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裴宅人仰馬翻,好生熱鬧了一回。
十來名討債的賭坊打手沖進了裴家,裴十六被逼不過,剜心掏肝一般將五百兩白銀如數償還了裴東寧的賭債,裴周氏披頭散髮坐在地上撒潑打滾的阻止,最後眼見白花花的銀子入了別人的口袋,頓時心疼的背過了氣。
裴十六交了銀子以後,順手提了個兒臂粗的棍子揚言要打斷裴東寧的腿,見到裴周氏暈厥了過去,這才甘休。
龔氏本來就對公婆寵丈夫頗有不滿,但成婚數年,苦無所出,一直不敢在婆婆面前抱怨,今日看著鬧成這一團,暗暗慶倖自己有先見之明,未曾將私房盡數折現上交,如今總算還有一點安身立命的體已。
裴九家卻又是另一番狀況。
他家不及裴十六家境況好,這次過來也只湊足了三百五十兩銀子,預備著拿來當作本金髮一筆財。裴九原想著,無論如何,裴東明乃是他的親生子,如今他的境況又如斯好,只要他這當爹的開口,做人兒子的哪有拒絕的份?
哪知道裴東明夫婦卻慣會裝聾作啞,無論裴王氏暗示了多少次要他們叫「娘」,二人仍舊恭恭敬敬稱呼一聲:「大伯母」。
親娘還是大伯母,親爹自然只能是大伯父了。
大伯父今日有難,作人子侄的袖手旁觀,見死不救,間或悲憫的來一句:「大伯父,東海兄弟也太胡鬧了些,賭坊豈是好沾的?」
臨陣教子,裴九悲哀的發現已經太晚。
特別是裴十六將五百兩銀子還了債以後,那些討債的打手揚言,這筆錢要是不還,就當裴東海向他們賭坊借了印子錢,以後每個月賭坊會上門收債。
民間有云:印子錢,一還三;利滾利,年年翻;一年借,十年還……
裴九再不善經營商鋪,聽到印子錢這三個字,也是心驚肉跳,原有的賴帳的心思也不翼而飛,當下忙忙將裴王氏的首飾體已也盡數搶了過來,引的裴王氏哭天號地;再加上裴東海搜刮了趙如玉的私房首飾,湊了四百七十五兩,先行還了上去。
剩下的二十五兩,確實拿不出來了。
趙如玉成親之時,趙家還未敗落,她又是嫡女,母家家境也頗豐,因此她的陪嫁很是不錯。這次跟著公婆丈夫前來,她原也揣著一點小心思,生怕別人笑話她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地方婦人,因此便將所有的陪嫁首飾都帶了過來,天天換著戴,還有體已銀子也是隨身收著。裴王氏又不比裴周氏,搜刮媳婦兒的本事是一流的,因此她的嫁妝在裴東海賭輸之前,在龔氏面前還是很自傲的。
哪知道裴東海被賭債逼急了眼,去跟她要嫁妝的時候,她不肯給,裴東海又生怕自己背負巨債,一頓拳打腳踢,將趙如玉的嫁妝盡數拿了去,連她發上的金釵都未留下。
趙如玉在房裡放聲大哭,經此巨變,趙如梅原是對這位嫡姐一腔怨恨,生的好嫁的好,與她這庶女的境況天差地別,如今見得她這番慘景,心頭快意,但面上還不能顯出來,假惺惺的陪著掉眼淚,因此在裴家僕人看來,是姐妹情深,姐姐嫁妝被搶,又挨了打,妹妹心疼姐姐,抱頭痛哭而已。
那些賭坊打手見再榨不出油水來,便放言道這二十五兩可以暫緩,瞧在裴掌櫃面上,不收行息。
裴東明與書香自討債的進了二門,便縮回了自己院子裡,一應消息都是小丫頭子悄悄來報的。
等到聽說裴周氏暈了過去,趙如玉也挨了打,夫妻二人對視一眼,「娘子(夫君),我們是不是要請個大夫啊?」
因此,古大夫來到裴宅的時候,後院裡正是雞飛狗跳的時候。裴十六已經還了賭債,裴九父子倆正在清點搜刮來裴王氏與趙如玉婆媳倆的嫁妝體已,婆媳倆各自在自己房裡慘聲哭號,不知道的人還當是釀成了人倫慘劇。
古大夫先是替裴周氏紮了針,只說她是急痛攻心。
——家裡所有積蓄全進了賭坊,能不急痛攻心麼?
裴周氏悠悠醒轉以後,見到龔氏與裴淑娟陪在身邊,一把拉著女兒的手大放悲聲:「我可憐的娟兒啊……這不成才的孽子,這下連你的嫁妝都沒有了……」這五百兩本金生了大錢以後,待到裴淑娟出嫁,嫁妝也會很豐厚的。
家裡發生了這樣大事,裴淑娟原以為與已關聯不大,反正她會嫁出去,原本心頭還不太悲憤,只暗中罵這哥哥混鬧,哪知道聽得事關她的嫁妝,與已身利益緊密相連,頓時悲從中來,抱著裴周氏號啕大哭。
——沒有嫁妝傍身,嫁出去不知道得多淒慘,這簡直是令裴淑娟又驚又痛的一件大事,委實值得大哭一場。
裴周氏還當女兒心疼她暈厥了過去,憂心她的身體,哭的這般淒慘,頓時抱著女兒又是一頓好哭。
龔氏內心雖竊笑自己還有一點嫁妝,但作為兒媳婦,她自然不能表現出幸災樂禍,於是站在一旁陪著淌眼抹淚。
裴家的小丫環向書香稟報的時候,一臉的不解:「……奴婢看到淑娟小姐跟親娘抱頭大哭,三夫人狠狠在自己腿上擰了一把,疼的滿眼淚花,還擦著眼淚勸導婆婆與小姑……」
裴東明頓時噴笑:「不怪得你們是妯娌,這種事,娘子新婚的時候不是也做過嗎?」惹得書香一頓老拳,將裴東明打倒在了炕上。
揭人老底這種事,實在不夠厚道。
裴東明鐵臂將自家媳婦兒圈在懷裡,笑的好生無辜。
當天晚飯,書香貼心的讓僕婦將飯食送進了各自房裡。
聽說裴九在搶裴王氏體已的時候,「不小心」將裴王氏撞了個烏青眼。裴東海打起媳婦毫不手軟,父子倆一脈相承也就算了,要是吃晚飯的時候,婆婆與媳婦各自頂著一對烏青眼,那也太難堪了些。
況裴周氏如今都還未下床,古大夫也說了讓她好生靜養,不能生怒生忿。
不過書香這體貼的舉動並未融化兩公婆想要休離她的心思。
裴王氏躲在房裡,也不點燈,摸黑吃完了飯,召了趙如梅來問話。
裴周氏狠狠捶著床塌,自動自發將這次的損失全部算到了書香的身上:「這個小刁婦,表面裝的乖順無比,骨子裡卻這樣跋扈,害得我們丟了五百兩銀子,我一定要讓東明休了她!」
僕婦提了晚飯過來,道是書香讓廚房特意燉的軟爛的粥,被裴周氏連碗帶粥盡數摔到了地上,「這會才來討好賣乖,晚了!」
僕婦提著碎碗去回報書香,被一旁坐著的裴東明聽了一耳朵,淡淡道:「娘摔了碗,定然是不餓。你們且封了火,各自去歇著吧。」
按著裴周氏的理解,做人媳婦,聽到婆婆動了大怒,摔了晚飯,一口未吃,這時候就應該誠惶誠恐的親自下廚做飯,然後再親自端到婆婆房裡,哄著婆婆吃下去才對——龔氏聽到她摔碗就會嚇的哆嗦,好幾次捧著碗跪在她床前求著她吃兩口。
裴周氏這一日折騰的累了,又摔了碗,兀自坐在房裡等著書香親自端著晚飯來陪禮,這個大兒媳,自她來到響水,表面功夫一向做的到位。哪知道左等右等,不見人影。
裴淑娟與龔氏也一同陪著她在房裡靜坐。她那一摔,不但將自己的晚飯摔了,連龔氏裴淑娟的飯也摔了。
二人餓的饑腸轆轆,龔氏做人兒媳,心中先自惶惶,生怕波及到自己身上,直等到房裡點燈還不見人影,便藉口要出去看看,怎的婆母的晚飯還未端上來。哪知道去了廚下一看,灶火都封了,只有個婆子在打掃。
待龔氏問起晚飯,那婆子詫異道:「晚飯不是早送出去了嗎?」
龔氏張口結舌,又不能說是晚飯被裴周氏摔了,只央告道:「媽媽可否為我行個方便,有剩飯熱一熱?」
那婆子搖了搖頭:「我只是廚房打雜的婆子,這些事情都不歸我管。碗櫥裡還有兩個幹窩頭……只是那是我們下人吃的,哪裡好意思給三夫人吃」
鬧騰了一天,午飯都沒來得及吃,龔氏餓的狠了,謝過了婆子,自去碗櫥裡取了那幹窩頭,倒了冰水來,反正七月間,天也不冷,拿涼水泡著將窩頭幾口吃了下去,感覺到空空腹中有了飽足感,方才覺出這窩頭的粗礪來。
那婆子背過身去偷笑……裴宅的下人吃的向來是白饅頭,幾曾吃過窩頭啊?
這窩頭還是夫人聽到裴周氏摔了晚飯,秋芷那丫頭出的主意,特意遣人去街上買回來的。
誰先挨不住餓,尋來廚下,便先填個肚飽。
好的精米細面的晚飯不吃,自然只有這粗食了。
作為裴家的僕人,一早進裴宅的時候,就知道這家的夫人老爺痛恨浪費糧食。
邊關前些年久有大旱,便是久居邊關的這些婆子僕婦,對糧食也分外愛惜。
周氏摔碗的舉動,實實是讓邊漠人痛恨不已的行為!
連龔氏也啃著幹窩頭怨恨婆婆摔碗的舉動,好好的飯不吃,害的她如今在廚下喝涼水啃窩頭。等她填飽了肚子,生怕回去被裴周氏抓住泄火,索性支使了一個小丫頭去告訴裴淑娟,廚下的火都封了,她要回房去照顧裴東寧,便溜回了自己房裡,徒留裴周氏母女兩個餓著肚子幹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