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日,只比蕭元啟晚出發三天的荀白水由旱路再轉水路,過袁州沿大陵運河曲折向北,終於進入了北境五州最南端的冕州。冕州青羊渡作為大陵運河延伸開鑿的末端,遠不僅僅只是一個收泊的渡口那麼簡單,州府和長林軍均在此駐有專署,進行軍資接收與調撥分轉,官衙人等、軍戶、船工、挑夫以及其他輔業人口由此聚集,其規模已然算得上是一個中等的城鎮。
荀白水的船隊靠岸之時,未掛羽幢未打角旗,更未通知任何當地署衙,行動十分低調。但三百精騎的動靜無論如何也難以遮掩,官船入塢的第一塊跳板剛剛搭上岸邊的木棧,就已有扮成挑夫的長林親兵飛奔前去通知先期趕來的魯昭。
凡是能從京城通往北境的關口要道全部守住,確保在大戰之前避開任何京城來使,這就是蕭平旌給魯昭暗中下的命令。雖然荀白水浩大的來勢令這位副將有些吃驚,但卻並不妨礙他堅決執行主帥安排下來的任務。
「京城的大人長途而來,邊塞的路又不好走,想必馬車車軸時常斷裂,坐騎也容易勞累吧?」魯昭爬上高坡悄悄觀察了一陣,眼珠滴溜溜直轉,「按他們的速度,今晚應該是留宿曲山驛,看來咱們也得早些過去準備準備了。」
留宿曲山驛的當晚,荀白水叫來兩名驛使詳細盤問了一番,得知目前還沒有什麼大戰的消息流傳,心頭稍稍安定,當晚黑甜一覺,足足睡滿了四個時辰。
誰知一夜雖然無事,可次日清早剛剛起身,荀樾便苦著臉進來稟報,說從青羊驛徵調來的三輛馬車全都拔了縫,廂體歪斜,恐怕需要先行修理。
荀白水無奈推遲了行程,命人去找備用馬車和木匠,找了半日都沒有結果,最後還是得亮出身份召來曲山縣丞,這才又調齊足夠的馬車,勉強出發。
沿官道行進了數十里,新調來的三輛馬車陸陸續續又出了故障,或是車輪脫陷,或是主軸錯位,最誇張的一輛直接斷了轅木,一行人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荀白水只能棄車上馬,拼著自己辛苦,才算趕到了下一個宿處。
結果第二日,坐騎病倒了一片,臥槽不食,精神懨懨,獸醫過來診看後態度倒還樂觀,表示完全可以醫治,只要個十來天就能治癒。
「車軸斷了,坐騎病了,連官驛也恰好沒有了替換的馬匹,我就不信這些都是巧合!」荀白水怒意騰騰,咬著牙對荀樾道,「咱們家那位大統領以前還總是說我多心,這真的是我多心嗎?就算蕭平旌不知道來的人是老夫,但對陛下的使臣敢動此手腳,可見朝廷與皇家的威嚴,在他懷化將軍眼中算是什麼?」
然而生氣歸生氣,眼前的問題總要解決,荀白水一咬牙,命人把能用的坐騎都集中起來,隨自己先行,大隊儀仗留下來繼續籌措車馬,隨後會合。
荀樾領命後親自清點了一番,湊來湊去也只有不到一百人,難免有些不安。荀白水此時反倒橫下了心,冷冷道:「蕭平旌用用這些暗中的小招數罷了,他還真敢殺了老夫不成?」
眼見這位首輔大人已經氣得連鬍鬚都吹了起來,在場的誰也不敢再多言。先行人馬很快被挑選了出來,重新編整,護著荀白水匆匆上了路。
接下來的行程突然之間變得順利了許多,再也沒有出現任何意外。可一名年過半百的文臣靠騎馬趕路,那是無論如何都提不起速度的,等到荀白水最後終於看見甘州城斑駁的石牆時,已比他在青羊渡口預計的時日晚了五天。
短短五天,站在府衙大門前躬身迎客的已不是那位行事狂妄的懷化將軍,而換成了滿面含笑禮儀周全的萊陽小侯。
「不知是首輔大人親臨,失禮失禮!」
荀白水沉著臉看了蕭元啟一眼,「懷化將軍呢?」
「將軍已經出城好幾天了。在下剛剛找人問了一圈,可惜誰也不知道他去向何處,無法趕去通報大人您來此的消息,萬望見諒。」
「小侯爺既然奉命留守,怎麼可能會不清楚主將的去向?」
「大人也知道懷化將軍乃是主將,是上峰,他出城巡察,並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去處。」蕭元啟淡淡一笑,語調恭謹,「不過請您放心,將軍往日巡邊,有時幾日,有時半個月,最多也不過一個月就回來了,絕不會耽擱得更久。來人,快去安排收拾全城最好的驛館,先讓首輔大人好生歇息。」
魯昭這時也已經趕回了城裡,聞言忍了笑,大聲應諾。荀白水儘管氣得面色發青,卻也沒有別的辦法,惡狠狠地瞪了蕭元啟一陣,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先住了下來。
天子使臣下榻的驛館原本該由長林軍派人值衛,但荀白水挾著一股惱意將所有人都呵斥了出去,只留自己的隨行親衛繞著寢院設崗警戒。當晚雲層深厚,天幕低垂,漆黑夜間目視難逾三丈之遠。奉命守在院中的荀樾一直等到三更鼓響,這才聽到了叩剝之聲,急忙趕上前打開院門,將一身黑衣的蕭元啟悄無聲息地迎了進來。
「你明明就在蕭平旌身邊,為什麼不把他給攔下來?」荀白水一見他的面,立時豎起了雙眉,惱怒地質問。
「大人這話說得輕巧,怎麼攔?」蕭元啟挑了挑眉,神色冷淡地坐了下來,「若不是我特意為您留了下來,只怕您在這甘州城裡住上一兩個月,也查問不到蕭平旌的去向。」
「本官持有天子劍,但有訊問誰敢不答?難道這座甘州城……已經不是我大梁的治下了嗎?」
「大人先請息怒,天高皇帝遠,軍中不吃這一套。若真是殺人立威就能解決的事,您也不至於這大半夜的還要等我過來不是?」
荀白水知道此刻最要緊的就是搶到時間,強行忍下怒氣,問道:「小侯爺既然來了,那就爽快些,蕭平旌去向何處你到底知不知道?」
蕭元啟倒也不賣關子,點了點頭答道:「寧關堡西。」
「寧、寧什麼?」
除了幾個大的州府和軍營重鎮外,北境的地名對於京城高官來說大多陌生,蕭元啟早就料到荀白水會是這樣的反應,嘲諷地笑了笑,從袖中取出隨身帶來的簡易地圖,鋪展開來,將具體的位置指給他看。「蕭平旌的大動作看起來也就在這幾天了。首輔大人若能一早出城,大概還勉強趕得及。」
荀白水仰頭盤算了一下,神色這才略略舒緩,「幸好寧關在這個方向……老夫的宣詔儀仗和隨行親衛,順便也能收攏。那位長林二公子太不講常理,面對他,氣勢上可不能太低。」
「為免蕭平旌對我起疑,您前腳走,我後腳就得去給他報信。路上再怎麼拖延也有極限,還望荀大人動作快一些,可不要在我的後頭落了太遠。」
「你以為老夫不想快嗎?」荀白水連日趕路身體疲倦,情緒難免急躁,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可進入北境後路途不熟,蕭平旌又到處使著絆子……」
蕭元啟不以為意,淡淡笑了笑,「魯昭已回甘州負責留守,接下來的事我會主動攬下來,沒有第二個人再奉命找你的麻煩。至於路途嘛,我倒剛好有個叫何成的心腹親衛,在北境多年,知道不少的捷徑,只要跟著他走,自然能順利地把大人帶到寧關堡西。」
荀白水委實沒有想到這位新盟友竟能給他如此大的助力,喜出望外之際立即意識到了方才不該發怒,忙笑了兩聲,讚歎道:「小侯爺行事如此周全,實在是讓老夫刮目相看。此事若成,老夫回京一定會稟報陛下,給小侯爺記個頭功。」
結盟本就是為了利益,蕭元啟也不虛飾,順著他的話道了聲謝,算是領下了這句口頭許諾。
次日清晨,甘州的西城門剛剛打開半扇,早已準備好的荀白水一行突然出現在街口。他是朝廷二品大員,手執天子之劍,城門參領哪裡攔得下來,眼睜睜看著一彪人馬飛速離開,無計可施,只能派人趕往軍衙送信。
「荀白水走得這麼果決,多半是已經知道了平旌的去向。」聞報後的蕭元啟表現得十分著急,焦慮地在庭院裡來回踱步,「我必須馬上趕過去報訊,也好讓他有個防備。」
魯昭懊惱地跺著腳,顯然不願意接受自己功虧一簣,「按說不可能啊!宣詔使從京城來,才在甘州住了一晚,他是怎麼知道的?」
「平旌是長林副帥,他的去向知道的人實在也不算少……再說現在想這個也沒有用,我得立即出發,甘州城就拜託你了。」
辦砸了主將交代的差事,魯昭的心中極是沮喪,頭腦也隨之昏亂了起來。蕭元啟是甘州營自己的人,在他眼裡自然值得信賴,再加上此刻也想不到別的補救之法,只得聽從了這個建議,應道:「那好,這裡有我呢,小侯爺一路小心……」
為了顯示自己的急切和在意,蕭元啟輕騎簡從,只帶了二十名親隨便匆匆收拾上路,在魯昭的目送下揚鞭催馬,飛速奔出二三十里外,這才緩緩收韁,放鬆了行程,一路上不緊不慢,到了夜間也不入官驛,只在曠野之中紮營休憩。
其時已是九月十九,晴朗夜空中一輪下弦月彎如金鉤。
蕭元啟僅僅列席過兩場與軍需相關的聯署會議,儘管能看到戰前準備緊鑼密鼓,但還真不知道十月初一這個唯有各營主將才知曉的機密日期。此刻他站在衰草萋萋的原野之上,抬頭仰望天邊懸月,想著遙遠的金陵,想著逝去的母親,也想著自己未來可能的變數,唯獨沒有想到眼前這漸次消損的月面,其實就是一場驚世之戰的倒計時。
同樣的殘月清輝之下,荀白水沿著北境的荒涼小徑拚命趕路。而數百里外的寧關堡高地上,蕭平旌剛剛下令結營。
每個人的心裡都有一根緊繃的弓弦,然而箭鋒所指,卻又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九月二十,皇屬軍主力約二十萬人被一路勝果所誘,穩步南下。康王覃凌碩在擊敗了甘南營之後,又順利地破開了飛山營的防線,正處於最為志得意滿的時候。在蕭平旌的計畫中,接下來只要長林軍能封住梅嶺一線,慢慢放開東南兩翼,再將主營玄甲鐵騎調至高地結陣,那麼決戰之地,就能按照事先的計畫,圍在最有地勢之利的寧關之西。
兩個月前那一趟冒險的大渝之行,蕭平旌不僅探察到了敵軍戰備,更在皇屬軍的內部埋下了動搖軍心的引線。人為散佈出去的流言,越是聳人聽聞,便越是難以消弭禁止,等到罕見的吞日天象一出,人心必定大亂,縱然是手段強硬如康王這樣的主將,也不能輕易穩住全軍畏戰的局面。更何況覃凌碩本身就是不祥傳言所指的當事人,他事先越是不肯相信,屆時所受的刺激便會越大,姑且不說壓控大局,說不定這位主帥自己,反倒是所有人中最為驚惶的那一個。
當然,一場戰事的勝利來源於多個方面,養於琅琊山的蕭平旌再怎麼相信老閣主不會出錯,也沒把全部的籌碼都放在即將到來的天時上。大規模戰局不同於小型接觸戰,無論設計得多麼巧妙,其中最為關鍵的部分,依舊在於實力、配合以及必不可少的後勤支援。
紮根於北境數十年,這支軍隊本身的戰力給了年輕的副帥最大的支持。充足的籌備,完美的佈局,再加上全營上下如虹的士氣,蕭平旌已經準備好了要打一場酣暢淋漓的決戰,即便老閣主誤測了日期,他也有充足的信心,能將來犯之敵一劍封喉。
九月二十三日夜,寧關大營內千帳燈火,遠望燦如繁星。
東青手托一份戰報,飛奔進了主帳,來不及行禮,先高聲叫道:「將軍!寧州、梅嶺聯營戰報!」
正對著帳內沙盤默然沉思的蕭平旌急速起身,接過戰報飛快地拆開閱看,掃了幾行字後,面上露出淺淡的笑容。
「看樣子,這一定是捷報!」東青頓時鬆了口氣,「自從皇屬軍主力越過莫山之後,這還是他們吃到的第一場敗仗。也不知此刻大渝的那位康王爺心情如何?」
一旁的魏廣雖然也很興奮,但心裡到底還是沒有完全想通,急忙問道:「請問將軍,覃凌碩一路南下,您雖沒敢讓他過於輕鬆,但也費力餵了不少的勝果。所謂驕兵必敗,讓他一直這麼得意自滿下去不好嗎?為什麼要命寧州、梅嶺兩營聯手出擊,讓他務必先吃一個敗仗呢?」
「這一仗有兩個目的,」蕭平旌示意兩人看向沙盤,耐心解釋道,「其一,不能讓覃凌碩選擇梅嶺一線為南下之途,必須要將其主力完全逼到寧關我們的口袋中來;其二,天時將到,這場敗績雖然難傷其根本,但對皇屬軍一路得勝的士氣依舊是個打擊。軍心沮喪之時,這上天吞日示警的威力才會更大。」
東青急切問道:「照這麼算來,是不是……」
蕭平旌點了點頭,「是。聯營戰報已到,我們很快就能看到大渝覃凌碩的那面銀龍王旗了。」
九月二十七,皇屬軍繞過堅壁清野的寧州城,黑壓壓的烏甲鐵兵呈一線長陣,向西碾過。
九月二十八,梅嶺、飛山兩營,成功於北線合圍。
九月三十,覃凌碩挺進寧關西,發現前方高地有重兵結營,但卻並未後退。
「直到此時還未察覺危機,不肯回頭……這就是康王和阮英的不同之處了。」蕭平旌立於長坡之上,風滿襟袖,仰頭看了看當空依舊光芒四射的紅日。
連日少眠,他的眼底遍佈血絲,鼻翼兩側也有淺淺的青灰之色,但大戰風雲聚於眼前,興奮感溢滿四肢百骸,身體的疲倦感對這個強健的年輕人來說不算什麼,他此刻腦中毫無雜念,一心只想著眼前的戰事。
然而現實終究是現實,沒有那麼多的幸運,那麼多的如意,反倒更有可能是層層壓頂,似乎永無清朗之日的烏雲與陰霾。
寧關大營外馬蹄聲響,遙遙煙塵由遠及近,直衝轅門而來。經過兩道崗哨查驗放行後,蕭元啟一行終於奔入了營中。
接報後的東青匆忙迎出,見面後一看來者的表情,心頭便猛然一沉,未及多問,趕緊將他引領到了主將的身邊。
「內閣首輔親自擔當宣詔使?」蕭平旌的心裡雖然已有準備,但聞言還是不免吃了一驚,「我長林王府……倒還真是受人看重。」
「這次是明旨出京,頒發四境,每道旨意的內容都一樣。總之就是要約束你,不得發動大戰。」
蕭平旌費力地按下胸中怒意,咬牙冷笑了一聲。
「歸根結底,朝廷忌諱的是『功高震主』四個字。如今畢竟不是先帝在位的時候了……」蕭元啟一臉關切之色,溫言勸道,「時勢不由人,荀首輔既然親自來了,不達目的必不罷休,就算你又躲去其他地方,又能躲他多久呢?」
蕭平旌眸色寒冽地掃過四野連綿的營帳,面無表情地道:「皇屬軍已經踏入我的掌中,明日便是大戰之期,我身為主帥,哪裡都不會去。」
「明日?」蕭元啟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心知不妥,趕忙又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他從甘州過來,一路上的行程算得十分精細,既要保證自己比荀白水早到一步,凸顯提前報信的善意,但同時又不能早得太多,以免蕭平旌有足夠的時間避開。可是千算萬算,他沒有算到大戰觸發已在眉睫,只要蕭平旌的運氣再好上那麼一點點,自己這幾個月來百般籌謀奔波往來的辛苦,很可能就會因為荀白水晚到一步而付諸流水。
長坡下又有兩路傳令兵趕到,蕭平旌一言不發地轉身,大步流星走向自己的帥帳。蕭元啟追著他的背影跟隨了兩步,想想又擰著眉頭停了下來。
情勢走到這個層面,結局如何終究是取決於宣詔使的速度,蕭平旌明日開戰,荀白水也是明日必到,誰先誰後完全是個未知之數,蕭元啟知道自己當下唯一還能做的事情,也不過只有暗暗祈願而已。
日落,日出,新的一天開始。無風,無雲,朝陽暖日當空。
大營諸將踏著第一縷曙光集結在帥帳之內,圍繞沙盤聆聽主將最後的指令。
「你們記住,預言的天兆一出現,便如同各營同時接到號令。此時雖是日戰,如同夜襲,注意約束兵士,不要因為好奇直視天象,以免引發目疾……」
「是!」
「請將軍放心!」
戰策早已商定,不需要太多的強調。蕭平旌將手中一枚小旗端端正正插進了沙盤上皇屬軍的營地中,轉身走向帥座,面向眾將鄭重抱拳。
「皇屬軍二十萬主力悉數南下,鐵蹄所向,圖謀的是我大梁的錦繡江山。邊境子民,時時受兵患之苦,沙場之上,曾折損過多少長林兒郎?今日寧關決戰之役,我甘州營乃是主攻之鋒刃,願諸位與平旌同心協力,息北境烽火,保百姓安居!」
在一片「誓死追隨將軍!」的激昂應答聲中,蕭元啟體內的血液不知為何也有些沸騰。那一剎那他的感覺非常奇妙,甚至覺得荀白水遲了也都無所謂,如果真的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一場驚世大戰之中,那麼未來回想追憶之時,他很清楚自己絕對也不會後悔。
不過這樣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太久,戰令方下,帥帳外便遙遙傳來喧嘩之聲。蕭元啟發燙的頭腦瞬間冷卻了下來,轉頭深深看了蕭平旌一眼。
荀白水,終究成了早到一步的那個人。
豔陽未至中天,灑落的光線還透著微微的緋色。鑲金嵌寶的天子之劍被高舉在空中,光芒耀目。
荀白水一手執劍,一手托著黃帛聖旨,自軍營中穿行而過。在他身後護衛的羽林精兵銀甲鮮亮,盔帶素纓,在半舊的邊境戰袍反襯下顯得格外醒目。
到了中軍帥帳的簾門外,一路引領在前的東青躬身行禮,「荀大人請進。」
荀白水停下腳步,看了看已被遣出帳外的諸將領,冷笑一聲,高聲道:「請懷化將軍出帳領旨。」
周邊眾將俱是面色沉沉一言不發,靜寂與僵持的氣氛瀰漫開來,連帳前原本低垂的大旗似乎都有所感覺,旗面開始輕微地飄動。
在荀白水第三次喝令接旨之後,主帳的厚簾自內被人掀起,蕭平旌終於邁步而出,努力將音調壓得平和,「荀大人,能否請到帳中商議?」
荀白水面色冷峻,「朝廷旨意,加有天子寶印,將軍身為臣下自當恭領,有什麼可商議的?」
「首輔大人親臨於此,應該能看到二十萬皇屬軍就屯兵在前。軍情緊急,還望大人體諒,請延後一日再行宣旨可好?」
「為何要延後一日?好讓你為貪軍功大興刀兵,放任這邊境血光衝撞先帝英靈嗎?」
一句話挑起了周邊眾將眉間的火星,場面一時有些躁動。
蕭平旌按住性子,抬手先安撫諸將,自己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邊境將士護衛江山,不畏沙場浴血,不畏馬革裹尸,難道在大人的眼裡,就只有『軍功』二字?」
荀白水語調嚴厲,毫不退縮,「朝廷旨意頒發四境,如若不是貪功,為何只有你北境不肯接旨?」
話音剛落,才起的風勢突然間轉急,將中軍帥旗和宣詔使儀仗黃幡一起吹得獵獵作響。荀白水微驚抬頭,只見空中陰雲浮動,似乎就要掩過日光。
蕭平旌神色焦灼,再次懇求道:「荀首輔,長林王府深受皇恩,先帝之國喪,我父子豈會不願安守?可大渝已經揮兵南下,天時之機百年難遇,此戰若勝,北境至少可得十年太平,大人就不能看在守土大局的分上,退讓一步嗎?」
「天時之機……」荀白水不是尋常人,呆呆僵立片刻,很快就反應了過來,「日食……這是日食……原來你所說的天時之機,指的就是這個……」
「荀大人……」
「天道奪日,自古以來便是大凶的異兆!你為臣不敬已觸天怒,居然還敢執迷不悟?」荀白水的嘴唇顫抖了幾下,唰的一下展開聖旨,高聲叫道,「懷化將軍接旨!」
空中浮雲飄動,明亮的日光被一絲一絲地吞噬。蕭平旌盯著眼前被高高舉起的那方黃絹,面色漸漸轉冷。
一直緊盯他不放的荀白水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聲調更加尖銳,「蕭平旌!就算你長林王府再威權赫赫,終歸也是陛下的臣屬。抗旨不遵如同謀逆,朝廷、宗室、天下……絕不會容忍你這樣的狂悖之舉!」
熾白的日光已被遮近半,四周慢慢點起了火把。在跳動的火光之中,蕭平旌側頰的線條顯得越發硬朗,「荀大人高居廟堂之上,你真的知道天下人在乎的是什麼嗎?」
荀白水咬住了牙關,鬚髮微顫,「聖命當前,不容狡辯。老夫再說一次,請懷化將軍接旨。」
蕭平旌緊繃的眸色此時反而平靜下來,將視線從那卷明晃晃的聖旨上移開,轉向旁側,叫了一聲:「東青。」
東青的手中握著一支長槍,含淚舉遞向前。
椆木,鐵鋒,赤纓。在場的長林舊將全都認得,這支長槍曾經被蕭庭生握過,也曾被蕭平章握過,在北境烽火不息的疆場上,槍鋒所指,必是戰火烽煙最為激烈的地方。
蕭平旌握槍在手,槍桿於地面重重地一頓,朗聲道:「今日長林上下,乃是聽從我軍令行事。此戰之後,無論何等罪名加身,我蕭平旌一人擔當!」
荀白水面色如雪,抬手顫顫地指向他,卻又喉間發緊,說不出話來。
「各位將士!」
「在!」
「天機已到,隨我出戰!」
「殺!殺!殺!」
震天的聲浪四方波動,長林軍旗迎風招展。黑雲流動的天空中,最後一絲太陽光芒正在急速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