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中諸人靜默之時,書香的聲音再次響起,目光直逼裴九夫婦,雖仍是淚涕漣漣,卻顯出了幾分質問的味道:「我早聽說,夫君乃是大伯父大伯母親生,當年他呱呱墜地之時,可是個白白胖胖的稚兒身上可有這些傷?」
裴九夫婦自然是沉默的。
裴王氏面上的表情極為複雜,也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裴東明初生的那一段時光。
書香也並非指望他們回答,目光隨即又直逼裴十六夫婦:「當年夫君過繼給爹娘的時候,他身上可有這些傷痕?」不待裴十六夫婦回答,她又道:「自然是沒有的,爹娘又並非那般狠心的人,怎的會在無知稚兒身上留下這麼多傷痕?」
裴周氏僵硬的表情終於緩和了許多,不等她松一口氣,書香又道:「夫君離家之前,身上可有這些傷痕?」
她這是什麼意思?
裴十六怒瞪書香,礙于他是公公,與兒媳婦吵起來不好看,以目光示意裴周氏。
裴周氏見得有裴十六替自己撐腰,渾然忘了方才的難堪,厲聲責備:「東明你娶的這是什麼媳婦?忤逆尊長,滿嘴胡沁,沒得丟了我們老裴家的臉,還不快快拉下去!」
裴東明緩緩將中衣套了起來,書香還體貼的替他系好了中衣的帶子,一派恩愛夫妻的模樣,對裴周氏的囂叫充耳不聞。
書香熟悉他身上每一塊傷疤,乃是因為每次夫妻閨房之余,書香總會纏著他講述這些傷疤的來歷。彼時她雙目放光,便如聆聽傳奇故事一般,刨根問底。
當時艱難,當時生死,當時驚心,當時動魄,經過了這幾年瑣碎平常溫緩的日子浸泡,再講起這一段段戰爭煙雲,裴東明心底裡曾經豪邁曾經悲情的感覺逐漸的淡去了,只當是滿足小媳婦兒對戰爭的好奇心。
他講的時候不曾懂得她近乎虔誠的追問,她不過是想一遍遍確認,他還安好,如今就在她的身邊。
如今,當著他的雙親父母,當她這樣複述當時傷情,他終於懂了,她心底裡是如何的憐惜著他受的這些傷,便如裴歡歡磕破了膝蓋,流了血,她面上露出來的那種疼惜到骨子裡的心情。
可惜裴九夫婦與裴十六夫婦不懂。
書香替他套好了夏袍,轉頭直視著裴家數人,目光水洗一般澄澈,語聲錚錚,直問到了裴家眾人的臉上去:「敢問伯父伯母爹娘,你們都說是夫君最親的人,來到響水以後,除了四下探問我家家產,裴記贏利,可有親自問過夫君這些年過的如何?可有問過他身上是否有傷?可有問過他幾經生死,差點埋骨戰場?你們____可是他的親人?」最後一句,語重如鐵,沉沉壓了下來。
書香的質問像鞭子一樣抽到他們臉上去,雖然不知是否抽痛了他們的良心,可是這一刻,裴九夫婦與裴十六夫婦的目光卻越來退縮,甚直不敢直視這一對小夫妻。
「當初你們既然不曾問過他的生死,這院裡一草一瓦也不是得自父母饋贈,那麼如今也別過問我們的家產,來了這裡,我們夫妻只當是客,好生招待便是___至於你們的外債,那真不是我們夫妻應該負責!」
書香這些日子被裴家人一出接一出的折騰的心煩,索性借著今日為番鬧劇,扯破了臉。
裴東明面上緩緩湧上來的笑容越來越大,越來越燦爛,他就知道,他聰慧的小媳婦兒不是一味的愚孝恭順的女子,將命運完全徹底的交給別人來安排。
仿佛是還嫌小媳婦給親父養父的打擊不夠,裴東明最後輕描淡寫道:「哦,我忘了告訴爹娘一件事,兒子這媳婦兒當初是奉旨迎娶的,如今我要是聽了爹娘的話休了她,她要是去告,兒子怕落得個抗旨的罪名,自己不但身首異處,我還怕連累了爹娘,要是再株連九族,那就大大的不妙了。」
他一臉誠懇無辜,既想孝順爹娘,又苦惱於不能抗旨,兩難的瞧著裴十六,等著裴十六拿主意。
裴十六一生所接觸的不過都是小商人或者來往庶民百姓,連遇上個公門之中的捕快小吏,都恭敬無比。如今陡然聽得這媳婦兒竟然是奉旨所娶,就算是借他個天大的膽子,也不敢再生出讓兒子休妻的想法了。
如今就算她是個母老虎,也只能自認晦氣了。
書香心頭暗笑,她們這些女子雖是奉旨所娶,不過無名無姓。成親這麼幾年了,假如因為過失被夫家休了,恐怕也無人再追究。當初送嫁邊關,是為了安撫戍邊守將,如今這些邊城守將尚在軍中的,不過十之三四,其餘都已經做了普通商戶百姓,田舍富家翁。
所謂的奉旨所娶,不過是用來踴躍嚇唬嚇唬裴家四老而已。
趁著院門口圍觀的眾僕還未散去,裴九裴十六夫婦鬥志明顯低落到了極點,垂頭喪氣,面色晦暗,裴東明又笑咪咪補充了一句:「爹娘或許不知道,兒子生來粗疏,家裡銀錢所有,全是媳婦兒在掌管,但凡所出一毫一厘,都得經過媳婦兒同意,否則,便是兒子也拿不出多餘的錢來。」
他這是明白告訴裴家眾人,他就是個怕老婆,家中財政大權握在媳婦兒手中。
偌大家業,裴九與裴十六兩家皆暗中盤算,只要將這個媳婦兒給休了,再替他娶個柔軟易拿捏的,裴東明整日忙碌在外,再借著親長替他管理家業的名頭,這份家業可就完完全全握在了自家手中了。
哪知道如今媳婦兒休不了,還徹底的得罪了她。
自家老爺懼內,這事不但在裴宅,便是在整個響水的富人圈子裡,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最出名的便是自呼延贊之後,再有人往裴掌櫃家裡送美人,不但生意做不成,還會蝕本。
外界盛傳裴記帳目,這位掌櫃娘子盡數掌握,至於這風聲是誰傳出去的……有段時間趙帳房抱著閨女四下閒逛,悠閒的好似下了崗,引得認識的人紛紛以為裴記鐵三角(郭,趙,裴)有拆夥的危險。
只是這件事,裴家諸人今日始知。
經過這兩日的鬧騰,裴家眾人在裴宅的待遇一落千丈。
飯菜照常送到了各房裡,只是那送飯的僕婦態度卻與前兩日截然不同,不是愛搭不理,便是在路上多拖延一會,送到房裡的飯菜便有了幾分涼意。
再或者是,一時房裡缺了茶水,或者想要將衣服送去下人房裡漿洗,支使好幾次,客院裡的僕婦丫環卻愛搭不理。
裴家眾僕如今對自家老爺這兩對爹娘可謂瞭解深刻,對自家老爺夫人越忠心,對裴家諸人便越慢待。
裴九裴十六倆老兄弟再到街上茶樓去聽書,原先說過話的都不再搭理他們。方坐下便聽得喝茶的眾人指著他們竊竊私語,待到說書先生上了場,一敲大鼓,今日單說一段故事,名叫《為爭財兄弟繼子又棄子,聞出息兩家上陣齊認親》。
那說書先生好一張利口,將一位姓非的少年半生坎坷說的跌宕精彩。這位非姓少年親父與養父乃是結義兄弟,養父無子,但家境富庶,親父為謀財產,便將自己親生兒子過繼,哪知道沒幾年,養父生子,於是這位非姓少年便被養父一家踢出門去,又不得親父接納。
少年到得娶親年紀,家徒四壁,無奈之下投軍戍邊,終成一代名將,衣錦還鄉之時,震動鄉里,養父親父齊來認親,兩家宗族輪番上陣勸說,使了無數手段,使得這名將不勝其煩,最終掛冠辭官而引發的一場鬧劇。
裴九裴十六越聽越熟悉,倆兄弟對望,各自從對方老臉上瞧到了羞窘之色,在眾人叫好的笑聲中,灰溜溜的離開了。
經此一役,裴家眾人在家裡家外幾無立足之地,凡常出門,總受人暗中指點,尷尬異常,就算是在家中,僕人也會暗中譏笑嘲諷。
裴九裴十六夫妻尚能蝸居在客院裡,但裴東甯裴東海兄弟兩個私下各挨了自己父親一頓窩心腳,又被勒令不得出門。回房去,趙如玉與龔氏對各自的夫君也是冷臉相待,二人只覺宅中時光漫長,度日如年,一時想起裴家坳的種種好處來,至少比擠在裴家這小客院裡日子好受許多。
思歸心起,一時難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