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墨淄侯進京引發的諸多波瀾,直到二月初東海使團離京之後才算漸漸平息。所有被捲入這場風波的人裡,對結果最為滿意的莫過於正陽宮的荀皇后。梗在心頭多年的尖刺被一朝拔出,她只覺得周身輕鬆,不僅認真張羅安排淑妃的祭禮,對養在宮中的兩個庶皇子也親切慈愛了許多。
「臣早就跟娘娘說過,人都死了七年還能掀起什麼大浪?您看,最後也不過是佈置一間祭堂,由他們以故國之禮略盡哀思罷了,連陛下都沒有親臨,哪裡值得娘娘當時那般憂心?」
荀白水原本就沒覺得墨淄侯真能對皇后和太子造成多大的影響,進宮請安時不免流露出了這個意思。荀皇后正是心情大好之際,也不反駁,順著他的話應了兩聲,轉過身便來到香堂,虔心叩謝白神護佑,還給乾天院賜出重賞,命濮陽纓早些開始準備春祭。
進入二月以後,天氣開始快速和暖,眨眼間便到了桃紅柳綠的三月。梁帝按常例攜宗室重臣前往九安山春獵,打算好好鬆緩一下,舒緩近些時日疲乏的心神。
虞氏罪行涉及內苑,此案並未對外公開,但萊陽侯降爵閉府,隨駕出行的資格當然也被取消。這麼一來反倒正好合了他的心意,跟著隱藏在府的墨淄侯,一門心思地日夜苦修。
蕭元啟的資質和根基原本就不差,得了第一高手的親自指點,自然進步飛速。墨淄侯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與這位族侄也沒有真正的師徒之誼,教習他時自然十分刻薄嚴厲。原以為這個嬌養長大的皇族子弟多多少少會有些退縮,卻沒料到他居然真能完全忍耐下來,越到後頭越是適應,倒讓人不禁刮目相看。
「父母皆為罪人,我在大梁朝堂上早就注定沒有一席之地,若是連武學上的苦也吃不得,將來還能有什麼用處?」蕭元啟在草叢中拾回自己被打飛的長劍,既是在向墨淄侯表明決心,同時也算給自己打氣,「金陵城非你久留之地,我知道聖駕回京之前你肯定要走,既然每時每分都這般寶貴,我又豈敢畏難偷懶?」
墨淄侯抱臂斜靠在假山上,面無表情地道:「不是。」
蕭元啟訝然回頭,「不是什麼?」
「不是在你們皇帝回京之前,我明日就走。」
蕭元啟頓時有些緊張,「有什麼不對嗎?這個萊陽府現在人人避之不及,你就算再多停留些時日,應該也不會有任何危險吧?」
「我剛剛得知,大梁皇帝指派了使臣回訪東海,到時必定會要求當面見我,以確認我已經回到本國。這兩國邦交,即便是我也不能全然不顧……你是有根基的人,近一個月教授的東西已足夠你練上好幾年,關鍵只在於你自己是否鬆懈罷了。」
蕭元啟低下頭,緊緊握著手中劍柄,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後方低聲道:「母親遺書中說,她是自願就死……還說,若從東海那邊論起,我可以叫你表舅……」
墨淄侯面無表情靜立良久,方道:「可以。」
「表舅放心,我自會勤加修習,絕不懈怠。濮陽上師有一句話說得對,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實力和耐心。」
聽到濮陽纓的名字,墨淄侯的眉心微微皺了皺,但卻沒有馬上就說什麼,只在最後離開之時,簡單叮囑了幾句,「大家都是互相利用,誰也無須諱言,不過那位白神院的上師……他骨子裡可與你我不同。咱們三個人中只有他毫無顧忌,什麼都不在乎,是個單純的復仇者。你最好能明白這一點。」
此刻的蕭元啟並不在意濮陽纓到底想做什麼,是個什麼樣的人,墨淄侯既然提醒了,他便點頭聽著。對他來說,當下最要緊的一件事就是閉門苦修,每日必要練到筋疲力盡逼近極限方停,對外界的所有消息都不聞不問,竟宛如在這繁華風流的帝都城中消失了一般。
四月初,在九安山盤桓了近一月之久的梁帝起駕回京,去年邊境戰事引發的凝肅氣氛漸漸褪去,金陵朝堂終於恢復了表面上波瀾不驚的常態。
長林世子身體漸癒,王府內朝務相關事宜重新由他主理。比起去歲初秋開始的重重波亂,年後這三個多月可以算是十分輕省,蕭平章難得有了些空閒,便挑了幾件合適的政務出來,逼著二弟學習料理。
這日一早蕭平旌又沒能逃得出去,被大哥拖到了父王的書院,塞了一沓節略邸報給他看。蕭庭生完全置身事外,只喝著茶欣賞小兒子蔫蔫的樣子。
廊下腳步聲響,元叔自外而入,行了禮,將一封書折遞上前,道:「王爺,內閣轉來驛報。」
蕭庭生不由一怔,「你沒說錯吧?不是軍報嗎?」
「不是,是驛報。」
「朝中驛報,轉來我長林府做什麼?」蕭平章也有些困惑地走了過來,接過書折打開,快速閱看了一遍,眉峰漸漸蹙起。
「怎麼了?」蕭平旌的身量比兄長略高一些,伸長了脖子從他肩上看過去,「出什麼事了嗎?」
蕭平章抬手將折報遞給了他,轉向父王稟道:「是北燕國書的最新副本,從後附的使團名單來看,他們的五皇子這次要親自來金陵。」
北燕慕容氏立國四百餘年,時日比大梁還要長久,兩國邦交雖不像梁渝之間那般緊張,但也常有戰事,並非歃盟之國。近些年北燕國中朝政不穩,暴亂頻發,星火彙集漸至燎原,其勢愈演愈烈。從蕭平章最近收到的線報來看,北燕朝廷口中的「亂賊」已打下了琚水以北半壁江山,幾可與慕容皇室分庭抗禮,劃江而治。
為全力應付國內的亂象,自兩年前起北燕朝廷便有安穩南境,與大梁結盟修好之意,雙方多次博弈商談,大約也達成了一些共識,這才有使團入京以圖敲定盟約之舉。
「五皇子是北燕皇帝的嫡子,位封惠親王,在朝中份量不輕。他決定親自前來,可見其國中內戰,情形比我們原來知道的更加不妙呢。」蕭庭生感嘆了一句,但仍然有些不解,「不過,長林是武門之府,不參與政務和談,內閣按例結總通告即可,為何一收到驛報,就直接轉過來了?」
蕭平旌剛剛看完手中的文折,搶過話頭答道:「我猜,大概跟皇子出使的隨行護扈有關吧。護送這位惠王殿下前來金陵的,是北燕瀚海王第三子,拓跋宇。」
蕭庭生微微動容,「拓跋瀚海劍的傳人?」
蕭平旌點了點頭,「此人只有二十三歲,琅琊高手排名已是第六。內閣現在就像有了規矩似的,一看見琅琊榜中人,就轉到長林府來了。」
「咱們這個金陵城近來是怎麼了,」蕭庭生皺起眉頭,「從段桐舟,到墨淄侯、拓跋宇,這琅琊高手一個接一個的來,倒像是有什麼人在背後安排,故意推動似的。」
蕭平旌似乎被「故意推動」這個說法所觸動,捏著自己的下巴饒有興趣地思索起來。
兩人說話時蕭平章一直沒有插言,神色怔怔,似乎也在琢磨著什麼。蕭庭生察覺到他的安靜,轉過頭來,語帶詢問地叫了一聲:「平章?」
「北燕如此情勢,也許是一個難得的機會……」蕭平章向父王淡淡一笑,側過身去,「平旌,正好你閒著,有個差使給你。」
兄長這次交代下來的差使,對蕭平旌而言並不難辦。他打小在琅琊閣受教,各地鴿房的人認識得不少,對金陵鴿房當然更是熟悉。蕭平章想要知道的北燕最新消息,他次日跑上一趟就查了回來,還能有空閒拐到扶風堂去找林奚聊個天。
扶風堂病人不多的時候,林奚一般都會待在藥房裡。入春後時症漸起,她正在調配一種袪瘟毒的成藥,心神十分專注,蕭平旌推門進來的時候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長林二公子倒是很有眼色,自己給自己倒了茶,拖個小凳到中間擺滿各式藥具的長方桌邊坐下,時不時給林奚拿個碗,遞個剪子什麼的。
將數份藥材調配好放入罐中熬製,林奚這才拿起桌邊自己的茶杯飲了一口,問道:「你不是抱怨最近總是被世子抓著學理政務嗎?今兒怎麼這麼閒?」
「剛替他跑完腿呢!」蕭平旌好奇地朝林奚喝的茶杯裡看了一眼,「你水裡紅紅的泡著什麼,很稀罕嗎,從來都不請我喝。」
林奚被他惹得笑了一下,「只是普通的栗果,你喝不慣的。」說著拿了個新茶盅,將自己杯中之水分了一些給他。
蕭平旌接過小抿半口,果然喝不習慣,皺著眉頭放到一邊,「偷偷告訴你吧,又有一位琅琊高手要到金陵了。」
「誰啊?」
「北燕瀚海劍。父王和大哥都看重得很……其實照我說,墨淄侯都來過了,拓跋宇又算什麼?」
林奚隨口道:「連我都知道拓跋家是北燕第一名門,朝中親貴。按琅琊閣的規矩,瀚海劍怎麼就能上榜呢?」
「拓跋宇只是瀚海王的第三子,沒掛朝職。」
林奚秀眉微挑,「聽你的說法,琅琊閣一心只答江湖事,想跟朝堂切割開來,可照這麼看,怕是也切割不清楚。」
蕭平旌聳了聳肩,「可不是嘛,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大多數絕頂高手,總是會跟各國朝廷掛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哪有那麼容易分得清楚?也不知道老閣主改這個規矩的時候,到底抽的什麼風,受的什麼刺激。」
林奚一時沒忍住,被他逗得笑出聲來,低頭拿手帕掩了掩唇。
這時雲大娘探頭進來,問道:「姑娘,午膳準備好了,有二公子愛吃的水晶蝦仁,您二位想在哪兒吃啊?」
她這句話問得如此自然,林奚頓時有些臉紅,嗔道:「誰說過要留他吃飯?」
蕭平旌誇張地睜大了眼睛,「我進來拿盆遞碗地也算幫著幹了活,連飯都不留嗎?」說著吩咐雲大娘,「在茶廳上吃就好了。」
林奚一向拿他的自來熟沒辦法,若要較真自己又覺得矯情,也只能轉頭不言。午膳後蕭平旌估摸著兄長快下朝回來了,沒有再多停留,只鬧著她又要了包新茶,便告辭而出。
縱馬奔離朱雀大道,轉往東西向的另一條主街,迎面正遇上巡防營的孫統領帶著一隊人馬經過,蕭平旌稍稍停韁,笑著打了聲招呼。
孫統領趕忙過來回了禮,道:「二公子近來忙什麼呢?上次說過要到我們巡防營給兄弟們指點幾手的,您可別忘了。」
蕭平旌笑道:「放心吧,我答應的事絕不食言,就這兩天肯定來。」
兩人正說話間,一陣密集的馬蹄聲自街口另一邊傳來,數十騎人馬飛奔過街頭,馬上騎士雖是平民武人打扮,但所穿袍服質料華貴,佩帶的也是上好的兵器,奔馳而過時氣勢十足,連青石街面似乎都有些顫動。
孫統領見蕭平旌的神色有些疑惑,忙主動解釋道:「那是關外七大馬場的人,每隔一年上京送一次年禮,因為遠途而來不容易,一般要待到四月中才會回程。」
「送年禮?送給誰啊?」
「他們給朝廷供應戰馬,多少在京城有些人脈,年節走動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孫統領說著轉向身旁的副手,吩咐道:「你親自去他們住的客棧,給這些馬場的人打個招呼。天子帝都不是關外,不要搞出這萬馬奔騰的氣勢。闖出禍來,不是給咱們巡防營添麻煩嘛!」
戰馬供應是兵部的事,蕭平旌又是個閒散無職的人,對什麼關外馬場並無興趣,跟孫統領道了別,揚鞭催馬回到府中,直奔向東院書齋。
蕭平章散朝後跟荀飛盞多聊了幾句,這時也才剛剛回府,正想叫來東青問問平旌的動向,便見他從開敞的窗口翻跳了進來,不由一笑,「你倒回來得巧,拜託你的事辦得如何?」
蕭平旌將一沓紙頁擺到他桌案上,得意地道:「都整理好了,全在這兒。」
蕭平章並沒有急著看,反而問道:「你既然整理過,想必也都看了,對北燕如今的情勢有什麼想法嗎?」
蕭平旌在書桌對面坐下,仰著頭想了想,道:「大勢所趨如同洪流破堤,非萬鈞之力不可阻也。北燕朝廷想要挽回的機會並不多,關鍵就看當下這局面穩不穩得住了。」
武臣不參政乃大梁定規,長林府並未介入過與大燕前期和談的相關事務,但這麼大的一件事情,身為長林世子的蕭平章不可能不加以關注,更不可能沒有他自己對於情勢的推斷,派平旌前去打聽北燕最新的消息,也只是為了最後印證一下自己的想法而已。
「北燕惠王入京在即,今日朝堂上內閣也提交了最後擬定允准的和談條件……」蕭平章將一份文書遞向二弟,「你也看看。」
蕭平旌知道這是逃不掉的一項功課,認命地接了過來。他素日雖然不管這些正事,但知道的信息遠比旁人更多,匆匆看過一遍之後,很快便發現了其間癥結所在,眉頭不由自主皺了起來,疑惑地看向兄長。
「內閣遠在京城,邊境上許多情況不如咱們清楚,在他們看來,燕梁兩國結盟,談到這個條件已經很不錯了,倒也不必苛責……」蕭平章不問也知道他在疑惑什麼,嘆了口氣,扯過一張空白紙箋,提筆濡墨,「此事明日還要再議,我得趕緊擬寫奏章,顧不上管你了,自己玩耍去吧。」
蕭平旌如獲大赦,生怕他改了主意,跳起身一溜煙地向外奔去,誰知剛轉過書齋外院的迴廊,迎面便遇上了蒙淺雪,忙停下來見禮,「大嫂。」
蒙淺雪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陣,表情有些古怪,「北燕惠王就要來簽和約了,你還樂呢?」
這句話似是無緣無故憑空飛來,蕭平旌完全聽不明白她的意思,「啊?怎麼了,關我什麼事?」
蒙淺雪挑了挑眉,「兩國結盟最常用的手法是什麼,你不知道嗎?」她見蕭平旌仍是一臉茫然的表情,不禁有些著急,「聯姻啊!北燕這次要遣嫁一位郡主過來,京城的女眷們議論好幾天了。」
蕭平旌又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我?!」
「你當然不是唯一合適的人選,但總歸也是個合適的人選。」蒙淺雪走近一步,壓低了聲音,「自打你成年之後,陛下就一直想要給你娶親,去年父王剛剛鬆口,他遇上這麼個機會能不提嗎?」
若說蕭平旌此刻已經明確想到了什麼,其實並沒有。他當前所有的思緒與情感還都處於懵懂之間,並沒有經過清晰的梳理,連自己聽到消息後陡然而生的煩亂之感,一時也不明白究竟因何而來。
蒙淺雪倒是一臉「我懂」的表情,安撫道:「你也別急,這麼大的事,即便是陛下也不可能不跟父王商量。我馬上去問問你大哥,有了准信兒就給你回話啊。」說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快步離開。
蕭平旌愣愣地瞧著她走遠,剛才趕著要出門的興致蕩然無存,不由自主便開始盤算如果父王真的同意了,他應該找什麼樣的理由推脫。至於為什麼自己的第一反應是堅決推脫,此時此刻他反倒有些顧不上細想。
有道是旁觀者清,相比於尚有幾分迷茫恍惚的蕭平旌,蒙淺雪之所以這麼上心,那絕對是因為她偏愛林奚,自告奮勇攬下這件事後,立即馬不停蹄地奔向了書齋。
蕭平章正端坐於書案之前,時而揮筆疾書,時而又停下來思忖,眉間微微擰了一個淺淺的「川」字,聽見妻子輕盈的腳步聲,他也只是抬頭看了一眼。
兩人結縭七年,彼此早已非常熟悉。一看到這個細微的表情,蒙淺雪便知他正在處理極重要的正事,沒有敢立時打擾,只守在一旁,安靜地給他磨墨換茶。
大約黃昏時分,蕭平章終於將擬定的奏本繕錄完畢,長長舒一口氣,伸手揉了揉僵直的肩頸。蒙淺雪趕忙過來,一面搭手給他按捏,一面想著該怎麼開口詢問。
蕭平章只用眼尾掃了掃她就已明白,失笑道:「這又是聽了什麼女眷們亂傳的消息?放心吧,不是我們平旌。」
蒙淺雪的雙眼頓時一亮,扳過他的肩頭,「真的?不是我們平旌是誰啊?」
蕭平章忍不住逗弄道:「只要定的不是我,跟你有什麼關係呢?」
蒙淺雪頓時豎起雙眉,壓在他肩上用力掐了好幾把,笑道:「你還想娶北燕郡主,美死你了,先打得過我再說吧!」
兩人笑鬧了一陣,看看暮色已染窗櫺,這才整理衣衫,回到寢院之中。
蕭平旌原本就習慣到東院來吃飯,今日心中有事,更是早早地候在了擺晚膳的花廳,一望見兄嫂的身影,便急匆匆地迎上前,看向蒙淺雪。
蒙淺雪面含淺笑,朝他擠了一下眼睛,輕輕搖頭。
蕭平旌心頭一鬆,瞧著滿桌菜餚頓時便有了胃口,高高興興地啃掉了一整個紅燒蹄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