖賭,白家家資被他敗盡,連帶著老兩口三兩年間也給氣的撒手西去,最終留下了羅娘子一個人。
好不容易她生下了羅敏,家計無著,軍餉也指望不上,老羅頭漸漸便向她拳打腳踢,生生將個弱質女流折磨的沒有一丁點敢反抗的心思。
——只因每一次的反抗換來的是更為暴虐的對待。
羅敏拿了帕子去給羅娘子擦淚,目光之中充滿了不屑:「娘你難道還指望著他做個大英雄?他那樣的性子,輸了都肯給賭坊的人當孫子,實在沒錢都願意趴在地上學狗叫,又哪裡算是個男人?當兵就是為了混個餉銀,實在是連條狗都不如,娘你如今還沒有死心嗎?」
羅娘子睜著淚眼瞧著站的筆直的兒子,忽然之間覺得這孩子已然長成,他說的這些話從來沒有人跟她說過。
女人一生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從不敢有那種大逆的想法,但這一年時間,母子倆安靜度日,的確比過去十多年要舒心太多。
……那個人,他那樣的人,真是死了也活該!
他早就該死了!
羅娘子揪著兒子的衣襟,禁不住悲從中來,有淚如傾。過去多少不甘,多少暗自吞下的苦楚,如今都被盡數的傾倒而出,胸間塊壘壅塞,她哭的悲苦難言,飲恨十數年,今朝始敢放聲大哭……
良久之後,羅敏輕拍著羅娘子的背,眸間神彩耀人,輕聲道:「娘,我想過了,我要改姓白。」
羅娘子呆呆去瞧兒子,見他神色堅毅,目光明亮如水,與那個人的神情截然不同,連五官都肖似白老爹。改姓這種事,原本是要老羅頭同意的,但如今他已經死了,最大的阻力都沒有了,她一想反生出了無限喜意。
白老爹生前便想著女兒若是多生幾個,其中一個便過繼到白家傳承香火。只是她自生完羅敏之後,便再不曾生育,這件事不啻為心底一樁憾事。
「敏兒要是改姓白,哪我呢?」
羅敏「噗」的笑出聲來,「娘本來便姓白啊,以後只要對外稱白娘子既可。」
羅娘子呆了一下,終於露出個笑意來,「敏兒說的對,以後我便是白娘子了。」
從此以後,母子二人真正的相依為命,多好。
母子倆個相對而笑,都能在彼此眼中瞧出淚意來。
少年的頭顱高昂,對著自己的娘親一笑:「娘你放心,以後孩兒必不會讓你失望!」
他恥于做其父那樣的人,從小心裡模模糊糊便有個念頭,將來決不做這樣豬狗不如的人!
這個念頭到如今愈加堅定!
太陽終於躍出了地平線,金光撒滿了整個世界,無論是城中的城守府衙,高門大戶,還是城西這一片人家,以及這個骯髒破敗的小院子。
眾生平等。
有人喜,有人憂。
有人從憂中得喜,有人從喜中得憂。
城守府門前,一早便被二十兩大車堵的嚴嚴實實,城守府門前看門的家僕一早打開大門,反被嚇了一大跳。
京中將軍府送來了聘禮跟年禮,拉了整二十車,由一隊將軍府的親兵押送前來。跟車的是左家的大管事左木,年約四旬,對羅四海夫婦十分恭敬。
左木隨身還帶來了左遷的兩封親筆信,一封是呈給羅四海的,另一封卻是給羅桃依的。
年禮之中,另有兩箱東西是左遷搜羅了特意給羅桃依的,羅四海大手一揮,這兩口箱子便被送到了羅桃依的房裡。
羅桃依在被窩裡接到左遷的親筆信,看到封皮上那鐵劃銀鉤的筆跡,頓時一陣憂愁。
難道,她真的要嫁到京中高門去,過大伯母那樣的日子?
年少的時候太過衝動,那時候中意了一個人便是一切,年紀漸長,如今才知道,中意了一個人,只是一段緣起的開始,要能整個的融入他的世界,這才能有一個完滿的結局。
她抱著這封信,只覺燙手,將整個人都蒙進了錦被裡,大聲哀歎,引得丫環們面面相窺,不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