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的廚娘連同昨晚送飯的僕婦很快便被裴東明召集過來問話。
裴十六昨晚同裴東寧一起在這院裡的小客廳裡吃的,因此裴周氏在房裡摔了晚飯,他並不知情,只聽得一言半句便發作了起來。
他的原意是關起門來借機好好申斥一頓裴東明夫婦,哪知道裴東明反而大張旗鼓傳喚僕人前來,客院門外跪著的廚娘僕婦不但驚動了裴周氏與龔氏婆媳外加裴淑娟,還驚動了裴九一家出來瞧熱鬧。
書香早得了生兒送信,知道裴東明已經去了客院,秋芷這丫頭慣喜歡瞧熱鬧,早攛掇著書香往客院而去。她的理由是:「萬一這位老太爺打起老爺來,夫人要是不去,讓老爺吃了虧,可如何是好?」
——難道她的面子如斯大?能令得裴十六怒火立止?
書香苦笑,她去了恐怕是火上澆油吧?
不過想歸想,她終究放心不下,與秋芷一道趕了過來。
裴家客院門外,此刻裴九裴十六兩家人不但全部到齊,便是家中僕人也盡數被召來了,裴東明美其名曰:讓這幫膽敢怠慢主子的奴才們長點記性!
記性是沒長成,笑料倒引來了一堆。
廚娘跪在下首,指著昨晚那送飯的僕婦控訴:「……此事真不怨我,晚飯當時全都盛了出來,又裝在提盒裡的,客院裡的飯就是她們幾個送的。至於老太夫人為何沒有吃晚飯,是不是她們偷吃了,我就不知道了……」
昨晚往客院裡送飯的一共是四名婦人,其中另三個忙忙表態,她們只是規矩送飯收碗,唯有往裴周氏房裡送飯的那名僕婦,窺一眼裴周氏陰森的目光,忽的磕了幾個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唱作俱佳,「回老爺話,昨晚我送了飯過去,老太夫人當場連碗都砸了,粥水灑了一地,我躲閃不及,連身上都燙到了,回房抹了些醬油才好受了些……」
那僕婦將勞作的粗礪的雙手揚了起來,給裴東明看上面被燙起來的水泡——其實昨晚她提著碎碗去找書香的時候,裴東明恰也在場。
今日裴東明發作,這主僕倆倒是做了一場好戲,一個裝怯畏主,一個裝傻充愣,由著圍觀眾人瞧熱鬧。
那廚娘憤憤道:「邊漠本來就缺糧,要不是引了香末山雪水來灌溉澆田,哪有大家的飽肚子?這般浪費糧食,合該餓肚子,便是連老天也不會放過的!」
她幾年前生的幼子正逢戰爭,無糧無水在逃難途中活活餓死,因此說起這話來格外擲地有聲。
裴家院裡用的僕婦,幾乎沒有不曾挨過餓的。本來裴周氏摔碗就已經讓底下這些僕婦議論不止了,現在裴十六居然大張旗鼓的要為她責罰兒子,這兒子恰不是旁人,又是她們的衣食主人,加之廚娘一番話裴東明居然不加阻止,頓時議論紛紛。
這個道:「……原以為小的不學好也就算了,好歹老的也能通情達理些,老爺的日子尚且過得,哪知道老的更是過份,這哪裡還有老爺夫人的安生日子過呢?」
那個道:「嗐,我的老姐姐,你豈沒聽過,上樑不正下樑歪,誰知道老的年輕時候如何……」
眾僕皆用一種刻意壓低了的聲音議論著,可惜這些聲音不高不低,恰恰能讓裴十六及裴九一家聽得到。
裴周氏面上頓時陣青陣紅,只覺得宛如被人扒光了衣服立在大庭廣眾之下一般,心頭憤恚,狠狠瞪了那僕婦一眼。
可惜這僕婦心頭雪亮,她每個月的工錢可並非是從裴周氏手裡拿的,因此對她一絲懼意也無,反而偷偷朝她送去一個挑釁的眼神——要是遇上兵荒災年,浪費糧食就合該被打死!
裴王氏昨日挨了打,要是往日瞧見裴周氏這般出醜,恐怕早已經幸災樂禍了,只是今日被這些僕婦們議論的狠了,從裴東甯與裴東海倆兄弟的「豐功偉績」到裴周氏及裴十六今日行事,間或一兩句也會提到她們夫婦,終究覺得沒臉,好話歹話竟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裴東明長身玉立,站在當地向著那跪著的一干廚娘僕婦團團作揖,道:「還請諸位起來,今日讓大家過來,原是家父責備夫人苛待婆母,不曾給晚飯吃,現下水落石出了,倒是委屈了諸位,我這裡向大家賠禮了!」
裴十六本來怒極,哪知道這番倒鬧了個沒臉,耳裡又聽得一群僕婦議論,饒是他這些年皮厚的事情做過無數次,今日面上也泛起熱來,正站在那裡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暗恨裴東明管束下人無方,竟然由得這些下人這般議論主家,卻聽得一聲啼哭,僕婦們讓開道來,卻是秋芷攙著書香而來。
書香面上一痕淚,邊行邊拭,到得那些僕婦們剛站起來的地方,撲通一聲跪倒,哀哀泣道:「我原想著,婆婆昨日受了些閒氣,便特意吩咐讓廚下準備了軟爛的粥,哪知道不合婆婆口胃,反砸了碗,又惹的公公生氣,都是我的不是……」
不止裴東明傻了眼,便是裴十六夫婦與裴九夫婦俱都傻了眼。
昨日自領教了裴東明媳婦的口才,能對著前來討債的賭莊打手辯駁一番,已教他們暗悔失了眼,今日見她伏低作小,這般恭順,著實吃驚。
裴東明見媳婦兒哭的梨花帶雨,早心疼的要死,不顧裴十六舒展暢意的神色,便要去強拉她起來。
裴十六重重咳一聲,想讓這兒子長點眼色,別拉這刁婦起來。心頭已經將說辭想了一遍,大意是先斥責一番她的大不敬行為,再讓兒子休了她。
哪知道不等他開口,哭的正兇的書香卻猛抬起一張淚涕連連的臉來,關切的問道:「公公可是邪風入體了,喉嚨不舒服有痰?」
裴十六:「……」
正拉著她的裴東明極力的忍下笑意,面上的神經幾乎都扭曲了,連聲音都分外怪異:「媳婦兒你快起來吧……爹娘沒有責備你的意思,是娘手滑了,一時不小心摔了碗……」
圍觀的被裴周氏燙傷的僕婦不幹了,明明她都已經準備回去擦藥了,哪知道又來了這一出,立時介面道:「老爺渾說,明明當時老太夫人還大罵夫人,然後把粥碗摔了的,還說是要老爺休了夫人呢……」
心裡的盤算被人揭開,方才圍觀的眾僕頓時又是一通議論,諸如「老爺夫人厚道仁義……反惹的小人鑽了空子」之類,小人是誰,不言而喻。
裴周氏當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裴東明僵立在當地,沉聲道:「爹娘可是有這打算,要我休了我媳婦兒?」
從前苛待他也就算了,這麼多年從生死關口闖過來,他早已不再介懷。
只可惜小媳婦兒不一樣,她是他在這世界的溫暖,是他在垂死掙扎時唯一的牽掛,她是他的命!
裴十六見裴東明居然敢為了一個女人而質問父母,目無尊長,頓時大怒,指著書香喝道:「這刁婦離間你我父子之情,阻礙你行兄弟之義,又慣會巧言令色,連個承繼香火的都生不出來,如何休不得?!我不但要你休了她,還要請出家法來狠狠的打你這孽子!」
書香似被這話給驚嚇住了,珠淚兒不斷往下掉,邊掉邊泣道:「婆婆若是生我的氣,打我一頓也行,(有裴東明這樣的夫婿擋在前面,她是篤定這婆婆決打不到她身上),怎麼能說休了我的話?這不是逼著我去死嗎?」
「香兒你不許渾說!」
這話卻觸痛了裴東明的神經,他一把將自家媳婦兒提了起來,往自己懷裡摟,舉動太過護短,一時刺痛了裴家其他人的眼。
書香將眼淚鼻涕都往裴東明懷裡蹭,心中暗暗埋怨秋芷這丫頭準備的太齊全,往她袖子上抹芥末也就算了,還在她大腿上狠狠擰了一把,雙管齊下,眼淚鼻涕頓時亂飛,根本不由她控制。
她伸出雙臂去環裴東明的腰,順手摸到他腰間暗扣,轉頭將一對紅通通的眼睛直直對著裴九裴十六夫婦,道:「我做人媳婦兒的做的不好,便是夫君也該受罰!不若趁著今日大伯父大伯母爹娘都在,索性將我們夫妻都打一頓消消氣。」手下一用勁,裴東明夏袍的腰帶頓時扯開。
裴東明瞧著她,連環住她的鐵臂也松了少許,不明白她要做什麼。
裴東寧這幾年嘗過好多次裴十六的棒子,昨日又輸了家中積蓄,自知逃不過一頓毒打,見這便宜兄嫂今日先自挨了打,心頭不知有多高興。
書香手快,夏衣又單薄,總共不過兩層,她扯下裴東明的夏袍,又扯開了他中衣系帶,一把將中衣也扯了下來,指著他光裸的佈滿傷痕的前胸後背,泣道:「爹娘不妨往夫君身上打,狠狠打!多往他身上留些傷疤才好呢。」
她指著裴東明身上到處佈滿的獰猙的傷疤,一條條指過去,「……這個槍疤,上次差點讓他死在響水關外……連這幾個刀傷都是當時落下……這一條砍傷是我還未嫁進來的時候受的傷,聽說當時在軍營休養了半年才好……這個陳年鞭傷,是初入軍營受的傷,當時沒有治療及時,化膿了,才成了這副樣子……還有這勾鐮槍傷,是偷襲敵營被圍,突圍之時受的傷……」
裴九裴十六夫婦都傻傻盯著裴東明,縱然他們一生為了蠅頭小利而爭執,可是突然見到這副佈滿了戰爭傷痕的身體,又聽著書香一一描述,其間生死輾轉,驚心動魄,也覺慘烈,之前多少私心盤算,頓時也說不出口了。
便是裴十六一向深諳如何加重父威,令得兒子懼怕,此刻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這樣佈滿傷痕的兒子,還有那眼底的疲憊冰霜之色,是他極為陌生的。
陌生到,這一瞬間他覺得這平時笑眯眯的兒子,從極小極小時候都只會笑眯眯的從來也不哭的兒子,這一刻出人意料的高大威嚴,氣勢驚人,是他完全不能壓制的,是他需要仰望的,甚直,在仰望他的同時,似乎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