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下部·暗室新盟

  這場伴隨著罕見驚雷的秋日大雨,在咸安宮殿廊前的高簷下也掛出了一排水簾。立於窗邊看雨的荀安如半仰螓首,瞧著庭院中被吹搖折腰的合歡花枝,喃喃自語:「明明秋節已至,怎麼這雷聲還如此嚇人?」

  素瑩跪坐在荀太后榻邊給她捶著腿,聞言笑道:「奴婢竟然不知道,原來大姑娘還怕打雷?」

  荀安如撫著垂髮想了想,搖頭道:「倒也不是怕,不過從小就聽說,電閃為天道之目,驚雷為天道之警,所以每到雷電之時,安兒便常常自省言行。既然從未行過有違天道之事,哪怕百鬼夜行也不會傷我,細思也就不怕了。」

  語音剛落,一個炸雷打在窗外,荀太后不由自主地驚跳了一下,緊握住靠榻的扶手。

  素瑩面色有些發僵,勉強接了一句:「荀大姑娘天真爛漫,也難怪太后娘娘如此寵愛。」

  荀安如這番話實為言者無心,並沒有注意到殿內突然凝滯下來的氣氛。她離開了窗邊後,一如往常般為荀太后熏香解髮,服侍她更衣就寢。

  次日一早,天光放晴。她到底是個青春年少的女孩兒,耐不住雨後清新園景的誘惑,提早便起了身,采來數枝帶著水珠的新桂插瓶,引得滿殿幽香。連荀太后都不禁動了遊園之意,早膳後便吩咐要去御苑賞桂。

  當天三皇子元佑有些時症咳嗽,怕衝撞太后不敢出門,前來請安的只有麗太妃帶著二皇子元嘉,荀太后便順口叫上他們同行。

  其時花期最盛的是滄浪池邊的一片銀桂,樹影間夾雜栽植了叢叢金菊,調配出金銀流光之色。荀太后緩步走到池岸邊,看著眼前泛起輕瀾的水波,回頭笑道:「昨夜大雨,這臨水的桂花香,氣息似乎更好了。」

  麗太妃剛好立於她回首的方向,急忙應道:「太后娘娘說得是。」

  二皇子元嘉自母妃身後鑽出來,也朝向池邊深深吸了一口氣。荀太后便伸手撫了撫他的頭,讚道:「嘉哥兒長得越發好了,看這小臉結實的。」

  元嘉聞言展顏歡笑,「母妃也經常誇兒臣長得結實,那年全京城鬧疫病,兒臣一點事兒都沒有。」

  麗太妃雖然不曉當時內幕,但也知那年的東宮太子命懸一線,幾度危急,一時沒來得及攔阻兒子出言,嚇得手心都有些發麻。

  荀太后果然變了臉色,冷笑一聲,「這麼看來,嘉哥兒的福氣倒是比陛下還強了。」

  這可不是一句能等閒聽之的話,麗太妃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顫聲道:「小孩子胡亂說話,有口無心,萬望太后娘娘寬宥。」請罪的同時伸手一拉,將元嘉也拉得跪在了一邊。

  荀太后的眸色依然凌厲,語調分毫未緩,「小孩子懂不懂事,不就看大人怎麼教嗎?哀家早就下旨,宮裡不許再提金陵那一年的事情,看來竟是被你當了耳邊風,一吹即過是嗎?」

  「臣妾不敢,娘娘已經下旨,臣妾豈敢違逆?真的……真的沒有再提過半個字啊……」麗太妃連續在石板路上叩首,額頭很快青腫破皮,暗紅的印漬染於石面。

  荀太后這才皺一皺眉,斥道:「好了,何必裝這個樣子。帶著嘉哥兒回去,閉宮靜思三月,好生管教吧。」

  麗太妃戰戰兢兢地又磕了一次頭,垂首起身,帶著元嘉惶然退去。兩個小太監快速奔來跪下,拿了絲巾用力擦拭青石板上那抹血跡。

  荀安如雖也時常進宮,但一名高階太妃只因些許言語差池便拚命請罪的樣子,她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一時間也被嚇得全身僵硬,怔怔地站在原地,沒能跟上荀太后踱入桂林的腳步。

  素瑩回頭見她發呆,停步拉了一把,淡淡道:「宮裡不就是這樣嘛,站在最高處,才沒有人膽敢輕視。大姑娘慢慢學吧。」

  也許是雨後遊園的時候受了風寒,荀安如當天午後便容色萎倦,開始發燒,至晚愈發嚴重,燒得雙頰通紅,暈沉沉似昏似睡。

  荀太后聞訊趕來探視,俯下身摸了摸她滾燙的額頭,皺眉問道:「好端端怎麼病了?可是丫頭們伺候得不夠精心?」

  跟隨荀安如進宮的兩名荀府侍女聞言立時撲跪於地,素瑩忙上前笑著勸道:「娘娘不用擔心,看起來燒得厲害,但太醫說不妨事,按方吃藥就能好。」

  「在哀家宮裡她哪能安心休養?」荀太后撫了撫侄女的額髮,憐惜地道,「若是明日還不見好,你指派幾個妥帖的人,先送回府去,養好病再進宮吧。」

  素瑩應諾了一個「是」字,攙扶著她向外走,走到門邊,突然回頭看了一眼,感嘆道:「大姑娘心腸太軟,這麼一點點驚嚇,就受不住了。」

  荀太后怔怔停步,神思悠遠地發了一陣呆,也不禁喃喃感慨了一句:「是啊,可誰又不是像她一樣,從這般天真怯懦的年歲……一天一天長大的呢……」

  荀安如的風感之疾到了次日雖有所減輕,但到底未能痊癒,素瑩依照太后的吩咐,安排了車駕侍從,將她小心地移到轎中,派了個掌事嬤嬤陪同一路送回了荀府。

  咸安宮中的客人,出入接送自然是禁軍負責,穿街過巷時周邊行人都紛紛避讓。蕭元啟回京已有數日,自知返程之期將近,以前交往頗密的舊友們總應該聚上一聚,便抽空約在朱雀坊的一座酒樓裡。那輛護衛嚴密的華貴馬車剛好打他樓下經過,倒讓他看了有些不解,「真是奇怪,那又不是皇家的車駕,怎麼由禁軍拱衛?」

  一位友人向窗外伸頸瞧了瞧,笑道:「你走得太久,好些事情不知道了吧?那是荀家的大姑娘,最受太后娘娘寵愛,她這是出入宮城,當然該由禁軍護送。」

  「我可聽說了,這位大姑娘曾有高僧給她算過命,說是星格極旺,將來貴不可言,」另一位貴公子興致勃勃地插話,「聽起來就好像是要做娘娘的,可惜跟陛下的年歲又不太對,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個貴法。」

  蕭元啟的心頭微微一動,看著馬車遠去的方向不由地發起怔來。旁邊的友人推了他一把,呵呵笑道:「小侯爺去了一年多軍中,想必歷練了許多,跟著我們這些閒散人等吃酒,越發沒意思了是吧?」

  「哪有這話?不過是在外忙慣了軍務,閒下來有些不自在罷了。都是我的錯,自罰一杯。」蕭元啟回過神,忙端起酒杯,笑著一飲而盡。

  在座眾人也都陪飲了一杯,又有人道:「說句實話,我一直想不太明白,這京城裡繁華風流如此多的樂子,長林府又已經歿了世子,你說那懷化將軍等著承襲王爵不就行了,幹嗎還非要去邊境受風霜之苦呢?」

  蕭元啟也不知為了什麼,突然間有些不悅,放下空杯瞟了他一眼,冷冷道:「若是人人都圖京城安樂,只怕這京城也安樂不了多久。」

  席面上的氣氛瞬間尷尬起來,雖有人竭力打岔,到底不似舊日那般和諧,大家勉強又坐了半個時辰,也就各自散了。

  蕭元啟悶悶地在街頭獨自閒逛,留守在府的何成突然急急忙忙找了過來,說長林府的長史前來召喚。他心知老王爺必定是已經寫好了回函,趕緊整束衣裳趕了過去。

  「你明日出發,將此信送回甘州。」蕭庭生把密封的書函遞入他的手中,稍稍用力握了一下,「告訴平旌,我等著他的捷報。」

  蕭元啟鄭重叩首,應道:「請大伯父放心,侄兒必定日夜兼程,絕不耽擱。」

  領了書信回到府中,蕭元啟緊閉房門,自己一個人拿出函件反覆琢磨了許久。滴蠟的封印不敢動,倒是信封下方黏糊好的接口似乎還可以做些手腳。但是偷開密信終究有些冒險,他足足猶豫到了入夜才下定決心,命人送進來一個火爐,先燒水燻蒸,讓黏連處濕軟,再用微火烤出一個翹裂的縫隙,以纖薄刀片慢慢撥開,最後抽出了內裡的信紙。比起蕭平旌自北境遞來的厚厚一封,老王爺的回函僅有兩頁,他自己先匆匆掃閱過一遍,隨即塞入袖中,趁著沉沉夜色趕往了荀府。

  對於這位新結盟友的來訪,荀白水顯然極為看重,一面命荀樾守在院中,一面親自將他引入了書院最內間的茶室中。

  「大人看的時候小心些,我可是冒險開封,這信還得送到甘州去呢!」蕭元啟一邊遞上信紙,一邊微笑道,「可不要一時發怒,順手給我撕了。」

  荀白水無暇理會他半嘲諷半玩笑的話,匆匆展信閱看了一遍,本已凝肅的面色越發陰沉。

  「這父子倆一裡一外,算是已經商量定了,荀大人也必須得立即想出應對之法才是。」蕭元啟收起唇邊的笑紋,稍稍端正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可是蕭平旌的大動作畢竟還沒有開始,老王爺掌理軍務你也插不上手,反正我是想不出來該如何應對……總不能派人去通知大渝康王,說長林軍已有防備,讓他多加小心吧?」

  荀白水大吃一驚,斷然道:「這是通敵叛國,當然不行!」

  「話又說回來,如果真能斬落皇屬軍主力,於我大梁而言倒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蕭元啟側身瞟了他一眼,「大人既然鞭長莫及,又為何不乾脆隨他去呢?」

  不能放縱長林軍任意施為的緣由,蕭元啟心裡當然也是有數的,他故意說這麼一句反話,不過是想刺激荀白水惱怒而已。金陵城如今是少主在位,長林王御前輔政,蕭平旌在外掌兵,軍政聯手,內外呼應,怎麼看都是一個極度危險的死局,之所以朝堂明面上還能勉強安穩,究其根源不外乎兩個原因。其一,老王爺年邁,素來也沒有深入插手過政務,蕭平章一死,長林府在朝中的實力至少減了一半;其二,蕭平旌以前並不常在軍中,儘管也時有參戰,得過些軍功,但其威望比之父兄,實有雲泥之別。這一內一外的能量都尚有限,所謂京城邊境遙相呼應也就僅僅是個理論而已,事實上這父子二人還根本做不到。

  「現在做不到,不代表他們永遠做不到。」蕭元啟將桌上的信紙仔細收好,抬頭看向荀白水,「蕭平旌這不已經開始準備起步了嗎?若是他真能將敵國主力斬落馬下又全身而退,請問大人,這大梁朝局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若是長林二公子的名望真的可以追平父兄,這之後又沒有了北境戰事牽扯,大批人馬說走就能拉走……荀白水想到一半就不得不停住自己的思緒,咬著牙根穩住表情,「若真是不幸如此,只怕到時朝野上下……都只能看著長林王府的臉色行事了。」

  蕭元啟冷冷地嗤笑了一聲,「荀大人這還算是心寬的。照我說,不僅朝野上下,連陛下將來要不要看臉色,只怕都是未知之數。」

  「心寬的難道只有老夫嗎?蕭平旌此役若勝,你就算再折騰一輩子,那也肯定是追不上他的名望了。你們二人都是武靖爺的孫輩,論起來長林一脈還是收養的,小侯爺如此心高氣傲的人,要你向他終生俯首,你可心甘?」

  這句話尖如利刺,端端正正扎進了蕭元啟的心頭,令他的臉色霎時間變得十分難看。不過荀白水終歸是掌政多年的老成之臣,很快便意識到兩人這般互相諷刺並無益處,自己清了清嗓子,意圖舒緩氣氛,「好了,你我二人何必說這些傷和氣的話呢?還是打起精神,好好想想該怎麼利用這手裡唯一的優勢吧。」

  蕭元啟不由挑了挑眉,「荀大人覺得咱們還有優勢?」

  「此刻長林王府也好,甘州營也罷,沒有人知道我們已經察覺到了北境的動向,多少算是握有一點先機。」荀白水一手支額,一手在茶桌上輕輕地敲擊,凝神思忖,「我覺得,他們父子兩個之所以私下通信,多少還是知道這國喪期的忌諱……」

  「忌諱誰不知道呢?但他們既然敢行動,必定是連這喪期興兵的藉口都已經想好了。」

  「興兵的藉口……」荀白水眉睫一動,似乎受到了這句話的提醒,「既然他們想要把這兩難的境況含糊過去,那老夫就得明著來,不能給蕭平旌留下任何有藉口的餘地。」

  蕭元啟沒能立即明白,忙追問道:「大人想怎麼明著來?」

  荀白水負手在後,在室內緩緩踱行,反覆推敲著自己心裡的想法,「以小侯爺對蕭平旌的瞭解,他日後解釋,會用什麼樣的說辭?」

  「嗯……他多半會聲稱是大渝先行挑釁,這攻守之間的分寸不好把握吧……」

  「沒錯。既然他不好把握,那咱們就給他一個容易把握的標準。」荀白水找到方向之後,思路也變得越來越清晰,「老夫明日就進宮,想辦法請陛下頒發一道明旨,就說……就說先帝託夢,稱言為兵凶之氣所沖,故明令四境各軍,只可閉關禦敵,不得主動尋釁,不得出城,不得聯營,更不得隨意擴大戰事。總之,不給他發動大戰的任何機會。」

  皇帝陛下身為人子,居喪守制,下旨禁邊境刀兵,可謂正正當當的一個「孝」字,而曉諭四境,也顯得不是專門針對蕭平旌一個人。只要能想辦法瞞過京城的長林老王,搶先對外頒發出這道明旨,那麼任何人都沒有再行反駁的餘地,委實稱得上是個釜底抽薪的好辦法。

  「一旦這道明晃晃的旨意擺在蕭平旌的面前,他要麼就依旨而行,要麼就擔下這抗旨不遵、喪期逾制的大罪,絕對沒有第三條路可以選。」蕭元啟越想越覺得此法可行,對這位短時間內便能想出反擊之策的首輔大人不禁有些佩服,正要開口再稱讚兩句,庭院中突然傳來了荀樾刻意提高的聲音,「大統領,您怎麼過來了?」

  室內的兩人同時面色大變,荀白水著急地左右看了看,有些無措。蕭元啟倒是一眼瞧見北牆另開有高窗,足尖一點,疾如閃電般躍身而出。

  荀飛盞雖然是在荀府中長大,但自從領受朝職後便已搬出獨居,按理說夜間本不應該在這裡。不過今日下值之後,他聽說堂妹安如因病被送出了宮,難免有些懸心,吃過晚膳便過來探視。荀夫人一向疼他如子,如今一個月最多只能見到一兩次,哪裡肯輕易放走,挽留下來絮絮聊了許久的閒話,不知不覺便已入夜。

  「時辰不早,嬸娘也該歇息了。」荀飛盞朝窗外看了兩眼,疑惑地問道,「怎麼一直未見叔父回後院?」

  荀夫人笑道:「老爺好像是在前頭書房待客,不用管他。」

  荀飛盞想不出什麼樣的客人會選在起更時分過府拜訪,不禁起了好奇之心,辭別嬸娘後大步流星直奔書院。院外門廊邊有兩個小廝懶散地坐在石階上,見他走近都嚇了一跳,趕緊爬起身請安。

  「老爺還在書房待客嗎?」

  兩個小廝哪裡知道院內的情況,皆是神色茫然,其中一人撓著頭答道:「回大爺,老爺確實是在書房,但小的……沒聽說有客人在啊……」

  荀飛盞越發感到奇怪,疾步穿過了垂花繞藤的月亮門,剛剛走進院中,荀樾便從前方迎了過來,一面向他行禮,一面大聲問好。

  靜夜中這個音調甚不尋常,書房內室突然又傳來了窗櫺搖動的異響,荀飛盞雙眉一皺,飛速奔上台階,推門而入,疾步繞過了隔屏。

  只見茶室方桌上唯有一壺一杯,荀白水扶案仰頭,十分驚訝地問道:「飛盞?你怎麼來了?」

  禁軍大統領敏銳的視線在室內掃了一圈,立即鎖定了北牆半開的窗扉,猱身躍出,跳過一叢花木,來到曲折向外的後廊下。

  除了廊下瓦燈發出的微光外,四周望去黑沉一片,耳邊已捕捉不到異常的聲響,並無絲毫可以追蹤的方向可循。

  皺眉回到室內的荀飛盞面色陰沉,毫不諱言地直接問道:「叔父又在接待什麼樣的客人,竟然不能讓我看見?」

  荀白水一臉無辜,「你是不是又吃了酒?叔父一直獨自在此,哪裡有什麼客人?」

  「別的事情倒也罷了,方才推窗而出的動靜,我是肯定不會聽錯的。」

  「夜間風大,這窗櫺搖動也能讓你疑心?」荀白水仰首笑了起來,神色坦然,「誰能有本事這麼快從你這位大統領面前逃開?難道這京城裡又來了位琅琊高手?」

  這句話倒是說得甚難反駁,荀飛盞也確實沒有真切地看到什麼,半信半疑地抿緊了嘴唇,最終也只能無奈作罷,怏怏地致了歉,道別離去。

  次日他只當早班,小朝會後便下值回府,練了一個多時辰的拳腳。因是武人又單身未娶,荀飛盞的日常起居雖也有人侍候,到底不怎麼精細。昨晚荀夫人見他穿的都是舊袍,頭冠、腰帶、佩囊和軟靴顏色各異,完全不是一整套,頓時覺得侄兒受了莫大的委屈,一早便親自打點出半車的常用物品,派人送了過來。身為晚輩,荀飛盞難以推脫她的好意,只能讓府中管家收下,自己隨意過去看了兩眼。這半車物品大多是衣物和吃食,內中有幾壇金桔酒,甚是當季應景。他難得有閒暇休憩的時間,便命人開了一壇,打算在庭院樹蔭下小酌一番。

  誰知酒壺未溫,杯盞未動,禁軍副統領唐潼便派人急驚風般地前來通報,說皇帝陛下突發興致,非要去南苑獵場跑馬。

  日常值防應對天子在禁中各宮之間移駕當然綽綽有餘,可南苑卻是離宮,路途安防非同小可。荀飛盞聞訊後立即更換袍服,匆匆趕去隨行護持。

  蕭元時的體格比起他向來多病的父皇,絕對稱得上是康健。不過一位儲君的勇武之氣總歸沒有安全來得重要,劍術、射術練的都是花架子不說,連坐騎也是千挑萬選,不夠溫順的絕對不許牽到他的面前。至於獵場跑馬追風逐雲之類的活動,就更加屬於荀太后嚴厲禁止的危險行為了。

  然而這一次不知為何,咸安宮對於小皇帝突發的興致似乎並無異議,就連他特意指明要去騎一下「紫電」都沒有招來絲毫的阻止,倒讓荀飛盞的心裡覺得甚是疑惑。

  紫電是東宮冊封那年長林王送的年禮,極為神駿,蕭元時好不容易得到母后的允准,出發時神情興奮,專門派了人去長林府接請皇伯父過來南苑,說是讓他也瞧瞧自己現下的騎射之術。

  南苑的箭場位於一處緩坡,最近的一方紙靶設在半坡十丈外的地方。為了配合臂力不足的小皇帝,特意又前移了三丈。

  蕭元時駕馭著紫電小跑了兩個來回,一箭飛出,歪歪地射在箭靶邊緣,自己瞧了瞧,有些失望地撥馬轉回,扶鞍跳下,來到在外圍旁觀的蕭庭生身邊。

  蕭庭生笑著安慰道:「陛下已能上靶,也算是大有進步。」

  「朕還是應該再多練習才行。」蕭元時抽過遞到眼前的濕巾擦了擦臉,隨侍的內監趕緊又呈換上另一條乾淨的,同時輕輕咳嗽了一聲。面色依舊潮紅的小皇帝被這聲輕咳所提醒,急忙又向蕭庭生走近了一步,問道:「對了皇伯父,朕今早看兵部的簡報,有一事不明,正想請教您。」

  蕭庭生微微躬身,「陛下請講。」

  「先帝喪期,依禮需閉國自守,不見血光,不動刀兵,方為敬也。為何供給北境的軍資糧草,近來反而要比平日裡多了三成呢?」

  長林王還未有反應,一旁的荀飛盞已是面色微變,忍不住失禮插問了一句:「請問陛下,這是兵部特意上報的嗎?」

  「朕最初問了兵部尚書,他似乎也不太清楚,說是皇伯父直接安排的。」蕭元時停了下來,敏感地看了看蕭庭生的臉色,「朕是不是不應該問?」

  「陛下掌理江山,但凡國事,沒有什麼是不應該問的。」蕭庭生抬手一禮,語調平穩地解釋道,「我大梁並非孤立一國,周邊強鄰環伺,各國情勢皆有不同。先帝駕崩,陛下畢竟年少,在他國看來,這算是一個可乘之機,故而邊境之危,比平日更需警覺。陛下請想,如果我不犯人,人欲犯我,該當如何呢?」

  蕭元時沉默了片刻,眉眼微微低垂,「皇伯父的意思是……您近來針對北境的諸多安排,只是防備?」

  蕭庭生似有短暫的猶豫,但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肯定地答道:「正是。」

  小皇帝抿了抿唇角,沒有再繼續追問,轉身重新跳上紫電,更為用力地夾踢了一下馬腹。

  荀飛盞困惑地看了看縱馬遠去的少年背影,轉頭又看向身邊似在沉思的老王爺,胸中不由騰起了一片疑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