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後,裴東明快馬從遙城請了三十幾名麥客回來收割裴家的麥子。
大夏朝從南到北,氣候逐漸轉暖。南方除了水稻,也有種兩季小麥的,越往北便麥田越多。南方有一些壯年男子便出門打短工,扛著一把鐮刀,背著一捲舖蓋一路隨著麥子成熟的區域而從南到北的漂流,替人收割麥子來掙銀錢養家糊口,被主家尊為麥客。
往年響水城只有極少數麥田,且又是邊塞,常有戰事,所以壓根不見這些扛著鋪蓋背著鐮刀的麥客們。
遙城則不然,背靠河流,良田不少,本地壯年男子也趁著此季替人收割麥子打些短工,要價又比外來的麥客高些,因此主家都喜歡這些外來的麥客。
因此本地壯年男子甚是不喜外來麥客,裴東明去的時候,正趕上雙方在攬工的時候爭執打鬥了起來。北地人性子暴烈,這種械鬥每年總會發生幾起,本地府衙也無可奈何,到得最後只由得他們去打,只要不曾出現死傷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一般爭這種小利的都是蟻民,所爭之利甚微,就算稍有傷亡,也不會訴諸衙門,久而久之,本地人倒將這事當成了熱鬧一樁來瞧。
裴東明在外圍觀了許久,見這些人爭的臉紅脖子粗,打起架來都只憑拳頭,倒不曾動鐮刀,還算知道分寸,他索性擠進了人群中,一腕發力,便將一對扭打在一起的青壯男子給分開了。
那兩個正拼盡了全力來打,哪曾想橫生一股蠻力將他兩個分開,定晴去瞧,周圍已經有五六對扭打在一起的人被分開了,打鬥的場中立著個笑微微俊朗的年輕男子,向諸人抱拳:「諸位請了!」
來自南方的麥客許三與本地的漢子朱五後來在裴家的麥田裡揮汗如雨了一日,晚間被安排在了響水軍營空置的營房裡,這才惶惑的詢問主家是誰,算是打破了本地與外地短工長期相峙的局面。
他兩個割麥子都是快手,都是身高體悍者,外地麥客以許三為尊,遇上想賴帳不給銀子的主家,都是許三出面。本地短工卻隱以朱三為首,只因他是個極講義氣的。
許三與朱五坐在鋪上一核計,今日瞧這住的地方,難道那年輕男子是營中軍官?
這日的晚餐是大肉炒菜,滿滿一大桶,白麵饅頭管飽,還有個酸辣湯,都是從營外抬進來的。
盛飯的是兩名婆子,份量十足,瞧著應該不是軍營裡的伙食。
這些人核計了許久,不知主家真實身份,當日天晚,只得睡了。第二日午間是馬車送了烙的餅子跟湯麵到了田間地頭,並十來個西瓜,有婆子拿著菜刀切成整齊的牙子。
前一日監工的乃是那位姓裴的男子,第二日卻是一位頭髮花白的老頭。眾人起先只當這老頭乃是裴家的管事之類,身邊還跟著個小廝,哪知道到了中午,那送飯的婆子另提了小小的瓦罐來,恭敬的盛了湯端過去:「夫人一大早起來就囑咐了廚房給老太爺燉的湯,要我們盯著老太爺喝了,準時吃飯,別貪涼多吃西瓜。」
卻原來是裴東明今日被羅四海急召了去有事相商,家裡事忙,蘇阿爸今日便不去馬市,前來田裡督工。
蘇阿爸年輕的時候在北漠王庭也吃過西瓜,只是這幾十年不曾再吃過,到得南夏以後,極是喜歡夏天的西瓜跟秋天的香水梨。
如今西瓜正在當季,老人家脾胃也不是最好,蘇阿媽的阻止不作數,書香的話他還聽得幾分。
聽得書香這般細心囑託,蘇阿爸懊惱的放下吃了幾口的西瓜,去吃飯喝湯。兩婆子正是羅夫人借給書香的那兩名婆子,已經見慣了蘇阿爸這樣,禁不住相視而笑。
裴家的麥田得了這三十幾名麥客的幫忙,收的很快。老郭頭與趙老摳家的麥子卻收的極慢,都盼著裴家的快點收完了好雇了這幫麥客來替自己家收。
書香挺著個大肚子這兩日在廚下忙,跟婆子丫環一起給麥客準備三餐,裴東明見過羅四海,從府衙回來,見得自家小媳婦兒這般的辛苦,轉頭便去街上雇了四個婦人回來。
家裡多了四個僕婦,書香與蘇阿媽終於能歇了下來,連秋芷與蘭萱也重新做回了大丫頭,只做些輕快的活兒,侍候主子連帶著去廚下監監工。
羅夫人送的兩名婆子只管做一家人的飯,這四名僕婦做麥客的一日三餐,只等收完了糧食再作計較。
羅四海這日召了裴東明去,卻是因著今年氣候好,響水糧食大豐收,站在響水城頭放眼望去,一片金色的麥田近些日子正在一塊塊的倒下去,變成田地裡的麥垛。
石匠自麥青之後便開始忙著做碾滾子,城裡的米糧商人都摩拳擦掌的準備將糧價壓下來好大賺一筆。
大妞子的夫家正是米糧商人,得著這信兒,大妞子想到娘家那幾百畝良田,心中暗暗發愁,趁著二妞子去瞧她,將這話悄悄告訴了二妞子,要她轉告老郭頭。
谷賤傷農。
羅四海身為一城父母官,從老郭頭處得了這消息,便召了裴東明來問問看,他糧食收回來要如何行事。
裴東明這些日子忙的焦頭爛額,只一心想著將糧食搶收回來,至於收回來要賣到哪家米糧店,倒還未想到過。
經羅四海一提醒,他才想起要考慮這些事兒。
裴東明當兵當慣了的,只知提刀砍人,于農事商事上都是摸著石頭過河,全然不通。這就好比頭次當新郎,凡事都不熟,事到臨頭要經人提醒才想起來要做什麼。
麥子黃了才想起來要去買鐮刀,田收到一半才去石匠家訂碾滾子,還要去馬市上買騾子拉碾滾子……
如此一番折騰下來,家裡又添了四隻騾子,又分不開人手照料,只得雇了個跛了腳退下來的傷殘老兵來照料。
那老兵姓胡,雖然分了兩畝田,娶了個寡婦,但還要攬些短工來生活。但他腿腳不便,好些人家嫌他幹活不俐落,都不肯雇他,裴東明路過互市,見他站在那裡攬活,大中午的被太陽當頭照下來,一頭油汗,說不出的可憐,一眼便認出這是營中從前兵士,還同他在校場過過招。他索性將他們夫婦倆都雇了來做長工,白日來幹活,晚上回家去。
那寡婦便做個漿洗婦人,也省得老胡再到處去打短工了。
老胡家兩畝地早就收了,他得了這活,又素知裴東明脾性,知道以後生計有了著落,很是歡喜。
裴東明雖然雇了老胡,但想著從戰場上退下來的一眾傷兵,及犧牲了的兵士家眷,境遇悲慘的也不少,一時裡心頭發沉,回來安排了給書香,又出門去尋眾人商議賣糧之事。
這番折騰,又添了好些開支。等書香熟悉了新來的這些人又是好幾日,這日她抱著肚子窩在起居室的塌上算帳,秋芷從外面闖了進來,一臉的憤色。
「你這丫頭,要你在廚下盯著點那些婦人幹活,你跑來我這裡做什麼?」
如今府裡分成了兩個廚房。
大廚房專管幾十號子麥客跟家中粗使婦人的飯食,小廚房就在裴東明們院子裡,由羅家那兩名婆子掌廚,做主子們的飯食,生兒跟兩丫環,包括羅家婆子都一同在小灶上吃。
那些麥客們來收田也有五六日了,書香生怕這些人吃不好,幹起活來沒力氣,在肉鋪訂了肉,每日讓肉鋪的夥計送到家來,十日之後再結。
她不放心這些新來的僕婦,自己身子漸重,便遣了秋芷在大廚房盯著些。
秋芷氣鼓鼓站在那裡,胸脯一氣一伏,半晌才平復了氣息,回道:「夫人,我方才去小廚房瞧了瞧你的午飯,去大廚房的時候碰上件事,那伍娘子竟然把肉鋪送來給麥客們的肉偷偷切下了一半來,藏了起來。我說了她兩句,她竟然還頂嘴……」
書香忖,這伍姓婦人定然說了不好的話,不然以秋芷的性子她也不會氣成這樣。
原來那伍娘子瞧著秋芷穿的整齊,這些日子在廚下又盯的緊,年輕的夫人瞧著和氣無比,但這丫頭卻說一不二,很是有些跋扈,模樣又是個頂尖的,她不過是偷切了一條肉,被她瞧見了便毫不客氣的數說了一頓,一點臉面不留,當下便將秋芷搶白了一頓。
「……我瞧著姑娘模樣頂好,老爺夫人又是個待人和氣的,姑娘將來有大造化,要在老爺房裡侍候,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銀,這點子肉哪裡放在眼裡,非要讓我沒臉……」
秋芷當下便氣的臉兒紫漲,恨不得撲上去撕爛了這婦人的嘴。當下便板著臉沖到了書香房裡,說完了心裡又後悔,夫人正在孕期,不能受氣。
沒想到書香聽到這話,卻只是淡淡一笑,「我倒不知道,在我家偷東西還敢反咬一口的?」
秋芷一臉的急切:「夫人你一定要信我,我可沒說一句假話。」
這丫頭是個直性子,自跟了她一直相處融洽。書香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休得生氣,便起身往大廚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