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下部·東海密約

  長林王薨逝那天夜裡開始飄落的雪花,時大時小,纏綿不絕,幾乎延續了整個停靈和弔唁的喪儀期。蕭元時依禮停朝三日,第二日就想要宣駕親往致哀,正在御前回稟出殯安排的禮部尚書沈西苦勸不住,只能將求救的目光投向旁側的禁軍大統領。

  荀飛盞此時當然已經去過長林府,知道大概情形,嘆了口氣上前勸道:「老王爺才走了一天,王府內必然是諸多雜亂。聖駕出行不同於旁人,按宗府和禮部的安排過幾日再去弔唁,平旌也能從容些。還請陛下體諒。」

  蕭元時並不是個執意任性的人,聞言怏怏地坐了下來,「方才母后過來說,皇伯父遺言要葬在北境,平旌哥哥去送靈……從此之後再也不會回來,是不是?」

  荀飛盞怔了片刻,問道:「老王爺多年的疼愛之情,長林府上下的護國之功,陛下會一直記在心裡嗎?」

  「會。」

  「無論他日後回不回來,陛下只要一直記得就好。」

  與心中唸唸記掛的小皇帝不同,蕭庭生遺言想要怎麼葬,葬在哪裡,荀白水可謂是半點都不關心。他領旨後這一整天都忙著召集合適的人商量如何撤編北境軍,務必要在對蕭平旌宣佈處置決定之前做好充足的準備。

  忙碌到天色近晚,這位首輔大人已是周身痠痛,次日還有一大堆的事情等著,他這把年紀也不敢太過逞強,便命侍從先去傳召車馬,自己由荀樾攙扶著,緩步走出前殿值房。

  一身麻屨喪服的蕭元啟狀似無意地在折廊下轉出,瞧見他這樣子,忙上前道了聲辛苦。

  荀白水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過禮,客套了兩句。

  「京城已有傳言,說老王爺離世之夜降下大雪至今不止,可謂天地同悲。荀大人聽說了沒有?」

  「老王爺是於國有功之人,倒也當得一個悲字,傳就傳吧。」荀白水語調淡淡,在唇邊扯出一抹假笑,「對了,長林編制將除,小侯爺應該也不會再回甘州了。這一次多虧有你相助,老夫絕不會忘記。這京城有許多清貴的差使,小侯爺如果選中了哪個,儘管告訴老夫就是。」

  丟下這番話後,荀白水似乎覺得已經盡了禮數,又拱了拱手便匆匆離去,完全沒有看見或者也根本不太在意蕭元啟那難看的面色。

  沉著臉回到府中的蕭元啟既惱怒又沮喪,扯下肩上麻衣丟給何成後便將他遣退,一個人悶悶地走向書房,剛轉過隔屏,腳步突然一停。

  只見茶台之側,墨淄侯姿態輕鬆地半靠在一張圈椅上,手裡拈著一隻小小的越瓷甌,正在啜品熱茶,竟不知他已經在那裡坐了多久。

  「我不是早就請表舅離開了嗎?」

  墨淄侯低頭看著杯中茶色,微笑道:「如果你真的已經下定決心不與我合作,那又何必在意我多留些日子,領略一下這金陵風華?」

  「這裡畢竟是大梁帝都,你暗中潛入實屬冒險,逗留這麼久,就不怕被人發現?」

  「我當然不敢說自己沒什麼好怕的,但被人發現……」墨淄侯傲然笑了兩聲,「在我所害怕的事情中間,應該會排在非常非常的後面。」

  蕭元啟定了定神,在他對面撩衣坐下,神情嚴肅地道:「表舅固然是無人可及的絕頂高手,但是謀國謀城,這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東海的實力畢竟有限,即便有我幫忙,想要覬覦大梁十州之地,終究也只是你的妄想而已。」

  「何必這般妄自菲薄呢?」墨淄侯又從袖中將那頁寫有十州州名的紙箋拈了出來,平放到他的眼前,「你現在朝中多少也算有些份量,我東海又已籌備許久,只要有你暗中相助,一鼓作氣把這十個州府拿下來,並非完全沒有可能。」

  「拿下又能怎樣?這麼大一片地方,即便你出其不意搶到手,也不可能吞得下去!」

  墨淄侯眉間一展,放下茶甌拊掌笑道:「等來等去,總算等到你發現最關鍵的地方了。我確實吞不下那麼大的勝果。所以這十個州府中,只有三個是我真正想要的,其餘七個,全都是留給你的大禮。」

  蕭元啟不由全身一震,緊盯著對方看了許久,既像是完全沒有聽懂,又像是因為太懂而被嚇住,好半天后才回了點神,提起茶壺試圖給自己倒一杯水,卻因為手指的顫抖水流四濺,最後不得不重重將茶壺放下。

  墨淄侯如同沒有看見他的失態,語調仍然平穩,「古兵法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只要你把大梁這十州兵防的根底挖給我,之後該如何攻破東境主營防線……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把握。等到一連十州失守,金陵朝中必定慌亂。東境軍損兵折將,第一要務就是由朝廷調派大軍援救,到時你主動請纓出征,我再配合你順勢退兵,讓回七州之地……」

  蕭元啟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朝中自有其他將領,我若是不能如願領兵呢?」

  「反正金陵有你為內應,若不如意,你我就內外聯手,再殺一輪。」墨淄侯語調陰寒,冷冷地盯著他慘白一片的面頰,「我不明白你還有什麼可猶豫的。想想看吧,到時東境戰火連連,情勢危急,而你橫空而出力挽狂瀾,連奪七州國土,將會是何等的榮耀萬丈?縱然有長林軍珠玉在前,這份護國之功和它所帶來的名望,至少足以給你一個牢靠的根基,讓你能夠從此以後,穩穩地站在大梁朝局的最中心。」

  東海來客的這番描述正是蕭元啟苦苦掙扎力圖追求的前景,但理智告訴他這同時也是極度危險,踏出便不能收回的一步。兩個念頭在腦中互相撕扯,迫使他不得不站起身來到窗邊,深吸一口夾著雪意的寒氣,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

  「莫非你那一年來金陵,就已經在打這個主意了嗎?」

  墨淄侯嗤笑了一聲,輕輕搖頭,「怎麼可能?那年我確實是被濮陽纓引過來的,倒沒有想得這麼長遠。再說了,我原本還以為這大梁帝都尚有一場龍爭虎鬥呢,誰能料到,長林王府毫無上進之心,居然這麼快就退出了金陵朝局。」

  冰涼的窗框邊沿因蕭元啟的用力捏握而現出裂紋,他想著荀白水今日的冷淡,想著自己尚且渺茫的前途,心中猶疑不定,足足沉默了一盅茶的工夫方才再次開口:「東海……真的已經完全在你的掌控之中了嗎?」

  「你還擔心這個?若連這點底氣都沒有,我也不會千里來此。」

  「一旦我把你想要的機密軍情給了你,怎麼才能保證你會信守承諾?」

  「吞不下的東西,遲早要吐出來,吐給誰不是吐啊?比起其他人,你至少還有一半的東海血脈,我為什麼要違約毀諾,寧可便宜他人,也不助你功成呢?」

  蕭元啟的胸中突然蕩起一股自相矛盾的怒意,憤然搖頭道:「雖有東海血脈,但你也不要忘了,我歸根結底,是大梁皇家帝裔!」

  「沒錯。你是堂堂皇族嫡脈近支,可這兩年多千辛萬苦,也不過才走到這一步。難道你真的甘心就此停下來,跪伏在蕭元時的腳下,當一個清閒的小侯爺嗎?」墨淄侯嘲諷地冷笑了數聲,手指輕輕點著桌面的紙箋,「你是個聰明人,當然知道我遞到你眼前的這個機會,以後再也不可能遇到了。此時應當如何決斷,真的還需要我來多勸?」

  窗外雪落無聲,胸腔內的跳動劇烈到似乎要撞破包裹它的皮肉。蕭元啟順著牆面滑坐到寒冰般的青磚地面上,將頭埋進膝間,語調漸漸變得虛軟,「就算一切順利,我能如願領兵,而且從你手中拿回七州,無人發現破綻,可畢竟尚有三州淪陷,若是金陵命我繼續進軍怎麼辦?」

  墨淄侯顯然已經考慮過這個問題,聳了聳肩道:「沒錯,大梁不會甘心就這樣失掉三州國土,但荀白水同樣不願意眼看著你一個人就把功勞佔完了。相信我,到時候你受阻停下來,反倒要比一氣呵成的局面好看得多。」

  這個判斷倒是符合荀白水一貫的風格,可見面前這位東海來客對大梁朝廷的研究確實已相當深入。憑藉近幾年快速增長起來的見識和能力,蕭元啟知道墨淄侯的計畫不是沒有成功實施的可能,他也並不畏懼實現勃勃野心所要承擔的一切風險,此時此刻內心深處唯一需要克服的,只是邁過底線出賣國土必然會生出的不安與抗拒感。

  「像你這樣慮事周全的人當然明白,」墨淄侯看出他的鬆動,反客為主地將兩個茶杯斟滿,示意他回位坐下,「圖謀如此大事豈能倉促,至少也要一兩年的安排才行。我這次前來只為定下盟約,總得要你先點了頭,才說得上日後聯絡往來,商討種種細節不是嗎?」

  說到最後半句,他將一個茶杯推向蕭元啟,自己拿起另一杯,舉在空中,靜靜等候。

  蕭元啟的眼眸猶疑地閃動了幾下,最後終於一咬牙,拿起茶杯。

  淡青色的薄胎杯沿在空中輕輕一碰,茶水微漾。

  萊陽侯府密約暗定的第二天,荀白水終於做好了必要的準備,打起精神換上正裝素服,前往長林王府登門弔唁。

  王府前廳此刻已是靈堂,白燭素果供於上位,入門後一排皂色跪袱,供來客行禮進紙。

  雖然已是停靈的第四日,過府弔喪的人流依然絡繹不絕,時常還要在外間靈棚排班等候,等著堂內退出來一批再進入一批。不過荀白水的身份到底與眾不同,眼看他在庭院中冒雪整肅衣冠,其他前來祭拜的朝臣們都自覺地退讓而出。

  穿過白幡層層的靈堂入口,淡淡的燭煙之氣撲面而來,荀白水接過門邊童子遞來的三炷細香,平持在胸前,至靈位前下拜,點香,高舉額前三點首,再起身肅躬,將細香插在靈案前的香爐上。

  立於靈位旁的蕭平旌面無表情,待荀白水如同其他弔唁者一樣,微微躬身還禮。

  祭拜已畢,荀白水停在牌位前靜靜地看了許久,長嘆一聲,這才轉身走到蕭平旌面前,先拱了拱手,輕聲道:「雖然此地有些不太合適,但下官還是以為,老王爺英靈在上,應該也會想要知道最終的結果。」

  半掩面容的粗麻首絰下方,蕭平旌眸色淡淡,似乎全不在意,「你說吧。」

  「陛下已有聖裁,褫奪二公子三品將軍銜,詔令離京……嗯……撤長林軍號,另行整編。」荀白水努力將語調放得溫和,「以將軍所為,這一處置實在過於溫厚,只不過老王爺英靈不遠,陛下不願再多加罪。至於撤除長林編制的決定,也不過是為了方便朝廷派人接掌軍務而已。懷化將軍如此聰慧,應該能看得出來,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總歸要給天下一個交代。如此處置算是大家各讓一步,不生波瀾,不見血光,對陛下也最為有利,將軍可以為然?」

  蕭平旌的視線緩緩抬起,落在老父靈牌那清晰的「長林」二字之上,定定看了許久,「從此之後,世間再無長林之名……」

  「老王爺生前不是也說過嗎,沒有什麼能千秋萬代、一成不變。」荀白水面色僵硬地清了清嗓子,心中竟然也有些惆悵,「將軍父孝在身,原本就要遠離朝堂,扶靈北上,又何必非得心存執念呢?」

  蕭平旌輕輕點了點頭,「能如此了斷也好……就請荀首輔你日後……專心專意扶保陛下吧。」

  荀白水再怎麼穩得住,面上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抹愧意,稍稍低了頭,又向靈位行了一禮,無語地退出靈堂。

  相比於弔祭人潮川流不息的前院靈堂,謝絕外客的王府內院在治喪期間甚是寂靜,只有林奚陪著蒙淺雪,每日在老王爺寢院外的小花廳上焚紙跪靈。

  兩人此時並不知道朝廷的處置究竟如何,但扶靈北上已是決定好的事情,以蒙淺雪對自家小弟的瞭解,這次離開京城之後,他應該再也不想回來。

  「一個人所能承受的悲傷,總歸是有極限……」林奚清瘦了許多的面龐上罩著一層愁雲,顯然也很贊同她的想法,「不過短短數年,父兄皆已不在,這偌大一座王府,還能有什麼地方值得他留戀回歸的呢?」

  「可他這樣把所有的感覺都悶著不說是不行的。」蒙淺雪身為長嫂,憂心忡忡地皺著雙眉,「父王和平章都走了,也許這世上只有你……還可能逼得出他心裡真正的想法……」

  逼出他心裡的想法,這真的能嗎?林奚眼底茫然,並沒有絲毫的把握。

  她自從回到金陵之後,一直協助師父照料著老王爺的病體,與蕭平旌在一個院子裡進進出出,但卻幾乎沒有怎麼跟他說過話。兩個堅強的人在同一個時間點一起退縮,彼此之間刻意躲避著,害怕一旦開口,就不得不提及老王爺的病情,不得不提及最為痛苦的往事。

  「平旌他自己做不到,他根本走不出來……你得幫幫他,你得拉他一把。」蒙淺雪拭去腮邊的淚水,握住了林奚的手,「你是大夫,你知道身上受了傷必須馬上醫治,那又為什麼想指望心上的傷口……它自己就能癒合呢?」

  黃昏臨近,風勢雪勢隨同漸濃的暮色一起轉大,廊簷下的冰柱被吹得咔咔作響。林奚在蒙淺雪期盼的目光中徐徐起身,用力回握了一下她微冷的手掌,穿過風雪走向前院。

  關門謝客後的靈堂寒冷得如同凍結的冰塊,銅盆內黑灰一片,毫無溫度,蕭平旌獨自一人跪坐在棺木前方的青石地面上,怔怔地凝望父王的靈位。

  元叔手裡拿著一領黑裘斗篷,在階前猶豫著不知應不應該進去給他披上,轉頭看到林奚的身影,不由鬆了口氣,忙將斗篷遞了過來。

  「守孝哪有不苦的?」林奚搖頭未接,低聲道,「平旌此刻之苦,不在飢寒。」

  元叔眸中湧出老淚,低頭抹了一把,轉身退開。廳上的蕭平旌聽到了她這句輕婉的話語,也能感覺到她來到身側,但卻依然紋絲未動,僵冷猶如冰雕。

  靈前高高的白燭燃燒過半,銅盤上已滿是堆積的燭淚。林奚向靈位行了禮,幽幽問道:「你在磐城時曾經說過,說你沒有責怪過我,這句話是真心的嗎?」

  蕭平旌怔了片刻,垂下眼簾,「是。」

  「如果真是這樣,那你為什麼連抬起頭看我一眼,都沒有辦法做到呢?」林奚看著他摳在地面的手指和慘白如紙的側頰,語調悲涼,「你是怕我會看到你眼底的憤怒嗎?可你又有什麼理由向我發怒呢?平旌,一切都是為了救你,連蒙姐姐都原諒我了,你又憑什麼會覺得無法原諒?」

  「不,我不是這麼想的,」蕭平旌閉目試圖將頭轉向一邊,「不是這樣……我們以後再談好嗎……」

  林奚沒有理會他虛弱的請求,反而移動到他身體的正前方,緊緊握住了他的手,「你不停地對我說,也對自己說,林奚沒有做錯什麼,林奚不需要任何人原諒……既然我如此無辜,你又為什麼會這麼生氣?」

  「我沒有……」

  「理智告訴你,指責我並不公平。可心頭的怒火,它就是不肯平息,是不是?」

  「……不,不是……」

  「既然不是,為什麼不看我呢?為什麼不能就此放下?」

  「因為你們太殘忍!」

  被逼到極限衝口而出的回答,宛如紮在鼓脹皮囊上的一枚鋼針,要麼帶來釋放,要麼引發爆裂。

  「你必須說下去,」林奚輕柔地撫著他的手背,「你的意思是說,無關對錯,只是因為我們對你太殘忍,你完全接受不了是不是?」

  「……我受不了……」蕭平旌將滾燙的額頭貼在地面上,伸手觸碰父王的棺木,「他明明知道自己更重要,無論是對長林王府,還是對父王和大嫂,他都遠比我更值得活下去。如果今天是他活在世上,父王絕不會這麼快就走,北境,京城,一切的一切都會比現在更好。因為他……他一直都能比我做得更好……」

  「可是平旌,他是你大哥,他希望你活著。」

  「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那不應該是大哥做的決定,」蕭平旌抬起頭,愣愣地看著林奚,「他是那麼聰明,那麼周全的人,為什麼會做出這樣荒謬愚蠢的決定?……如果他不那麼衝動,如果他能再認真想一想,如果當時你沒有幫著他……」

  林奚用袖口擦拭著他不知不覺間滾落而出的淚水,語調依然如水般溫柔,「可是平旌,你想這些是沒有用的。無論是對,是錯,是無奈,還是抉擇,你大哥都已經走了,他已經走了整整兩年。你必須得面對這個事實,你必須得要接受。」

  蕭平旌面色雪白,全身劇烈地顫抖著,慢慢靠向林奚撫著他臉龐的手掌,直至最終將前額抵在了她的肩頭。

  林奚靜靜地抱著他,輕輕搖動。

  「他不會再回來了……是嗎?」

  「是。」

  「父王也不會再回來了,是嗎?」

  「是。」

  「……如果這是一場噩夢……我多麼希望能早一些醒過來……」

  白燭漸盡,已不盈寸。

  銅盆內的紙灰被捲入靈堂的寒風吹了起來,吹向庭院,飄蕩交纏於茫茫雪絮之中,猶如已然逝去的歲月和已然失去的人,從此難尋難覓,再也不能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