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仲秋,天高雲淡。
蕭元啟站在闊別已久的金陵北門前,仰頭看著眼前依舊巍峨的城牆,心中感慨萬千。
十多天前,潛入大渝探察敵情的蕭平旌悄無聲息地回到了甘州,緊接著便開始了一系列快如雷霆的緊密行動。長林各營主將分批參加的聯署軍事會議連開了三日,離開時個個神色凝重卻又透著按捺不住的興奮之情。列席了其中兩場署議的蕭元啟雖然不能全盤瞭解蕭平旌的軍情部署,但至少算是確認了一場大戰正在醞釀的這個風向,對於他接下來將要施行的計畫,目前的信息量已然足夠。蕭平旌今夏在京時安排的備戰事宜,僅僅只是基於當時的推演預判,需要由蕭庭生來做更為精確的調整和籌措。各營主將離去之後,他專心致志地給父王擬寫了一封書信,將目前可見的戰事規模及前方所需的軍資配合詳列了下來,同時也算向主帥稟報自己正式動用長林軍令的決定。
吹墨折箋,封口點漆,蕭平旌將這封重要書函放入信袋,親手密密縫好,起身推門而出,正要開口召喚魯昭,一眼便看見了等在院中的蕭元啟。
「我想懷化將軍大概需要信使回金陵,」蕭元啟抱拳為禮,語調真摯,「相信將軍也知道,這趟差使,應該沒有人比我更能勝任。」
以萊陽小侯爺的身份和能力,派他前往京城肯定比普通的親將更加合適,蕭平旌預先想到的人選原本也是他,當下便交付了書函,吩咐數語,命他連夜啟程。
時別近兩載,蕭元啟再次穿過朱雀大道熙攘的人流,徑直趕往長林王府。街市的繁華景象分毫未改,可他的心境和目標卻已清晰了許多,胸中滾燙的慾望幾乎快要衝破皮膚,噴薄而出。
蕭庭生在主院書屋的南廳接見了這位自甘州而來的信使。除開他父母的余罪,蕭元啟本身其實算是一個恭順懂禮,會討長輩歡心的孩子。即便是遠在邊境從軍的時候,他每月也必定會寄來請安書信,比埋頭練兵的蕭平旌還要慇勤。信中除了例行問候以及告知邊城近況以外,時不時還會請教些軍務疑難。到了蕭庭生這樣的年歲,沒有不喜歡子弟們上進肯學的,每每回書指導,眼看著他一點一點有所進益,對這個侄兒的印象也越發的好了起來。待他恭恭敬敬行完大禮後,便抬手叫起,溫言問道:「你從小也算是嬌養長大的,到軍營歷練,可還吃得消?」
「元啟生而無父,幸有大伯父不嫌愚笨,時常書信教導。只可惜侄兒資質魯鈍,別的地方長進不大,只是覺得……這心志上穩了許多。」蕭元啟躬身肅手,認真地答道,「今後侄兒必會加倍勤奮,絕不讓大伯父失望。」
蕭庭生顯然有些高興,撫鬚笑了兩聲,「只要孩子們肯學,老夫怎麼教就行。你特意從甘州趕回金陵,難道北境將有異變嗎?」
蕭元啟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懷中取出信袋,平平整整地理好,雙手奉上。
蕭庭生的眸色沉重了幾分,接過信袋後並沒有立即打開,先道:「這一路長途辛苦,想來你也累了,回府去好好歇息一下吧。」
蕭元啟急忙躬身應諾,再次叩首行禮,卻步退了出去。
經過黎騫之的精心調理,蕭庭生的身體狀況在入秋後已算是大有起色,但依然不能過於勞神費力。元叔眼見他看罷書信後一直神情沉鬱,直到掌燈時分還在默默思忖考慮,心中不禁有些擔憂,忍不住開言問道:「老王爺這般憂心忡忡,可是北境的情況有些不妙嗎?」
蕭庭生輕輕搖了搖頭,將桌面上的信紙向他推了推,「你也看看吧。我雖然早料到覃凌碩會有動作,卻未算準他的野心竟然如此之大。」
元叔急忙拿起信箋快速瀏覽了一遍,訝異地挑起雙眉,「二公子信中雖未詳細解說他的戰策,但顯然很有把握能將皇屬軍主力一舉擊潰,老王爺為何還是這般憂慮?」
「這場戰事的規模已經遠超預想,不再僅僅是邊境防衛之戰……」蕭庭生按揉著自己的額角,長長嘆息一聲,「先帝國孝仍在,無論平旌是何戰策,到了最後必定是攻守易形。若是細究禮制,多少有些關礙……」
元叔一時沒有想到守制的問題,不由也怔了怔,懊惱地道:「也是。國孝還沒有翻年,邊境興兵確實諸多忌諱。防衛禦敵是一回事,這圍殲大渝主力怎麼都是一場調動各方的大戰。朝中不缺有心人,到時萬一被人扣上頂大帽子,說二公子國孝期間擅動刀兵……」
國孝興兵是個大罪名,但邊境守土又是必須的,這兩者之間該如何平衡,如何把握,並不是那麼黑白分明一目瞭然,多少都有些各說其理,各憑其心。而在元叔的眼裡,他對於當下的金陵朝廷顯然沒有多少信任之感。
「老王爺,私下說句不恭的話,太后娘娘是個不太明事理的,您在朝中輔佐少主,局面原本已經很艱難了,這要是再……」他糾結地停住後半句話,悶悶地道,「以屬下的小見識,您還是回信勸阻二公子,最好謹慎穩妥為上吧?」
蕭庭生眸色幽深,定定地看著書房牆邊掛著的那張朱紅鐵弓,靜坐良久,方低聲問道:「阿元,你可知道先武靖爺當年封賞王位時,為何要將『長林』二字賜給我?」
「屬下一直以為……這只是隨了長林軍的名號……」
一縷清淡悠遠的思慕之色掠過額間,蕭庭生的表情慢慢由猶疑轉為堅定,「我的先生曾經教導,男兒之風骨,不在於權勢,不在於富貴,更非圓滑處世安身立命。長林之重,重在保境安民。」
元叔的嘴唇不由顫抖了一下,略有不安,「可是老王爺……」
「你也是軍中歷練出來的,當知斬落皇屬軍主力,至少能給北境帶來十年太平。」蕭庭生的雙眸已是一片澄靜,蒼蒼白髮無風而動,「十年……北境兒郎能少流多少血,邊城百姓可得多少安穩?先帝一生仁厚,他若還在世,必定也不願意看見我拘泥於一點禮法,就這麼縛住了平旌的手腳。」
元叔的眸中微微浮起淚意,用力點頭,「是,老王爺。」
只要心中下了決定,配合前方行動需做的戰備調整對於掌理北境多年的長林王來說並無難度,再加上又有元叔這個上佳的幫手,蕭庭生接下來幾天雖然比平時忙碌了些,但也沒有特別勞累,黎騫之過來看診時,對他的情況還算滿意。
蕭元啟的軍職不高,這趟回京也只是送信,並無其他差使要辦,次日草草整飭過自己的府邸後,又匆匆趕來長林府向老王爺請安。
「給平旌的回信,我還要再斟酌一下。你是年輕人,久未回京,也該多跟朋友們聚聚,好生玩樂玩樂。」子侄們能懂禮節蕭庭生還是高興的,但他素來行事疏闊,以前連自己孩子的晨昏定省都免了,自然也不願拘束蕭元啟,溫言笑道,「若真有事要吩咐,自會打發人叫你過來,倒不用講究這些煩瑣禮數。」
「是。」蕭元啟躬身應了,稍稍猶豫一下,又遲疑地開口,「元啟有個想法,一直拿不定主意,想請大伯父指點。」
蕭庭生略感意外地挑了挑眉,「什麼想法,你說來聽聽。」
「人貴有自知之明。元啟在軍中近兩年,聽從軍令、打仗衝鋒都沒什麼,但若是把人交給我指揮,每次都做得有些勉強。有時甚至……覺得愧領軍功。」
蕭庭生擺了擺手,搖頭道:「平旌上次回來說過,你對軍械配備、糧銀調撥等軍務都做得很好。這些事情可也不簡單,不要以為算不上軍功。」
「那大伯父覺得……我還應該繼續留在甘州嗎?」
對於這個問題,蕭庭生倒是認真地替他思忖了片刻,慢慢道:「事關你的前程,這決斷當然要由你自己來下。不過……你若真想回京城到兵部領職,大伯父倒也支持。」
蕭元啟的表情頓時舒暢了許多,「不瞞大伯父說,對於兵部權責內的諸項事務,元啟也向一些老將軍討教過,深覺自己的所知有限,有些可以領悟,有些總是聽不太明白……」
長林王統軍多年,識人無數,又接閱過蕭元啟在甘州時寄來的許多書信,為他指點過軍務,對於這個孩子的長處和弱項基本上算是瞭然於心,原本就認為比起前線為將,他明顯更適合在部衙中任職,如今見他自己也有意於此,心下甚是欣慰,起身將他叫進了書房內,挑了數本與部務有關的書冊給他。
若單論勤奮而言,蕭元啟的勁頭不比任何人差,也深知能當面得到長林王教導的機會有多難得,回府後除了三餐和小睡外,研讀得甚是刻苦,遇到不解和疑惑的地方便會記下來,到次日過府請安時再行詢問。蕭庭生自幼便好讀書,當年在掖幽庭時為了偷藏幾本典籍不知挨過多少鞭子,對於這樣勤學好問又珍惜機會的子侄自然感覺甚佳,索性在每日黃昏前抽出了一個時辰,認真為他答疑解惑。
蕭元啟是個從未見過父親一面的遺腹子,啟蒙進讀都在宮學裡,即便母親再寵愛,終究取代不了父輩教導。這幾天在長林王膝下度過的時光雖然短暫,於他而言卻是從未有過的新奇體驗,不知不覺間竟有些沉溺,經常要等到元叔進來掌燈提醒時,才會驚訝地發現一個時辰已經飛速而過,急急忙忙地叩首致歉,「沒想到今日又勞累了大伯父這麼久,都是元啟的錯。」
「孩子們好學,哪裡說得上是錯。」蕭庭生笑了一下,眯眼瞧著蕭元啟的面龐,「你跟前幾年比,確實變了好些。有時看這眉眼,恍惚還有幾分先武靖爺的模樣呢。」
蕭元啟對這句誇讚實在是有些受寵若驚,應答的語調都有些激動,「元啟素以皇祖為楷模,能得大伯父這樣一句話,真是平生足矣。」
蕭庭生深深地看了他片刻,正色道:「凡我皇室子弟,從最初啟蒙開始,到後來自行建牙開府,其間念的書,學的道理,其實都差不太多。可最終的結果卻總是龍生九子,品行各異。所以先帝和我,從來都不相信所謂父子一定相襲。」
蕭元啟嘴唇輕顫了一下,低頭應道:「是。」
「你父母所為,固然會影響到你的境遇,但你心裡相信什麼,看重什麼,想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唯有你自己才能把握。這個道理你能想明白嗎?」
這句話委實說到了蕭元啟的心上,讓他一時之間忘記了所有雜念,真心問道:「請問大伯父,境遇冷暖,自然會影響性情。性情若是變了,本心會變嗎?」
「若論境遇,你仔細想想你皇祖父,他在沒有位封東宮之前的十幾年,境遇算是如何?」蕭庭生眸色悠悠,許多雖然久遠卻仍舊清晰的身影又浮現在眼前,「你若是覺得人世寒涼,那是因為沒有見過真正的地獄。一個人本心若善,縱然烈獄歸來,其赤子之心,亦可永生不死。」
從長林府回家的路途中,一場迅急的大雨突然間傾盆而下,將猝不及防的一行人從頭到腳淋了個透濕。隨侍在後的何成一進府門便忙著叫僕從準備換洗的衣物,但蕭元啟卻陰沉著臉斥退了所有的手下,連一條擦面的乾巾都不接,獨自一人步履踉蹌地奔向了後院。
封閉荒廢已久的太夫人舊院早就是一片野草離離,蛛絲滿簷。那日被他撞倒的門板還躺在原處,陰森破敗的廳堂上方,隱約似乎仍有幻影在半空微蕩。
蕭元啟站在雜草叢中,任由秋雨砸在身上,彷彿是在自我懲罰,同時又像是要強行讓自己清醒過來。
「對不起母親,對不起,我不該動搖的。為什麼我每次去長林府之後,心裡都忍不住想要動搖呢?」蕭元啟抬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喃喃自語,「……他所說的那些話,也只有蕭平章才會真的相信……可是信了之後的結果又如何?人死燈滅,無論有多少人唸著他,多少人為他掉淚,那都不值得……完全不值得……」
淋了足有半個時辰的冷雨後,重新回到前院的蕭元啟已經平靜了許多。面對何成等親隨疑惑的目光,他半點也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只命人準備了熱水,簡單清洗後換了一身輕便的袍服,吩咐管家取來蓑衣斗笠。
「這個時辰,又是這麼大的雨,侯爺還要出去?」管家覺得有些奇怪,順口便問了一句。
蕭元啟的目光突然之間凌厲了起來,語調寒肅如刀,「你給我記住,除非是我叫你、吩咐你,否則這天兒是不是晚了,我是不是要出門,去了哪裡,什麼時候回來,你通通不知道,明白了嗎?」
他這次回來帶著二十名親兵,剛回府的第一天就杖殺了一個憊懶的下人,管家是在籍的府奴,稍一立威便被嚇得心驚肉跳,急忙跪了下來,顫聲應道:「是……小的什麼都不知道。」
「你是我萊陽侯府的管家,你都不知道的事,我要是發現外人知道了,試試看會怎樣?」
配合他這句話,何成彈了彈腰刀的刀柄,管家頓時額現冷汗,連聲道:「不敢……小的不敢……」
蕭元啟並不想與他多說,逕自披上雨具,只帶了何成一個人出府,策馬奔過已無行人的街頭,很快就來到了荀府門前。
萊陽侯的名帖由荀樾傳遞進書房的時候,荀白水正對著一片銅鏡查看鬢邊新生的白髮,一開始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你說誰?蕭元啟?他什麼時候回來的?」
對於一個沒有存在感的末品侯,荀樾怎麼可能知道他的行蹤,當然答不上主子的這句問話,只好呆呆地站著。好在荀白水也不是真的要問他,自己凝眉思忖了一下,道:「他跟著蕭平旌去了一年的甘州,回京後卻想來拜見我……當然要見,請他進來吧。」
荀樾應諾退出,不多時,便引領著髮梢衣角有些微濕的蕭元啟走了進來。
與在長林府的恭肅不同,蕭元啟與荀白水見禮時的神情有些疏淡,眉梢眼底還微帶傲意,「見過荀大人。」
荀白水抬手還了禮,「小侯爺倒是稀客,請坐奉茶。」
僕僮進來侍候了茶水,兩人分主客落座,各自端杯啜飲。蕭元啟並沒有多繞彎子,放下茶杯,便主動提起了自己早些時候遞來的書信。
「大人數月之間便重建了帝都羽林,實在稱得上是雷厲風行。不過當前情勢仍然是暗流洶洶,引而未發,大人居然這般氣定神閒,難道就真的沒有絲毫焦灼嗎?」
荀白水淡淡道:「小侯爺這話說得太過隱晦,老夫有些聽不明白。」
「那我就說得再明白些。」蕭元啟並不避諱,將自己的茶杯向左邊一推,「在內,遺旨參政朝野俯首,」他又將荀白水的茶杯向右邊一擺,「在外,數十萬邊境軍一呼即應,這是個什麼局面陛下當然感覺不到,但首輔大人心裡應該比誰都清楚吧?」
荀白水傾身向前,深深地注視了他許久,「老夫倒沒想到,小侯爺居然也會琢磨這個?」
「身為宗室,自當盡忠陛下。難道在大人眼中,這不是我應該想的事情嗎?」
荀白水冷冷一笑,「應該當然也是分內應該的,可惜小侯爺想得有些太多了。如今朝堂運轉平順,所謂輔政也不過是大面上知會一聲,老王爺真正插手的時候並不多。更何況他人在京城,千里之遙怎麼呼應邊境軍?」
「大人此刻如此淡定,並不是因為邊境軍鞭長莫及,而是覺得蕭平旌太過年輕,軍中威望比之父兄,實在差得太遠吧?」蕭元啟也仿著他的姿勢向前傾了傾,直直看向他的眼底,「如果這位懷化將軍突然之間,立下了令一代人仰望的不世之功呢?」
這時窗外乍然劃過一道閃電,悶雷之聲接踵而至。立秋後的雨水無論多麼滂沱,都很少像夏日那般伴有驚雷,但今年的天候不知為何多見異常,倒是平添了荀白水心中的幾分不安。
蕭元啟又輕輕啜了一口茶水,「我這次回京,表面上送的只是一封請安書信,但實際上,蕭平旌要在北境發動大戰的決心已定,他們父子二人之間的默契更是早就達成。此戰若勝,那位長林二公子的身上,可就遠遠不只是他父兄的光耀和餘蔭了。」
「莫非你看過這封書信?」
「我用不著冒險去看。」蕭元啟淡淡一笑,「懷化將軍在北境做什麼,難道我會不清楚?」
荀白水眸中仍有狐疑之色,「老夫知道蕭平旌掌了長林軍令,自然急著想要立威。但先帝喪期不滿一年,他真的就敢如你所言,在北境大肆興兵嗎?」
「該說的話我全都說了,信與不信自然由您。只希望將來蕭平旌一戰功成,聲望直追父兄之時,荀大人您不要後悔才好。」蕭元啟完全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飲乾杯中茶水,起身行了告辭之禮,徑直走向房門。他並未刻意放緩腳步,很快就轉過了隔間的屏風,心頭剛生起忐忑不定之意,荀白水的聲音便及時從後方傳來:「請小侯爺留步。」
蕭元啟緩緩停下,回過身來,容色平靜。
荀白水的神情顯然已凝重了許多,上下打量過他一陣,問道:「你和蕭平旌同在甘州共事,當然知道許多內幕。今日既然登門,老夫是不是可以當作你有投誠之意?」
「投誠?」蕭元啟挑高雙眉看著他,突然仰天笑了數聲,「大人誤會了。我身在宗室,有爵位有職分,如今還有些微軍功,和大人一樣同為朝廷臣子,這『投誠』二字從何說起?」
「既然小侯爺如此自傲,那你今夜又為何來此?」
「身為人臣,效忠陛下理所應當,可除了陛下以外,元啟並無意為自己再找一個主君。說句不好聽的話,願意把自己放在大人麾下聽從號令的人,有什麼底氣對抗功高蓋主的權臣?」
「小侯爺的意思是……你前來向老夫通報消息,僅僅只是不忿於長林父子把持朝政,玩弄兵權?」
蕭元啟再次笑了幾聲,語調嘲諷,「荀大人,何必說這些誇大其詞的話呢。我從來不認為老王爺把持了朝政,我也不覺得蕭平旌算是在玩弄兵權。」
荀白水眉尖一跳,臉色沉了下來,「你既然沒有這樣的想法,那又為什麼……」
「因為先帝。」蕭元啟快速的應答令荀白水都不由自主地一怔,「先帝生前那般疼愛這位長林二公子,無論他闖下什麼禍事,總是想都不想便會維護他。可如今國孝未除,帝陵未安,他便一心只想著自己的功業,想著他長林軍的威名。我大梁國喪重禮,先帝生前恩情,在他眼中竟然如同無物……令元啟心寒不忿的,其實就是這個。」
面對他最後這番慷慨陳詞,荀白水眸中濃厚的疑惑之色反而淡了下來,緩緩回身在室內踱了幾步,唇邊浮起一抹嘲冷的笑意。
「小侯爺和蕭平旌同為武靖帝皇孫,不知你以前……可曾嫉妒過他?」
牆角高燒的燭光斜斜射過,將蕭元啟的半張面龐推入陰影之中。他面無表情地僵立了許久,終於冷冷地應了一句:「說句實話,荀大人用不著加『以前』二字。」
荀白水擺了擺手,如同想要舒緩氣氛般地笑了起來,示意他重新入座,親手斟了杯熱茶,「小侯爺想聽實話,那老夫也就不兜圈子了。坦白講,你通報的消息老夫十分看重,但話又說回來,你和蕭平旌同在甘州共事,我憑什麼相信你有效忠陛下的誠意,而不是在替長林王府試探朝臣的底細?」
「荀大人這話當然很有道理。」蕭元啟以手把玩了一陣茶杯,笑了兩聲,「那我就先問一句,儘管我大梁忠臣無數,但陛下年少,王府勢大,人心必然浮動。長林府一旦動了二心,真正會為了陛下不顧一切的人,只有太后娘娘和荀大人您,對吧?」
荀白水並不明白他這句問話到底是何含義,只是本能地感覺到了幾分不安,沒有立即回答。
蕭元啟放下茶杯,從自己的袖袋中拿出一個半尺來長的木盒,一言不發地放在桌上,推向荀白水。
荀白水神情疑惑地打開了盒蓋,內裡只有一份白巾手書和一封黃絹捲軸。他先取出手書細細看了一遍,越看臉色越是蒼白,以至於打開黃絹詔書只匆匆一眼,手指便已開始顫抖,好容易才閉目穩住了自己,問道:「你什麼時候拿到這個的?」
「當然是濮陽纓死的那一天。」蕭元啟淡淡一笑,「金陵城那場疫災,可謂屍骨如山。我若是對娘娘和大人真有惡意,只需當時就把這兩件東西面呈給先帝,想想看結果會是怎樣?」
荀白水臉上全無血色,呼吸短促紊亂。
「太后娘娘和荀大人一旦被扳倒了,就算陛下仍然能順利登基,他此刻握在老王爺的手中,那絕對是半點掙扎餘地都沒有。」蕭元啟挑眉看向荀白水,「請問大人,如果我一心在為長林王府效力,當時手裡這樣好的一個機會,難道會不交給他們而平白放棄嗎?」
荀白水垂下了眼簾,微咬牙根,「既然你聲稱對娘娘和我心懷好意,那為什麼還要把這個東西……精心留存如此之久?」
蕭元啟呵呵笑了幾聲,道:「因為這『誠心』二字,從嘴裡說出來總是輕飄飄的,沒點兒實在的東西,誰信呢。」他傾身向前,認真地看向荀白水的眼睛,「大人您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