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東俊見過了蘇阿爸與蘇阿媽以後,便在裴東明家住了下來。
他旁觀裴東明一家生活,發現裴東明夫婦待蘇家兩老如同親生父母一般,心中暗暗惋惜,族中九叔與十六叔放著大好兒子不要,如今這兒子卻在別人膝下承歡,時也?命也?
裴家坳說是坳,那不過是當地人的叫法,其實卻是個三面環山,地勢略低些的鎮子。
鎮上裴姓居多,族中雖無大官,多是小商小販或者農田耕夫,卻因著人丁興旺,便是本地官紳也不敢小覷。
裴東明的親父與養父乃是族中四房老爺的兩個兒子。四老爺平生只得了二子一女,裴東明生父為兄,在族中排行老九,養父為弟,在族中排行十六,中間還有一個姑姑。
四老爺生前經營著兩間鋪子,故去之後,裴九與裴十六為了爭這兩間鋪子,曾一度鬧的不可開交。只因這兩間鋪子贏利有高低之分,兩兄弟總覺不公。
最後這事由族長作主,才分了下來,賺的多的那間給了裴九,少點那間給了裴十六。
本來這事便到此為止,時間久了,兩兄弟又恢復了來往。而且大概是裴十六憋著一口氣,那間不太好的鋪面在他手裡年餘,竟然教他擴成了兩間鋪面。
可惜他成親多年,膝下無兒無女,媳婦又是個厲害的,娘家也富裕,想他那另外一間鋪面還是媳婦娘家多方提攜才賺的,這下是連納妾也不能了。
夫婦倆最後一核計,便想著從族裡過繼一個兒子。
只是放眼族裡的那些子侄輩,只要一想到將來自己親爹遺留下來的連同自己打拼的這間鋪面都要盡歸他房所有,裴十六到底心裡不痛快,這時候便想著不如從裴九那裡過繼一個兒子來,至少是親侄子,總算不虧。
裴九這些年也只守著那個鋪子過活,如今三個兒子一人只能分一點鋪面,聽得族老前來說合,裴十六要過繼自己一個兒子,心下盤算了一回,到得最後,親爹留下的這份家產全到了自己的手中,哪有不願意的?
這樣子,裴東明才被裴九寄予繼承家業的重望,過繼給了裴十六。
因著裴東明的過繼,兩兄弟確實也相親相愛了三年,等到裴東明七歲,裴十六得了親生兒子,孩子落地的那一刹,他心中不無懊悔,好好的產業,這下平白要被裴九分出去一半了……
這種懊惱伴隨著裴東明一天天長大而愈來愈強烈。
裴家雖然不是詩書傳家,但族裡也設了學堂,卻是個落弟的秀才,教這些裴家子弟識字,旨在出外行商不被人騙,識得字寫得契書,算得了帳。裴東明在族學裡識字讀書,漸漸長到了十六歲說親的時候。
裴十六如今膝下已經有了一子一女,對這個養子便分外的看不順眼,找族老說合了好多次,只道自己如今膝下已經有了兒子,便不想奪兄長之子,想要將裴東明還給裴九。
族老怒斥他胡來。
哪有過繼了之後又退還給原父母的。
況裴九聽到這消息幾乎炸了毛,本來好端端是他的兒子繼承的家業,如今憑空飛出去了一半也就算了,哪知道裴十六竟然連這一半也不想給。
兄弟兩個本來為了家產就有心結,這下愈演愈烈,鬧的闔族皆知。
最尷尬不過裴東明,親父養父皆不願意要他,裴東俊那時在外行商,後來聽到這事,替他想一想,也覺難堪。
——何至於到了那一步?
裴十六最後想了個法子,分家不經過族裡,直接向裴東明攤牌,家中鋪面房屋要留給弟妹,只分了一處破敗的小院子給他另過,以後貧窮富貴各不相干。
說是小院子,那院子裡不過兩間草棚,聊以棲身。
裴十六原也是賭著一口氣,你自己的兒子我養了這般大給你,你還不要,那就由得他去吃些苦頭吧,反正成家立業,娶妻生子這些事休想再讓我來負擔。
裴九膝下兩子如今漸愈成年,老大已經娶妻,已經花了一筆銀子,老三年紀總歸還小些,還能再緩個兩年,若是接了裴東明過來,立時三刻便要拿銀子出來替他成親,自然百般不願,就算知道裴東明被趕了出來,也裝聾作啞,這才有了後來徵兵令下,裴十六驅使他前去投軍一節。
裴東明不知道的是,自他投軍之後,裴九與裴十六皆似解脫了一個大煩惱般,過得個三五年,見他連一封家書也不曾送來,況當初徵兵,他背著個小包袱離家,具體的要往哪裡去,裴家人也說不準。
裴東俊如今細細想來,個中滋味,恐怕只有裴東明心裡才知,他到底當時不在,知道這些事情也只是行商歸來,妻子夜中轉述。
這兄弟,從前落魄的時候,他不曾施以援手,但如今他落入窘境,裴東明卻全力奔走。
休息了兩日,裴東明便帶他出門了,說是要尋找失銀。
他這次被騙,實乃是有一位從前同做行商的李姓商人發了一筆小財,後來他費了老大功夫,一頓酒水將那李姓商人灌的醉了,那人醉後才道,他實是因著來到了響水,買了一位北漠人的寶石香料,運到了老家才發財的。
那李姓商人醉後將與自己賣買的北漠人的名姓及住在響水何地都竹筒倒豆子一般講個精光,裴東俊用心記了,等那人醒來之後,假意去盤問,卻見他捂的嚴實,一字不露,這才全然相信。
如今各處在瘋傳,響水城的寶石便宜的就跟石頭一般,香料也是價格低廉,運到各城鎮價格能翻好幾倍,最是容易獲利。
裴東俊得著這個消息,連夜趕回家,湊了家中歷年所有積蓄,趕到了響水,果然找到了那李姓商人所說的北漠人,又在一間房裡查看了寶石香料,約好了付款交貨,那北漠人便在家裡設宴款待,席間又有北漠舞姬助興,實是歡樂非常。
等到裴東俊酒後醒來,哪裡有商人舞姬,寶石香料,早已人去屋空,不見了蹤影,而他懷裡的五百兩銀票更是不翼而飛……
裴東明帶著他一路往府衙而去,裴東俊連連拒絕。出了這種事,他第一個念頭便是往府衙而去。
但府衙的人只當此事記錄在案,令他在響水等著,這一等便是半月,他身上本來只有客棧包袱裡的幾塊碎銀子,到得最後,盤纏罄盡,失銀無望,又到了年末,這才當了包袱準備了此殘生。
裴東明卻帶著他一徑到了府衙門口,裴東俊習慣性摸摸腰間荷包,原想著既然裴東明死馬當作活馬醫,怎麼著也要給守門的衙役掏個辛苦錢。
哪料得到,他正摸著荷包發怵,只因內裡一文沒有,已見得那些差衙熱情的上前招呼:「裴將軍,今兒什麼風,竟然將你這個忙人刮了來?」
這幫差衙當初跟著羅四海抗敵,都是經過生死之戰的,倒同響水軍中人都生出了同仇敵愾的心氣,有時候在街上遇上了還要勾肩搭背充當一回袍澤。
裴東明溫文淺笑:「找主事的有件事兒,兄弟們如今還是叫我裴掌櫃罷.」
裴東俊在旁已經呆住了。
裴家坳歷代以來,何曾出過將軍?
裴東明與守門的衙役閒話罷,便領著裴東俊長驅直入。
響水府衙之中,忙碌的官員們碰到裴東明,皆客客氣氣,以他從前的官職相稱,又聽得裴東俊是他兄長,對裴東俊也極是客氣。
裴東俊一介小小行腳商人,多年來各處奔波,掙得些辛苦錢,凡與官府之內的廝見,無不是矮了一截,何曾享受過這般殊榮,今日跟著裴東明在響水府衙裡穿梭,如入自家庭院,心頭幾多感慨,都不知道往哪裡發。
要是九叔與十六叔見得東明這般風光,不知道該如何作想?
會不會爭著前來認這個兒子?
……
等到裴東明在府衙裡從捕頭司錄主事府丞一路找了上去,各關卡都打了招呼,便帶著裴東俊直闖城守的公事房。
裴東俊在城守府今日大開眼界,此刻心中已經在想,縱然這五百兩銀子找不回來,在城守府衙這般大搖大擺的逛了一圈,也已經值了。
又聽得要去見城守大人,腳步已經使勁往後縮了,「兄弟……我們不如……不如回家吧?」
與朝廷四品官打交道,他還沒有心理準備,腿肚子此刻已經不爭氣的有些打軟。
裴東明腳步都未停,笑咪咪道:「哥哥休急,城守大人待人最是和氣了。」
裴東俊心道,那是待你和氣罷?
兄弟你是當過將軍的人,如今已經忘了我這般的小商販最怕的便是官老爺吧?
羅四海早在外面聽得裴東明的聲音,已在房內招呼:「東明今兒怎麼有空了?快進來吧。」
裴東俊幾乎是被他連拖帶拽給弄進了公事房,進去了撲通一聲跪下,便朝著羅四海下跪磕頭,大禮參拜,倒將裴東明唬了一大跳。
——大禮參拜這種事,他久已不做,確實疏忽了。
羅四海聽得這是裴東明兄長,便請了他們兩人坐下。
裴東明坐在那裡,將裴東俊失銀之事講了,又道如今別縣傳言,響水城寶石香料價格奇低,一方面引的不少商人抱著發財大夢前來響水,另一方面又引得那些北漠人設局矇騙害人,對長期設置互市影響深遠……
裴東俊坐在城守老爺的公事房裡,如坐針氈,半刻難安,聽得裴東明這番見解,心中對這位兄弟佩服的是五體投地。他這種做小生意的人,哪裡會想這麼遠?
難得的是城守大人聽了此事,也頗為重視,一面督導手下人加緊查探這幫北漠的騙子,一面又與裴東明商討杜絕大夏商人重蹈覆轍的法子。
正商議著,有人送了帖子進來,卻是本城商會想在年前請羅四海聽戲,這種情況大約是想要揣度上意,看朝廷有無新政頒佈,好及時做出應對方針。
送帖子的那人正是本城銀樓的少東婁奐,也認識裴東明。
「早知道裴掌櫃在此,這帖子就請裴掌櫃送了來,哪裡還輪得到我跑一趟啊?」
婁奐年紀與羅毓相若,羅四海向來當子侄輩看待,指著他笑駡:「你個猴兒,又想偷懶,小心老婁打斷了你的腿!」
裴東明在旁大笑,表示幸災樂禍。
裴歡歡洗三的時候,這位婁少東可是送了一套上好的銀項圈,手工很是精細。
他如今與這城中商人都極為相熟,平常禮尚往來,應酬不絕。
裴東俊一邊隨著裴東明告退出來,一邊心內暗暗羡慕,這位兄弟騰達有日,將來必是成就不凡。
總算不負一番磨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