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出「同謀」二字,調動起蕭元啟的興趣之後,濮陽纓卻並未立即回答這位萊陽小侯爺的追問,反而緩緩站直了身體,先整理起捲成一團的袖口來。
「上師是不是真的以為……這附近就沒人來了?」
「請小侯爺稍安,先容我喘口氣不是?」濮陽纓笑了笑,這才從胸前內袋之中摸出了幾頁紙箋,「這是我親筆所寫的供狀,原本打算逃出去後,另想辦法送回京城,再起風波……既然與小侯爺有緣碰上,那就當是一份贈禮吧。當朝國母的把柄,那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握在手裡的。」
蕭元啟的眉尖跳了跳,將紙箋一把抓過來翻看了兩頁,驚駭之餘,只覺得胸口滾燙,情緒興奮,全靠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才勉強穩住了臉上的表情,假裝不太在意地將紙頁又遞了回去,「現在誰都知道你是個陰詭狠辣、不擇手段的瘋子。我拿著瘋子寫的一份供書就想扳倒國母娘娘,我也跟著你瘋了不成?……這份贈禮,不稀罕。」
「那要是再加上皇后娘娘下令讓我為太子施法消除死劫的詔書呢?」
「她還下了詔書?好歹也是中宮娘娘,不至於這麼沒腦子吧?」
「太子殿下對她而言遠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一旦被我給嚇住了,很容易就昏了頭腦,走火入魔。我騙她說,這份詔書是要用來焚燒祭天的,不會留存於世。」
蕭元啟的嘴唇抿起,看起來似乎有了幾分猶疑。
「小侯爺,我此時所求的只不過是一條命而已。」濮陽纓向前走了一步,語調放得極是和柔,「既然已經不可能東山再起,我自然會悄無聲息地遠遁江湖,就等著看小侯爺您將來……在這京城大放異彩,施展身手呢。」
「上師這麼說的話……那也好,我先瞧瞧那份詔書。」蕭元啟的神色明顯鬆動,順勢將手中紙頁收入袖袋,向濮陽纓伸出手來。不意見濮陽纓一時猶豫,他又將手臂放下,淡淡地笑道,「當然了,你如果真不願意,我也不會強人所難。大家心裡都明白,皇后娘娘高高在上,又有內閣首輔的兄長,這個東西我就是拿了,也未必真的有機會敢用,不過是聊勝於無罷了。」
濮陽纓的視線快速向四周又看了看,終究是末路無奈,低頭從靴筒中取出一卷黃帛,遞了過去,「走到這一步,我也只能相信小侯爺了。」
蕭元啟將黃帛展開瞟了兩眼,又快速收起,用下巴指了一個方向,「那邊有條小路,是我特意放開的。但之後你要再被抓住,可就不關我的事了。」
濮陽纓心頭一鬆,半分也不敢再耽擱,匆匆拱了拱手,向著蕭元啟所指的小路奔了過去,前行不過十來步,他突然感覺背後有異,快速回頭,堪堪看見蕭元啟手中長劍擲來,直衝前胸。
背後偷襲,又是如此短的距離,濮陽纓拼盡全力閃躲,劍刃依然刺透了他的右肩。
蕭元啟飛身而至,握住劍柄,抽出,順勢揪住濮陽纓的領口抵向旁邊的樹幹,一劍入腹,將他牢牢釘住。
「有秘密,就等於有弱點,所以對長林府,我還真的從來沒有隱瞞過什麼,唯一不敢讓他們知道的……就只有墨淄侯與我的關係。」蕭元啟靠近濮陽纓圓睜的眼眸,聲音冷冽如刀,「不管上師是不是真的想遠遁江湖,對我而言,還是面對死人最為放心。」
濮陽纓喉間咯咯作響,再也沒能說出一個字,頭顱便已垂下。
蕭元啟拔出劍,看著屍體墜地,唇角微挑,「再說了,你被交到我的手上,死的活的,我總得給荀飛盞帶回去啊。」
梁帝提前回京,以及濮陽纓逃逸被擊殺的消息,隨後都相繼通報給了長林王府。不過對於此刻的蕭平章而言,他的全副心神必須放在最為緊要的那件事上,其他的一切都只能暫時排後。
分離了三日,床榻上的蕭平旌愈見蒼白,一縷亂髮蜷在他的頰邊,呼吸低微。
蕭平章的手掌蓋在小弟額前,感受著指尖下觸到的溫度,心中柔暖。他拿回瞭解藥,而平旌還活著,似乎已經沒有什麼,能比這個更加重要。
染著血漬的木盒此刻正握在外廳黎騫之的手裡,他小心翼翼地檢查完蛇膽,唇邊浮起微笑,將木盒輕輕放回桌案之上。
蕭平章自裡間走出,與蒙淺雪一起並肩在桌案對面坐下,欠身道:「老堂主和林姑娘這幾日如此費心竭力,平章銘感於心。」
「說來也真是巧,老夫與奚兒之所以能找到新的解毒之法,還多虧世子妃帶來的這個琅琊抄本呢。」黎騫之笑著回了禮,「我先給世子解釋一下最終療法相應的藥理如何?」
蒙淺雪急切地道:「好,請老堂主說吧,我們聽著。」
黎騫之將《上古拾遺》翻到某一頁,指了指,「這本醫典中收錄了一味極不常見的藥材,所記載的藥性剛好有紓解血凝這一項。杜仲在藥房裡找到了一些,我們先行配製,給二公子試服了兩劑,效果不錯,已經催動心脈,轉入陰經、內腑,接下來再轉……」
身為一向禮儀端莊的長林世子,蕭平章基本上不會打斷別人說話,可他看著黎騫之開端這個架勢,似乎是打算把每一步都分解講透,實在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儘量自然地道:「請恕晚輩魯鈍,藥理聽不大懂,老堂主只說是否可行,我又該如何配合便是了。」
「哦,可行當然是可行的。只不過解毒的主藥仍然是玄螭蛇膽,你們兩人分用一枚,其中一人又中毒已久,藥力難免稍顯不足……」
蒙淺雪一下子著急起來,「啊?不是說沒有問題的嗎?」
「請蒙姐姐稍安。」側坐一方的林奚趕忙安慰道,「所有的關節我們都推敲過了,的確沒有問題,師父只是想儘量解釋清楚而已。」
蕭平章輕輕蓋住了妻子的手,安慰地拍了拍,「別太急,聽老堂主慢慢說。」
黎騫之清了清嗓子,低頭思忖了片刻,儘量簡潔淺顯地將定好的療毒之法解說了一遍。可惜術業不同,蕭平章又不似平旌常在琅琊山替老閣主打下手,聽了足有一盅茶的工夫,他的表情依舊有些茫然,蒙淺雪更是一臉的空白。
「……解毒的步驟大概就是這樣了,」黎騫之看向對面的兩人,「不知二位可有異議?」
蕭平章當然提不出異議,但卻有疑惑未解,「請問老堂主,您說要先封住我們的四腑,只留存心脈,究竟是什麼意思?」
「簡單地說,二公子身上毒性更重,分用的藥力必須多偏向於他,所以要先給兩位行針,封停全身機能中不太重要的部分,只保心脈,解了寒凝之毒後,再行休養平復。」
蒙淺雪頓時又驚慌起來,「可有凶險?」
林奚幫著解釋道:「解毒的那幾天,世子和平旌都會全無意識,呼吸低微,看上去是有些凶險的,但於性命無礙。只不過……身體肯定會有所傷損,需要臥床調養至少數月,才能大略恢復日常行動。」
蒙淺雪含著淚光轉頭看了看夫君,心中一陣陣地抽痛。但相比死局而言,受罪和傷損已不是最壞的結果,她再是心疼,也不能多說什麼。
蕭平章將上身挺直,對黎騫之拱手為禮,道:「平章原本以為,這已是一個不死不休的困局,如今竟能有雙雙得救的機會,已經算是絕處逢生。無論有什麼樣的風險,無論最終結果如何,我兄弟二人,先行謝過老堂主和林姑娘的辛苦。」
黎老堂主白眉微垂,鄭重地還了禮,「姑且不說與老王爺多年舊識,這行醫救人,原本就是我等本分。既得世子信任,全心相托,老夫也就不多說了。事不宜遲,今晚請世子好生歇息,奚兒與我再做些準備,明日就可以開始解毒。」
數日奔波,擔憂焦慮之下,還要耗費神思與濮陽纓交鋒,蕭平章確實已經精疲力竭,此時心下一鬆,更是覺得支撐不住,向黎騫之致謝之後,便與蒙淺雪回到了東院。
侍女們早已備好熱水茶點,他更衣洗浴後一覺黑甜,再睜眼時竟然已是天明。
比他稍稍早起的蒙淺雪聽到榻上動靜,過來打起了簾子,一面吩咐丫頭打水服侍,一面對徐徐起身的夫君道:「我到廣澤軒看過了,老堂主和林奚妹妹說還得再準備一會兒,大概要到正午的時候才需要你過去。」
「是嗎?這麼說咱們倆這個上午算是閒下來了?」蕭平章透過半開的窗扇看向屋外,只見庭院中一片潮濕,淅瀝之聲不絕,顯然半夜未醒之時降下了一場秋雨,此刻依然纏綿未停。
蒙淺雪拿來家居便服給他更換,也隨著向外看了兩眼,「昨晚有那麼一陣兒,雨聲又急又響,我還擔心吵醒了你,可你連指頭尖兒都沒有動過一下……真是好久都沒見你睡得這麼沉過了。」
蕭平章回身握住她的手,用力攥了一下才放開,到屏風後梳洗清爽,簡單披了件外衣,走出房門。
兩名侍女正將一張長椅放在廊下,鋪下軟毯,扶手邊設了一張矮幾。蒙淺雪親自從室內端來新泡的綠茶,待蕭平章在長椅上坐下之後,另拿了張小凳也偎在他身側坐了,伏靠在他的膝上。
東院庭中沒有廣澤軒的參天古樹,但白牆蒼苔,青蕉幽竹,其草木搭配山石小池更具匠心,園中景緻透著一種不同的清韻。
蕭平章撫著膝上愛妻的長髮,胸中有說不出的安和。結縭以來,他陪她出門看燈,她陪他廊下聽雨,歲歲如是。正如自己並不喜歡元宵燈海的喧鬧一樣,小雪其實也聽不出這挑簷點漏、雨打芭蕉的聲響,到底有何悅耳醉心之處。
但這有什麼關係呢,他們就是願意這樣待在一起,願意這樣彼此相伴。
手邊的茶壺漸轉溫涼,微雨已停,蕉葉葉尖也不再有水滴滑落。外院半掩的門扉被輕輕推開少許,東青探入半身,猶豫著將進未進。
蕭平章拍了拍蒙淺雪的肩頭,她坐起身看了看,不由笑了起來,「什麼事啊東青,是老堂主叫我們了嗎?」
東青遲疑著走近階前行了禮,稟道:「世子,外面有人請見,說有很緊急的事情,一定要當面詳談。」
蒙淺雪微微皺起眉頭,「你怎麼也拎不清了?平章連陛下回京都告了假,哪裡還有更緊急的事情?什麼客人啊,你去推了吧,不見。」
蕭平章最是知道東青的周全妥當,心知他必有理由,當下按住了蒙淺雪,輕聲問道:「看來這個客人……你是認得的?」
東青將攥在手裡的一枚木牌遞了過來,牌面上毫無紋飾,只刻了兩個字,「瀚海」。
蕭平章眉睫一跳,立即站了起來,低聲對蒙淺雪道:「我得去見見,老堂主找我時,到前廳來叫吧。」
說罷快步進屋取了件外袍,邊走邊套在身上。
東院前廳的桌案上,僕僮們已依禮奉上熱茶,但來客卻並沒有在廳內等候,反而呆呆地站在中庭樹下,全然不顧靴面上已經沾滿了雨後濕泥。
聽到院門方向急速而來的腳步聲,他飛快地轉過身,抬手放下與披風一體的帽兜,露出了一張年輕的臉,抱拳行禮。
「拓跋公子……居然真的是你?」蕭平章驚訝地上下打量了他兩眼,「三公子遠途而來,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上次一別,算得上是好久不見……」拓跋宇唇角微抿,看上去似乎難以開口,「世子應該知道,自從惠王殿下遇刺之後,我朝中情勢已然大變……」
蕭平章點了點頭。北燕國內情勢事關北境佈防,他當然不會放鬆關注。重華郡主回國後當殿自盡,燕帝大病一場,命四皇子陳王主政。陳王性情強硬,重新點燃了與琚北叛軍之間暫停數月之久的戰火,無奈一直未能取勝,敗績連連,連向來最為牢固的琚水防線都已岌岌可危。
拓跋宇眼眸低垂,一字一句都說得異常痛苦,「四皇子眼見退無可退,他竟然孤注一擲,日前說服了陛下……與大渝暗中籤訂密約……」
「與大渝的密約?!」
「其實……我也不知道過來告訴你到底對不對,我只是覺得,惠王殿下若是還在,必然不願意為了眼前的短淺小利,與長林軍結下死仇。」
蕭平章踏前一步,語調已轉凌厲,「貴國陛下到底與大渝有何密約?」
「大渝願意攻擊已被叛軍控制的北線,同時援送我朝中銀帛糧草。而我國陛下作為回報……」拓跋宇在這裡停頓猶豫了許久,最後方才下定決心,「陛下同意開放陰山山口,允許大渝皇屬軍借道西境。」
「陰山山口?」蕭平章震驚地瞪向他,「向大渝開放陰山山口?那可是你們的西南門戶啊!」
「江山已是風雨飄搖,陛下早就失了理智……」
蕭平章握緊雙拳,努力定神,「什麼時候的事?」
「密約訂於上個月。大渝顯然準備已久,行動絕不會太慢。」拓跋宇神色慘淡,眉宇之間微有愧意,「我大燕此時,最不需要的就是死敵……言盡於此,請世子保重。」說罷,快速將帽兜罩上,轉過身疾步而去。
一直遠遠站在門邊的蒙淺雪雖然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但卻能看見夫君面色慘白,趕忙奔過來扶住了他的手,感覺到他的掌心全是冷汗,頓時也跟著驚慌起來。
蕭平章從頭到腳都在發抖,閉上眼睛許久才吸進了一口氣,齒間顫顫地擠出兩個字:「父王……」
林奚跪坐在蕭平旌的榻前,指尖自神庭滑向天突,細如牛毛的銀針穩穩紮下。外廳蕭平章說話的聲音和師父應答的迴響陸續傳到了裡間,但解毒前的這項準備太過重要,她全副心神都凝注在自己的手上,外界的一切都過耳不聞,直到拔下了最後一根銀針,才突然意識到師父的音調緊繃激動,兩個人顯然不是在尋常寒暄。
「不可能!這絕不可能!」黎騫之瞪起雙眼,「我們是醫家又不是神仙,昨日所說的療法,已是當下醫術和藥力所能做到的極限,並沒有可以商討的餘地!」
林奚從裡間快步奔出,驚訝地看了看師父,又看了看跪坐在他對面的蕭平章和蒙淺雪。
「不是晚輩任性,非要逼著老堂主想其他的辦法。您可知道,大渝皇屬軍借道北燕,穿過陰山山口之後,我大梁北境將會面臨何等局面嗎?」
黎騫之沉著臉道:「老夫只是醫者,不懂軍陣之事。」
「現在單單派人通報父王已經來不及了。敵軍戰線彎刀之勢將成,會直接切斷後路。父王主營是頭一個被圍的,軍令必定難出。身為長林軍的副帥,此時能夠整合外圍兵力及時援救的人只有我!只有我!」蕭平章的一隻手緊緊按在藥案之上,牙關顫顫咬緊,「北境陷入如此危局,我怎麼都不可能閉著眼睛躺在這裡……」
黎騫之默然片刻,肩頭無奈地垮下,低聲道:「如果一定要這樣,老夫也沒有別的辦法。……玄螭蛇膽還在這裡,世子中毒不到三日,您只需服下解藥,體內霜骨便可自行運功消解。」
蕭平章全身一震,轉頭看向裡間昏迷不醒的小弟,「那……那平旌呢?」
黎騫之沒有回答,但林奚慘白的面色已是答案。
蕭平章眸中慢慢浮起淚意,哀求地叫道:「老堂主……」
「有時世事就是如此,你拼盡了全力,以為定有回報,可是最終……卻又不得不退回原點……」黎騫之仰天嘆息了一聲,眸色愴然,「醫家可為之處終究有限,還望世子見諒。」
蕭平章怔怔地看著他,室內的空氣一時間如同凝固了一般,寂靜如死。這麼多天的抗爭,這麼多天不願放棄的堅持,卻在命運最後的惡意與重壓前,顯得如此無力與蒼白。
「我……我曾見過濮陽纓的徒弟,」良久的沉思之後,蕭平章重新開口,語調苦澀但卻平穩,「他神志清醒,行動一如常人……據說是有一種血療之術……」
自始至終一言不發的蒙淺雪突然站了起來,掩面衝出了房門。
庭中已有落葉,浸在積雨的殘水中,半枯半黃。蒙淺雪含淚奔到樹下,用力擊打粗糙的樹幹,掌心不多時便是一片紫紅。
蕭平章獨自一人站在她身後,低聲問道:「你難過、傷心、生氣……我都明白。可是父王和平旌擺在眼前,我又能怎麼選呢?」
蒙淺雪轉過身,猛然衝回到他身邊,「如果我哀求你,如果我求你一定要選自己,你會答應我嗎?」
蕭平章嘴唇微顫,怔怔地想了許久,慢慢道:「會的。」
「那好,那我現在求你,我求你不要丟下我!你已經做到了這一步,為什麼就不能稍微想想自己……」
「眼下這樣的情形,當然可以有不同的選擇。並不是說我的做法就一定對,或者其他人的想法就一定錯。小雪,我們兩個只是……只是做不到而已……」
蒙淺雪怔怔地凝視他良久,緊攥的拳頭漸漸無力。
自幼相識,數載結縭,她瞭解夫君內心深處最柔軟的弱點,而平章又何嘗不瞭解她。
哀求和眼淚,能夠逼他讓步,逼他承諾,但是以後呢?年復一年,月復一月,誰也不會忘記今天的決定,不會忘記曾經放棄,或者被迫放棄過什麼。悔恨和愧疚將一點一滴積攢在心裡,終有一日將壓垮他們,讓他們無法面對自己,面對彼此……
不關對錯,更不關是否自私。身為長兄長嫂,她和她的平章哥哥……只是做不到從此以後,坦然度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