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老摳抻著脖子使勁朝後院看,眼睜睜看著裴東明解開了捆著那漢子的繩子,激憤之下不由脫口罵了一句:「敗家子——」
看著他放過了這吃霸王餐的男子,就好比從他心上剜肉一般,他似乎能瞧見已經進了庫裡的銀子扇著小翅膀呼啦啦飛走了……
仿佛感應到了他的鬱怒,後院裡正扶了那漢子起身的裴東明抬頭朝他這邊露出一個十分具有威懾力的笑容,大意等同於「……有閑功夫圍觀還不去幹活想被帳本壓死嗎?」之類的表情,成功令得趙老摳怒氣倍增。
——敢於將正摟著裴歡歡的小身子與女兒共用天倫之樂的他從熱被窩裡扒拉起來,就要做好被報復的準備。
趙老摳磨著後槽牙往帳房裡去了。
他好後悔當初的決定,掏空了家底子跟著裴東明幹,有可能沒賺到大錢就會被壓榨死。
姓裴的心太黑了,最適合當奸商了!
無論趙老摳怎麼咒黑了心肝的裴東明,此刻卻有一個人滿心的感激裴東明,抱著他的胳膊不撒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訴說著自己的悲慘遭遇。
天寒地凍,給來往相熟的人瞧見了,都要取笑一句:「裴掌櫃,你可是欺男霸女了?怎的讓人纏著不放?」
如今響水百姓,倒有一多半認識裴東明,又知他樂善好施,出了名的仁厚人,但凡乞兒天寒地凍去響水酒樓後門口乞討,都會得著些剩飯剩菜之類。更別提那些當過兵與他一同上過戰場,缺胳膊少腿的軍漢們得著的照顧。
因此取笑他這句話,純屬玩笑。
裴東明也不惱,裹緊了身上的大氅拖著此人往家趕。
這個人,比他大了十多歲,從前帶著極小的他招貓逗狗,偷摘東家的瓜西家的桃,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
他叫裴東俊,是裴東明的隔房堂哥,自小鬼主意頗多,十幾歲便開始跟著其父行商,哪知人到中年卻在陰溝裡翻了船,被人騙的身無分文,當了自己的隨身包袱,準備好吃好喝一頓,做個餓死鬼……結果心中恓惶,在往響水酒樓的路上被人連荷包都摸走了……
「東明啊,我真沒想過要吃霸王餐的,你信哥哥一回!」他用力揉凍僵掉的臉,神情激動:「我就想著……到底怎麼死才來的痛快……想了好幾十種,進了酒樓又多灌了半罎子黃湯……我是真的沒發現銀子丟了……」
裴東明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賠了就賠了嘛,為了點銀子何苦尋死?」
裴東俊怪叫:「一點銀子?兄弟,那可是五百兩銀子啊……我們家攢了這麼些年所有的家底子啊……這讓我怎麼回去面對我爹啊?」說著說著又傷心起來,站在當街便要哭號兩聲。
喝了那麼些酒,又被丟到雪地裡凍了半刻鐘,裴東俊這會大約有些酒意上頭了,嘮嘮叨叨不住口念叨他的銀子。
裴東明嫌他走的太慢,索性一把將他扛到了肩上,驚的裴東俊慘號一聲,他卻渾若無事一般,就跟背著一袋子粟米似的踩著積雪往家趕,引得來往路過瞧見的人都笑意盎然的打趣。
到了家門口,他將裴東俊扔下來,逕自去拍門,生兒來開門,見到裴東明這麼快就回來了,頗有幾分意外,「老爺你怎的這麼快就回來了?」
裴東俊被他頭朝下扛了一段路,此刻尚在暈暈乎乎,但見面前好齊整一棟宅子,門口小廝見了裴東明叫老爺,倒驚的他的酒醒了一半,此刻才想起來問裴東明現況。
「東明啊,這……這就是你家?你如今做著什麼營生?——不對啊,我記得那年行商回去,十六叔說你去當兵了,這麼些年沒音信,大家都當你早死在外邊了……」他猛然住了嘴,眨巴著一雙醉眼歉疚的看著他。
他口裡的十六叔正是裴東明的養父,在族裡排行十六。
自裴東家離開裴家坳,如今算來也有□年了,家裡再不得他音信,裴十六早對外稱這兒子定然是死在戰場上了,裴家坳眾人說起來都忍不住歎息幾聲。
裴東俊先時光顧著肉疼他的銀子,一心尋死,絕境之時遇上了裴東明,狂喜之下早忘了裴家坳對於裴東明的傳言。
這會立在裴家門前,從外面一觀即知這宅子不便宜,才省起問問裴東明做何營生。
裴東明笑的輕描淡寫:「我從軍中退了下來,做著些小生意。」
裴東俊一拍額頭:「也是!方才碰上的人都叫你裴掌櫃。」這會他倒忘了自己的銀子,上前去爽朗大笑:「兄弟,你有這般出息,真該回裴家坳讓他們瞧瞧你現如今的樣子……」
未盡之言,兄弟二人都懂。
當年他不得生父母與養父母的厚待,被逼無奈當了兵,誰都當是必死無疑,哪知道留了一條命,而且買房置宅子,顯見的過的很好。
別人先不說,裴東俊就先在心裡替他喝了一聲采,與有榮焉一般。
及止進了大廳,見丫環俊俏,端著熱茶前來,又請示他:「老爺可有用早飯?」
「夫人可用飯了?」他這句話,純屬習慣。
哪知道裴東俊又被驚住了:「兄弟你都成親了啊?」
裴東明翻了個白眼給他:「七哥我可記得你十六歲就成親的啊。」又吩咐丫環:「你去叫夫人收拾好了抱著歡歡來前廳見客。我七哥從老家過來了。」
裴東俊是獨子,在裴家一族裡家境又是好的,因此成親的時候那宴席還頗為豐盛,彼時裴東明年紀尚小,只能等大人們吃完了,坐在孩子那席裡吃,連喜酒也不曾喝得一盅,他遠遠瞧著那個神采飛揚喜袍加身的少年,心中只是略微惆悵,從此以後少了一個玩伴。
成親以後,裴東俊就開始了出外行商,跟著裴父做著小本賣買。
兄弟兩個常年不見,就漸漸的疏遠了。
裴東俊這會扭捏著站在那裡,將自己全身上下都摸遍了,一臉的尷尬,最後甚至想貓著腰子往外走,裴東明拉住了他,「七哥你這是要去哪?」
「我……我竟然給大侄女沒準備見面禮,這就出門去買一個……」說著面上又湧上酸澀的笑意來。
他家每年最多也就幾十兩的進益,那五百兩是攢了好多年才存起來的,就算是不做生意,也足夠他們一家子生活二三十年了,如今一朝被騙,他到了裴東明門上,連個給小孩子買見面禮的銀子都無,不由羞窘萬分。
裴東明將他一把拉了過來,按坐在椅子上,笑歎道:「七哥想多了,我家娘子不是那樣人,不在乎那些虛頭巴腦的禮數,你且安坐著吧!」
不多時,書香果然抱著裹的嚴嚴實實的裴歡歡過來了,上前見了禮,便吩咐丫環擺早飯,只道這大雪天的喝碗熱粥好袪袪寒。
她這般尋常自然的態度,倒好似裴東俊已經來她家無數次了,今日前來不過是正撞上了便宜飯,正好同他們夫婦一起用些。
裴東俊身上衣裳數日未曾漿洗,今日又被店裡小二連綁帶折騰,丟到了雪地裡,沾了滿身的泥點子,此刻坐在裴東明家乾淨敞亮的廳堂裡,得虧得裴東明娶的媳婦兒賢慧,眼神裡連一點嫌棄的意思都無,便如尋常家人一般親切有禮,倒令他一顆自絕的心漸漸湧上些熱乎氣兒來,先就著丫環端上來的銅盆裡的熱水洗了把手,這才坐在桌前用飯。
裴東明家的早飯一向清淡,小米粥,醃胡蘿蔔芹菜,外加芝麻燒餅,小籠包,還有一人一碗特意煮過去了腥膻的羊奶。
在蘇阿爸的幫助下,總算裴家後院裡養了兩隻母羊,供兩位老人及裴東明夫婦飲用。
裴家的早餐一向是分開用的,只有晚餐是全家一起用的。
天冷雪厚,裴東明早攔著不讓蘇阿爸去馬市,只說到了年關,家裡需要他看著些,事實上是怕老人家在雪地裡萬一滑倒了可是不好。
蘇阿爸如今已經習慣了裴東明與書香的好意,就當年前休息,索性在家裡陪著蘇阿媽。
裴東俊與裴東明夫婦吃過了早飯,心頭對書香好感倍增,又聽得她吩咐丫環安排客房,自作主張道:「前些日子我家夫君做了兩套新衣,我瞧著一件料子與七哥的膚色倒極為相襯,天寒路滑,七哥可是在雪地裡滑了一跤?不若丫環侍候七哥將那套新衣換了,再出來見見我家老太爺與老夫人去。」
裴東明笑道:「就按娘子說的辦。恰好阿爸阿媽這會差不多吃完早飯了,一會七哥沐浴完了我們就過去。」
裴東俊明知裴東明生父養父俱在裴家坳,但家裡有老人家,只當是他岳父母,也不再過問,隨著丫環去了客房。
客房裡,這會功夫已經籠起了炭火,房間裡已暖了起來,嶄新的大木桶裡注滿了熱水,裴東俊將整個身子都埋進浴湧裡,良久之後才冒出頭來換了一口氣,眼眶微紅,面上濕透,也不知道是淚水還是洗澡水,連他自己也分不清。
無意之中碰上裴東明,開初的自絕之意經這熱水一泡,只覺越發軟弱,形同泡影,竟然是再也提不起勇氣。
遇上裴東明,是他命不該絕!
他洗浴乾淨了,翻看旁邊凳子上放置著的衣物,這才發現哪裡是東明媳婦兒說過的「一套衣衫」,分明是全套的,中衣鞋襪錦袍外袍一應俱全,都是好料子,摸在手裡又輕軟又暖。
裴東俊穿戴一新拉開了房門,只覺冷冽的空氣從肺裡嗆了進來,反有幾分甘冽之意。
裴東明就在院子裡等著,上前去拍拍他的肩,淡淡道:「我十幾歲當兵,無數次差點死在北漠人手底下,前年的那場大戰,響水陷落,我又受了重傷,只當再生還之理,險險死去,被一對北漠的老夫婦救了下來,躺了半年才漸漸的好了起來,好幾次感覺自己都要死了過去,可是記掛著你兄弟媳婦跟她肚裡的孩子,總歸是掙扎著活了下來……」
裴東俊抬頭去瞧,當年跟在他身邊的那小小孩童早已經歷經滄桑,不知多少次與黑白無常擦肩而過,別後歲月並非一馬平川……如今站在他身邊,眉間一派豁達平靜,竟然連一絲怨恨也無。
他以為這兄弟最應該抱怨命運不公的。
幾乎就是在一瞬間,他豁然開朗,兄弟這般想著法子的開導他活下去,不惜暗示他家中父母妻兒,他又何必為了銀子而自尋短見?
七尺漢子刹那眼圈再次紅了,卻笑著問道:「你說的阿媽阿爸可是救你的老夫婦?」
裴東明觀他神色,知他已經想開,便答道:「我回來的時候便將他們二老接回了家中,只當父母侍奉,因此七哥今日到了我家,還是要去見見阿爸阿媽。」
「是應該見見!」
裴東俊一邊隨著裴東明往蘇阿爸的院子裡走,一邊在內心感慨,若族裡的九叔與十六叔得知了裴東明如今這般的出息,不知道會不會後悔當年薄待了他?
族中九叔便是裴東明的親生父親。
細數起來,裴九與裴十六如今膝下的兒子,竟然沒有一個有裴東明這般出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