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上部·霜骨玄螭

  自那日深夜走水之後,太子蕭元時的燕寢之所便由長信後殿移至泰清殿。東宮苑內多植金桂紅楓,四季中向來以秋景最盛,泰清殿西側臨湖,水岸邊一溜兒的晚桂正是飄香之期,陣風拂過,門扇半開,空中氣息甚是馥郁。

  蕭元時踩著軟底綢鞋,繞著泰清殿內的整排朱紅圓柱走了一圈兒,步履已非常平穩。荀皇后半張著手跟在後面,眼底一直含著淚光。

  「母后您看,孩兒真的已經好了,午膳時吃了整整一碗飯呢。」蕭元時回過頭,在原地蹦跳了一下,「平旌哥哥昨天來看我,說我壯得可以去獵熊。母后,明年秋狩,孩兒可以跟著平旌哥哥去獵熊嗎?」

  荀皇后抬袖拭了拭眼角,將他摟進懷中,「只要我兒的身子能好,你想做什麼都行……」

  東宮的隨侍人等皆候在旁側,最左邊一位掌事娘子因是多年前從正陽宮撥過來的,素有臉面,此時笑著上前道:「娘娘洪福,殿下今日胃口轉好,力氣也恢復了許多。不過太醫說了,尚不能過於勞累。已經走了差不多有一頓飯的工夫,也該歇息片刻才是。」

  這類的勸說荀皇后一向很聽得進去,忙命左右鋪整臥榻,放下簾子,給太子換了輕薄寢衣,讓他上床小睡,自己守在一旁。

  蕭元時到底是大病了一場,身體虛浮,雖是嚷著不想睡,可躺下來被拍撫了幾十下後,不知不覺鼻息漸長,已是沉沉睡去。

  荀皇后這些時日焦慮憂心,幾乎未有一日安眠,此時倦意升起,支撐了一陣子,竟是有些坐不穩,便吩咐了東宮上下好生看顧,命素瑩傳來步輦,起身準備回正陽宮。

  剛剛邁步走出殿門,迎面便望見荀白水自階下緩步而至,腳下頓時一停,眉間露出幾分退縮。

  皇后鳳輦陳於殿前,荀白水自然也早就看到了。想起封城時金陵上下的慘狀,他的心中仍有怒意未平,但是再生氣又能怎樣呢,她到底是同胞妹妹,是中宮娘娘,是太子之母。

  「微臣參見皇后娘娘。」

  「兄長免禮。」荀皇后心頭忐忑,卻又忍不住要問,「不知宮城外面……現下怎麼樣了?」

  荀白水的神情和語調皆十分嚴肅,正色道:「城防一旦解禁,聖駕不日便能返京。宮外的事臣已經盡力處置了,娘娘自己也要穩得住,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千萬不要開口多言。」

  荀皇后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忙點頭應下,又道:「兄長多日辛勞,也要善加保養,小心身體才是。」

  荀白水笑了笑未答,躬身禮送她登上步輦,這才回身進入殿內探看太子。

  蕭元時的榻前有兩名宮女、兩名內監和方才說話的那名掌事娘子守著,圍屏外還有四名女侍跪坐,所有人都屏息靜氣,殿內不聞一絲異響。

  今早朝議時太醫署已提出解禁城防,到目前為止無人表示異議,次日應該就會實施。大災之後內閣事務堆積如山,禮部又等著與他商議聖駕回京後驅災祭祀的儀典,荀白水實在沒有多少空閒,匆匆看過兩眼,見太子面色不錯又睡得安穩,便悄悄退了出去。

  從東宮到前殿值房路徑最短是過永安門,因梁帝不在,荀飛盞當值時常在此門外巡視,以兼顧東宮和前殿。荀白水遙遙望見他在樓台高階上負手而立,便過去招呼了一聲。

  荀飛盞回頭見是他,淡淡地抱拳行了禮,回應道:「首輔大人。」

  這態度、臉色和疏遠的稱呼,明顯都不是正常該有的。荀白水立時皺起雙眉,問道:「怎麼回事?我哪裡又惹著你這位大統領了?」

  荀飛盞微微垂著眼簾,眸色冷峻,「我前日才聽說,關押在天牢的京兆府尹李固,已經死了好幾天了?」

  「哦,你說這件事啊,」荀白水隨意地揮了揮手,「京城亂糟糟一片,天牢的人手自然也不足,確實有些太過疏失。你想,李固身犯如此重罪,他自然害怕……」

  荀飛盞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解釋,「李固曾是祖父的門生,主管天牢的提刑司也是內閣舉薦的,這麼關鍵的時候他畏罪自盡,叔父不覺得太巧了嗎?」

  荀白水的臉色登時陰沉下來,怒道:「這話又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你想暗示說……我和濮陽纓還有什麼關聯啦?這京城的疫災難道是叔父的責任不成?」

  荀飛盞定定地看了他半晌,臉色變幻難定。方才那番話語到底在質疑什麼惱怒什麼,其實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與叔父政見不同是一回事,但要懷疑他放任帝都這場傾城大災,荀飛盞還是覺得太過荒唐,不合情理。他此刻唯一能夠清楚確認的事就是後悔,後悔自己愚鈍輕疏,當時沒有多走一步多看一眼,有負平章的囑託。

  「現在說什麼也沒有用了。叔父是唯一一個審問過李固的人,他到底招認了什麼也只有你才知道。金陵城這場疫災,多少人哀號慘死,多少人滿門不得倖存,如此大的一場禍事,難道真的只是他受了濮陽纓的賄賂矇騙這麼簡單嗎?」

  荀白水剛剛顯露的怒意此時反倒收了回去,長嘆一聲,語調甚是感慨,「飛盞哪,等你到了叔父這個年紀就能明白,這世上的事也不是樁樁件件都那麼複雜,有的時候人糊塗起來……」

  他的語音突然頓住,視線驚訝地投向前方。荀飛盞立即回頭看過去,只見永安門外甬道的另一邊,蕭平旌身如利箭般衝了過來,憂急地朝著荀飛盞喊道:「荀大哥!太子……太子身邊也有濮陽纓的死士……」

  這麼一句話已經夠了,荀飛盞驚駭之下不及多問,立時躍身翻下高台,兩人的身影一前一後,瞬間便消失在夾廊盡頭,留下荀白水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面色慘白,半天回不過神來。

  垂紗帳簾中,熟睡的蕭元時蹬了兩下錦被,翻了個身,隨即又沒了動靜。

  跪坐在榻前軟墊上的掌事娘子隔著紗簾察看片刻,轉頭悄聲對隨侍的內監宮女道:「殿下還得睡一陣子呢,你們都累了,趁機去歇一歇吧。」

  兩個宮女和一個小太監躬了躬身,正要立起,另一名老內侍道:「娘娘吩咐了,殿下身邊侍候的人少了可不行。」

  掌事娘子低聲笑道:「有張公公和我還不夠?往日倒也罷了,殿下這場病,人人都熬得油盡燈枯,也得讓孩子們緩緩。」

  張公公瞧了瞧身邊這幾張已經尖瘦的臉,想想圍屏後還有女官領著三名宮娥待命,若要侍候倒也儘夠了,便不再攔阻,輕輕嗯了一聲。

  這三人退出之後,太子榻前便只剩了張公公和掌事娘子兩人,分別跪坐在床頭床尾。低垂的紗簾這時又飄動了一下,蕭元時翻身向外,半邊臉埋在軟枕中,咂了咂嘴。

  掌事娘子抬手拂起半邊紗幃,視線一寸一寸地撫過這張稚嫩的臉龐,眼角微微閃光,竟似湧起了淚意,手指輕顫,彷彿想要去撥開他的額髮。

  張公公也探頭來看,慈愛地拉了拉被角,轉過頭正要把半開的紗幃重新合上,突覺眼前一道寒光閃過,脖側隨即傳來劇痛,本能地抬手抓撓,抓住了掌事娘子以束髮銀簪刺喉的手腕,身體拚命向旁側一倒,撞翻了榻邊的小桌。

  圍屏外的侍女們聞聲奔了進來,掌事娘子吐力一揮,將張公公的身體砸向來者,趁這一點空隙,尖銳的髮簪轉向床頭枕上刺去,一串血珠劃過半空。

  衝在最前方的女官躲過了砸來的屍體,猛撲上前抱住了掌事娘子的腰,銀簪因此未能落下,只挑破了床前垂幃。掌事娘子反手一掌,將女官打得吐出一口血,她卻堅持不肯鬆手,收攏雙臂拚命向後拖拽,無奈肩骨隨即被拿住,一扭一錯,骨裂之聲傳來,整個人被摔在地上。

  掌事娘子正要返身,一名宮女從窗下端起花盆猛砸過來,逼她不得不側身揮臂擋開。此時又有兩名外殿內侍衝了過來,雖然沒有兵刃空手撲上,抵擋不過三招兩式,但到底又拖延了片刻時間,只聽得南窗邊一聲巨響,荀飛盞直接撞碎窗櫺躍身而入,手中長劍出鞘,破空擲出。

  沉睡的蕭元時因蜷在內側,直到碎窗之聲傳來時方才驚起,爬起身揉著迷離的雙眼向外看去,模糊間只看到紗簾上成片的血色,一隻溫熱的手掌隨後蓋在了眼皮上,將他的頭半攬入懷,耳邊傳來蕭平旌低沉的聲音,「殿下先不要看,沒事的……」

  荀飛盞將透胸而出的劍鋒從掌事娘子軟倒的身上拔出,將她拖到了圍屏後方,這才俯下身去。

  因是仰面而躺,刺客的視線直勾勾地盯在雕花的殿樑上,眼底卻沒有功虧一簣的不甘之色,反倒有些如釋重負,面對荀飛盞靠近的面龐,低聲喃喃道:「你有君上……有故國……我等夜凌子……原本也是同你一樣……」

  蕭平旌這時已經安置好了太子,快步奔了過來,問道:「怎麼樣?」

  「死了……」荀飛盞怔怔地站起身,嘆了口氣,「……你看看這些人,心中偏執,看這世間皆為仇怨,未免太過可恨、可嘆、可憐,同時也令人可怕……」

  蕭平旌想到方才千鈞一髮的險情,急速的心跳短時竟有些平息不下來,忍不住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荀飛盞皺眉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蕭平旌深吸一口氣,除了臂上傷口微感麻癢以外,又沒覺得有其他不適,笑著搖了搖頭。

  夜凌死士刺殺東宮事件給宮城和朝堂都帶來了不小的震動,荀皇后在內苑立時發動了一場暴風般的清查,就連荀飛盞也本著瞧瞧更放心的原則,命四名副統領對麾下暗暗篩看了一遍。

  夜凌子的數量原本就不多,當年大災之後又折損了不少,倖存者們失了家國,未必個個都願意聽從濮陽纓的驅使,所以他這三十年苦心培植出來的手下,真正具有夜凌子身份的其實就這麼幾個,倒也不是想像中那般到處安插滲透,故而查來查去,也沒有查出更多的人來。

  那日察覺到太子有險之後,蕭平章兩兄弟急著趕往東宮,其他的事一概來不及安排,所以雲大娘在扶風堂又多關了一晚,次日方才有刑部的人過來接收人犯。

  因有刺殺重罪,奉命來押解的都管不敢大意,直接給她上了重枷,雙足間也縛了鐵鏈,從林奚的小院到前堂不過走了幾十步,踝間肌膚便已擦磨出血泡。

  林奚表面看來性子清冷,實際上是個再心軟不過的姑娘,與雲大娘相處了這麼久的時日,瞧著有些不忍,稍稍攔停了片刻,讓一個夥計給她纏上佈條。

  雲大娘面上並無感激之色,仍是一片漠然,冷冷地對她道:「玄螭蛇膽乃是可遇不可求之物,你縱然醫術高超知道解法,只怕也救不了他。」

  林奚完全沒聽懂她在說什麼,正要詢問,押解的官兵已有些不耐煩,在後面猛推了一把,將雲大娘推出門外,拖上了囚車。

  「她在我醫家這麼些年,依舊未能消解這份怨意,可見其品性原本就偏狹,旁人能幫的忙終歸有限,你也不必太掛在心上。」黎騫之不知何時也來到了門邊,看著遠去的囚車,感嘆了一句。

  林奚忙轉回身,低頭應了個「是」字,視線突被老堂主手中一卷書冊吸引住,好奇地問道:「師父在看什麼?」

  黎騫之笑了笑,將《上古拾遺》的封面亮給她看了看,「就是世子妃那日拿過來的。此書果然不愧是從琅琊書庫裡帶回的抄本,裡頭記載了許多可以入藥的珍稀之物,相關產地、藥性和使用之法都十分詳盡,讀來頗得進益。為師約莫記得,當初在夜凌宮學的藏書中好像也有類似的藥典,只是未及細看,後來又找不見了……」

  林奚聽他如此讚譽,忙拿過書冊翻開,只看了頭兩頁便陷了進去,居然不肯再還給師父,自己拿回小院中精讀,越讀越是投入,除了看診病患以外竟是半刻也不肯放下,雲大娘那句語焉不詳的話自然也被拋在了腦後。

  又隔了一日,金陵城防正式開禁,街頭巷尾到處都是袪邪的鞭炮聲響,入夜不歇,熱鬧得猶如過年一般,連扶風堂都不能免俗地在門楣上掛了紅色的尺頭。

  因為老堂主還在,醫坊的許多事務不用林奚照管,外間的熱鬧更是引不起她的興趣,從早起時她便捧著那本《上古拾遺》,一直研讀到眼眸有些睏倦了方才戀戀不捨地合上,揉著眉心起來走動兩步舒活筋骨。

  雲大娘那日刺殺蕭平旌的短劍被蒙淺雪拾回後,一直放在這個房間的邊案上沒有收揀,林奚走動之時無意中掃了一眼,瞥見劍柄上所鐫的「夜凌」二字,想起這些時日發生的林林總總,不免心生感慨,順手拿起來看了看,抽出半寸長的劍鋒。

  鋒刃清亮如水,微泛幽光。

  雲大娘被帶走前說的那句話突然又從腦海中劃過,令她的胸口不由自主地一緊。

  身為夜凌死士,雲大娘也許偏執,也許狠辣,但她絕不瘋傻,不可能無緣無故說出這麼一句毫無意義的話。

  ……玄螭蛇膽……救不了他……救不了誰?

  林奚握緊了夜凌短劍的劍柄,只覺得全身的血液猛地衝上頭頂,四肢有些發軟,踉蹌一步穩住了自己,轉身衝出小院,直奔藥房。

  黎騫之正在房間角落清點庫存,被旋風般捲過的女徒嚇了一跳,問道:「怎麼了?」

  林奚顧不上回答,打開了藥房北牆邊放置成藥的櫃子,在裡頭上百個小瓷瓶中找了一陣,拿出個帶有淺綠色瓶塞的,和夜凌劍一起擱在桌案上,又奔出房門端來一盆清水,拔開瓶塞,將瓶內的藥粉傾倒出來。

  無色的粉末入水即溶,水質看上去依然清亮,林奚定了定神,拔出短劍,將劍刃浸入水中。

  黎騫之看到這裡已經有些明白,面色也隨之變得十分凝重。

  大約半刻鐘後,盆中的清水漸轉淺碧。

  林奚的臉上已不見半點血色,眸中騰起淚意,轉頭看向黎老堂主,語調甚是驚慌,「師父您看……這、這是不是……」

  黎老堂主眉頭緊皺,盯著水盆又看了許久,低聲道:「霜骨。這是霜骨之毒……」

  渭無忌從狹窄幽黑的玄靈洞口走入,在中庭熊熊燃燒的火把下站了許久。

  崖頂裂縫中透入的一縷天光打在他仰起的臉上,將滿佈在眼珠上的凌亂血絲映得十分清晰。

  金陵城防開禁,他第一時間喬裝潛入探聽消息,回來後這般表情,倒讓等在這裡相迎的韓彥既有些膽怯,又不得不硬著頭皮蹭過去。

  「渭大哥,師父還等著呢……」

  渭無忌冷冷地瞟向他,穩住心神,轉身大步走向濮陽纓所居的石室。

  「啟稟掌尊大人,無量和無病不幸落入他們手中,已為君上盡忠……」渭無忌躬身行了禮,眼圈發紅,語調努力保持平穩,「東宮沒有消息,肯定是未曾得手,至於雲娘子……」

  一直面無表情聽著的濮陽纓瞬間抬起頭,眸中露出急切之色。

  「……據說是見了血,但這幾日長林王府並無動靜。」

  濮陽纓的唇邊綻出笑紋,長長吐了一口氣,「見了血就好。霜骨之毒前三天沒有明顯的症狀,自然沒什麼動靜……我就知道雲娘子不會讓我失望。」

  韓彥抓住機會恭維道:「那還不都是師父事先安排得妥當嘛。」

  濮陽纓對這句話似乎很是受用,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起身走向石台上的蛇箱,低頭透過青紗看著箱內的兩條玄螭。

  渭無忌問道:「掌尊大人療傷所需已經準備萬全,今日就開始嗎?」

  「嗯,就是今日了。」濮陽纓笑意晏晏地轉向韓彥,「以霜骨玄螭之法療傷,施行起來並不容易,尚須心腹之人從旁助力。為師以前就問過你,今日再問你一遍,你可願意?」

  韓彥忙道:「能為師父略盡綿薄,徒兒萬死不辭。」

  「我就知道你最靠得住。」濮陽纓滿意地呵呵了兩聲,挽起右手袍袖,伸入木箱中抓出了一條玄螭,捏緊七寸,自袖底抽出匕首,轉瞬間便剝開蛇腹,將一枚雀卵大小的蛇膽剖了出來,帶著血滴放入小碟之中。

  這間石室因兼作寢居,靠內放置了一張寬大的長榻,榻上一張紅木小案,濮陽纓展袖在案邊坐下,將手中的小碟放在案頭,示意韓彥坐到對面。

  不知為何,韓彥突然覺得室內氣氛有些古怪,胸口沒來由地發悶,聽令到榻上坐下時頭一暈,差點絆倒在地。

  「彥哥兒小心些。」無聲無息消失的渭無忌此時又無聲無息地出現,將一個托盤擺在紅木小案上,盤中放了一個琉璃小瓶和兩隻小杯。

  韓彥認得那是濮陽纓盛放霜骨之水的小瓶,心跳稍稍有些加快。

  「為師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嗎,要拿玄螭療傷,我的體內必須先有霜骨,借其毒性傳發藥效,」濮陽纓將霜骨水倒在兩個小杯中,自己拿了一杯,抬袖一飲而下,「你該不會是忘了吧?」

  「沒、沒忘,就是……太過於替師父高興了。」韓彥僵硬地笑了一下,「不知徒兒現在應該做些什麼?」

  濮陽纓端起盛放蛇膽的小碟,淡淡道:「體內有了霜骨之毒以後,如果在三日毒發之前服下這枚玄螭蛇膽,以內力催運體內氣血一個周天,毒性便可消解。……但也僅僅是解毒而已,既不能療傷,也無法增益修為。」

  韓彥呆了片刻,神色茫然,「既、既然不能療傷……那師父的骨脈舊疾……」

  濮陽纓將另一杯霜骨水推到了道童面前。

  韓彥不由自主地退縮了一下,眸中露出驚惶之意,「師父……」

  濮陽纓溫柔地一笑,「很簡單,你也飲下這杯霜骨,毒發之後由你來服食玄螭之膽,待藥毒在你體內兩相交融,周身氣血最為充盈之時,再渡讓給我,從此之後,為師就再也不用擔心自己身上的骨脈之傷了。」

  韓彥看了他片刻,驚恐地發現這似乎並不是玩笑,整張臉剎那間變得慘白,「將、將藥血渡讓給師父後……我……我會怎麼樣?」

  「也沒什麼,不疼不癢,人也清醒,就是氣血漸衰而已,之後還能活上好幾個月呢。」濮陽纓柔聲哄道,「乖孩子不用怕,你最後的日子,師父一定會派人好好照顧你,讓你儘可能地活久一些,不受太大的罪過。」

  韓彥的背心已是層層汗濕,只覺得眼前有黑霧飄過,口中哀求道:「師父……這玄螭蛇膽如此難得,徒兒擔心資質不足,誤了師父療傷的大事……還請師父……另、另外……」

  「還是你想得周全。不過沒關係,你是我千挑萬選出來帶在身邊長大的,相信師父,肯定沒有比你的根骨更合適的了。」濮陽纓呵呵笑了兩聲,將桌上的小杯再向前推了推,道:「怎麼?你不願意?不是你自己說的,為了師父萬死不辭嗎?」

  韓彥絕望之下,突然大叫一聲,揮掌將桌案上的琉璃瓶和小杯打翻在地,蹬著腳從榻上向後退,尖叫道:「不!我不願意!我不願意!」

  濮陽纓的眸色微微轉冷,視線在地上那一片狼藉上停留了片刻,又轉回韓彥臉上,嘆道:「師父也不是沒有提前問過你,你若不願意應該早說嘛,現在才反悔,怕是已經有些遲了。」

  韓彥喉間一緊,立時明白了什麼,急促地吸著氣,「你……你是不是已經……已經……」

  濮陽纓輕微地挑了下雙眉,「沒錯,你三日前被我不小心割破了手,早就中了霜骨之毒。」

  韓彥面色僵硬地愣了片刻,突然猛撲向前,抓住了小碟中的玄螭膽塞進嘴裡,費力地乾吞了下去。

  「真是聰明的孩子,倒還記得我說過,服了玄螭膽就能解毒。可惜啊,那必須得是在毒發之前。」濮陽纓唇邊掛著笑意,看著韓彥從長榻上爬滾向外,又被渭無忌拎著雙腕拖了回來,「玄螭之膽如此難得,為師又怎麼會讓你隨意浪費。頭暈眼黑,四肢無力,都是毒發的症狀,你真的沒有嗎?」

  韓彥無力地在渭無忌臂間掙紮著,眼中湧出驚恐的淚水。

  「對了,還有一件事為師忘了告訴你。你身上的藥血,可以自願渡讓給我,也可以由我自行取用。」濮陽纓移步上前,輕輕揪了揪他的下巴,「就藥效而言,沒有絲毫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