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厲激盪了半宿的風雪,在天明後漸轉舒緩,空中只餘零星的細碎冰粒,稀稀落落,不肯完全停止。
卷地而過的北風哀婉低沉,雲層厚重,光線依然是灰濛蒙一片。蕭元時親臨致哀的儀駕轆轆駛出朱紅宮牆,碾軋過早已肅清一空的金陵街頭,來到了長林王府的大門外。
一身重孝的蕭平旌叩拜接駕後,親自引領他穿過雪泥深深的庭院,來到靈堂前。
身為嫡出的皇長子,又是在蕭歆不惑之年方才養下的根苗,蕭元時出生後被保護得可謂密不透風,除了皇家春秋狩獵之類的活動外,他少有的幾次出宮全都是前來長林王府玩耍。
記憶中曾經歡笑奔跑過的這座前廳,已是幽深陰冷的靈堂,黑紗飄拂銀幡重重,全然沒有了舊時的模樣。想到它將在不久之後變得更加空寂與荒涼,蕭元時的心頭便堵堵的,彷彿被人塞進了一團亂絮。
手中三支清香燃出的白灰跌落在指背上,微燙的溫度讓發呆的小皇帝回過神來,急忙邁前兩步,將香炷插入長案正中的紫銅爐中。
蕭平旌立於牌位前,回拜了四拜,再起身時,手中已多了一個無蓋的木盒,高舉過額,遞送到蕭元時的面前。
淺黃緞襯之上,靜靜躺著的是那枚長林軍令。
蕭元時將雙手緊縮收在袖中,低聲問道:「你心裡怪不怪我?……如果朕當時能多想一想……也許事情不會走到這樣的地步……」
雖然眼瞼下仍是一片青灰,但蕭平旌的神情和語調比起昨日已安寧了許多,「臣在不久前剛剛明白了一個道理,這世上發生的事情,有些可以挽回,但另一些……無論你想多少遍的如果,最終也還是只能接受。臣這次甘心領旨受罰,請陛下收回軍令。」
蕭元時後退一步,搖了搖頭,「既然北境將有新的旗號,那朕想要讓你留著它。」
蕭平旌遲疑片刻,緩緩將高抬的手臂放下,「陛下若賜,臣自當精心保管。只不過……以後應該不會再有令出之時,而陛下您……也已經不再需要長林王府了。」
「難道你永遠都不回來了嗎?即便父喪期滿也不回來了嗎?也許再過幾年,朕還可以……」
「陛下如此掛念,臣自當銘感於心。」蕭平旌單膝跪下,仰頭看著他的眼睛,「可是陛下,臣覺得已經有些累了,實在沒有辦法像父兄生前那麼堅不可摧……」
蕭元時早已在打轉的淚珠終於落下,哭著撲向前,抱住了他的脖子,「平旌哥哥,你多保重。」
蕭平旌收緊雙臂,如同他小時候一般輕輕拍撫著少年尚顯單薄的背心,慢慢應道:「元時,你也多保重。」
在淚水中結束的這場拜祭其實相當於一次提前的道別,重孝在身又領罪離京的蕭平旌依禮將不再入宮辭行。蕭元時抱著他哭了一陣,臨走時仰首又看了看門匾上武靖帝御筆的「長林」二字,心頭空蕩蕩一片茫然。
他這次過府致哀是由禮部擇定的日期,但出發的時候故意提前了一個時辰,只宣召禁軍大統領一人陪同,將內閣擬定的隨駕朝臣統統丟在了朱雀門外。荀白水聞訊後倒也沒怎麼在意,只把它當成了小皇帝鬱悶之下的一次任性,倒是荀太后心中不悅,覺得皇兒太過年輕不分忠奸,在宮裡抱怨了許久,最後還心神不寧地追問兄長:「你說句實話,爭鬥到今日這個結果,你我是否真的已經無須再憂慮長林王府了?」
「長林王的靈柩即將前往梅嶺落葬,北境的動靜自然還要繼續監看,接下來還要撤編長林軍……」荀白水答了兩句,突然又覺得沒必要跟她說這些聽不懂的細節,於是停頓了下來,換了肯定的語調,「是,對於長林王府,今後無須再多憂慮。」
荀太后緊繃的腰身終於放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頰生笑意,轉頭對荀安如道:「這世上唯有你叔父才是全心全意對待陛下的人,等他再長大幾年就能明白了。」
類似的話她以前已經說過許多次,荀白水每次聽到都很是受用,笑著謙辭了兩句,告退而出,回到前殿值房繼續處置常務。
巳正時分,蕭元時的御駕平安回返宮城,荀飛盞護送他進入養居殿後,親自來到朝房內,向荀白水通報他返駕的消息。
「難為你知道叔父一直懸心,特意前來告知。」荀白水一臉訝異地看著侄兒軟甲上猶存的雪痕,心頭沒來由地有些不安,「不過風雪未停,隨便派個屬下來說一聲就是了,你又何必親自前來呢?」
「侄兒面見叔父,是有別的事情。」荀飛盞平靜地向他欠了欠身,從懷中取出一份折本,雙手遞上。
荀白水滿頭霧水地接了過來,翻開只瞟了兩眼,頓時又驚又怒,一掌拍在旁邊桌案上,厲聲斥道:「你瘋了嗎?禁軍大統領之位多少人求之一生而不得,你卻要請辭?!」
「叔父放心,宮城的安防和交接的事務,我會在離京之前一一安排妥當。在職的四位副統領都是能幹的人,即使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繼任大統領,也沒有多大關係。」
這個侄兒雖有些執拗頑固,但宮城在他手中荀白水絕對是一百個放心,此刻聽他說得這麼輕描淡寫,差一點就要跳腳,可是發火斥罵明顯又是沒用的,當下也只得忍了胸中怒氣,溫言勸道:「飛盞啊,好端端的這是為什麼呢?可是因為太后娘娘那日斥責了你?自家姑母的性情你還不知道,她根本就是一時口快,太過急躁了而已。其實她心中和叔父一樣清楚,這座宮城,還是得交在你的手裡才最讓人放心。」
荀飛盞嘲諷地淡淡一笑,「是嗎?京城還有長林王府的時候,叔父未見得對我有這麼放心。」
荀白水登時豎起雙眉,「你這話什麼意思?」
「首輔大人已經得償所願,掌控朝局指日可待,其實不必在意我是走是留。」
「這說的是什麼糊塗話?叔父和你雖然時常意見不合,但歸根結底,一切都是為了陛下。你對陛下的忠心我比誰都清楚,能有什麼值得鬱結的?再說了,陛下對你如此信任依賴,這一道請辭文書遞上去,他會怎麼想?」
提起宮裡的小皇帝,荀飛盞的眸色也有些黯然,「陛下……想必會有些難過吧。但禁衛營中精英濟濟,我也並非永遠不可取代,他總會習慣的。」
荀白水心中著急,音調越來越高,「荀飛盞!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哪根筋不對了,我荀家世代忠良,效忠朝廷,你身為長房長孫……」
「侄兒只是請辭,又不是要叛逃,扯不上叔父說的這些吧?」
「你與他人不同,自當為荀氏子弟表率!」
「叔父是真心想要荀氏子弟學我,不學您嗎?」
荀白水被他頂得一哽,怒氣衝衝地將手中的請辭文書撕了個粉碎,狠狠擲在地上,「飛盞,叔父勸阻你,也並非全是為了荀氏一門,更是為了你自己啊。你清醒些,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就算你離開京城,跟隨她過去又能怎麼樣呢?長林府和蒙氏何等門楣,難不成還指望人家回應你?」
荀飛盞剎那間面色雪白,震驚之後立即朝門邊窗外掃了幾眼,砰的一聲把房間的門扉扣上,帶著怒意壓低嗓音問道:「你胡說什麼?」
荀白水徐徐放緩聲調,安慰道:「放心,此處沒有他人。你自小在我府中長大,這些心事,難道叔父看不出來?」
「女子名節豈容輕言?叔父所猜測的……完全與她無關……即便是我自己,也只會埋在心底,一生一世都不會說出口。請您以後不要再這般無端妄言。」
荀白水見他神情如此嚴肅,有些不確定地問道:「真的不是因為這個?」
「我雖然生於名門,但幼失父母,在蒙老大人門下受教時,每日修習不畏辛苦,一步一步走到禁軍統領之位,又豈會不知珍惜?」荀飛盞低垂的眼眸裡透著濃重的倦意,長嘆一聲,「但叔父可知,人心是會寒涼,也是會疲憊的。這帝苑繁華、富貴尊榮的背後,有些事我不願再多想,更不願再多看。」
「飛盞你聽我說……」
荀飛盞搖頭打斷了他的話,抱拳退後一步,「請叔父見諒,金陵城外有壯麗江山,有天下英豪,琅琊榜上奇才輩出,侄兒也是時候出去走走了。」
荀白水時而暴跳如雷,時而好言相勸,硬的軟的方法全都使了個遍,最終還是沒有改變荀飛盞的決定。為了更穩妥地交接宮城安防,他在正式上書請辭之前召來了四名副統領,私下吐露自己的打算,好讓他們提前做個準備。
荀飛盞領任禁軍大統領已有五年,一直頗受信賴,又是當朝太后與首輔的親侄兒,怎麼看都是地位穩固,前途無量,突然之間說要辭官離京,不免令這幾位部屬驚詫莫名。尤其是唐潼和吳閔汀,立即便想到了御審前那次尷尬的拘押,心頭更加不安。
「大統領,當時宮中傳召,我們兩個真的是沒有辦法……」
「此事與二位無關。」荀飛盞抬起手,安撫地笑了一下,「你們隨我一同供職這麼多年,應該也都知道,我出師之後便領朝職,一直沒有機會在琅琊高手榜上掂一掂自己的份量。如今北境大捷,京城安穩,你們四位都是謹慎周全之人,一起共同分擔,也不是接不下禁軍這份重責。所以思來想去,還是該趁此機會了了自己這個心願。」
他以前確實多次發出過此類感慨,勉強算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可像禁軍大統領這樣位階的朝職,因為想掂掂自己的份量便輕易辭去,到底也不是常人會做的決定。四個副統領面面相覷,神情依然有些糾結。資歷最久的鄭春洮想了想勸道:「若是這個緣故,我們也不敢攔阻,可大統領一直是咱們禁衛營的主心骨,宮裡未必就肯允准啊!」
「此舉確實有些任性,只望陛下能夠體諒。」荀飛盞嘆了口氣,嚴肅地看向四人,「我卸任之後,希望諸位牢記,禁軍護衛御駕,是陛下身邊最後的屏障。無論何種情境之下,切記聖駕優先,不可為任何人所牽制左右。」
這些話明顯有囑咐交託的意味,可見他主意已定。四人遲疑片刻,一齊抱拳領命,應道:「是!」
通知過應該通知的人,荀飛盞毫不拖延,立即開始著手卸職前的準備。好在禁軍四營輪值的制度已甚是成熟,兵士操訓有方,幾個副職的能力也都足夠,即使繼任大統領的人選一時選察勘定不下來,宮城安防至少也能平穩運行那麼兩三年。
一番安排之後,荀飛盞的請辭奏摺終於遞到蕭元時的手中,果然引發了他不小的情緒反彈。不過才一年多的時間,父皇離世,大伯父離世,堂兄即將被放逐出京,現在連最值得依賴的禁軍大統領也要辭朝,讓這位未滿十四歲的少年油然而生被拋棄的感覺,第一反應竟和他舅父一樣,直接把折本撕成了碎片。
此時七日停靈之期已過,長林王的衣冠由蕭平旌奉至衛山,低調安靜地入葬王陵,陪伴在蕭平章的墓寢之前。整個長林府隨後開始逐一收檢器物,關閉院落,為二公子扶靈北上做著準備。
王府主院南側的森森祠堂在風雪中再次被鄭重開啟,蕭平旌捧著兩個空空的長條木盒進入,在香案前大禮叩拜後起身,先拿起了那塊紫檀木的無字牌位。
多年來的細心保養,讓這塊木牌毫無歲月的痕跡,紋面光滑,透著油潤的光芒。在收入木盒之前,蕭平旌又用軟巾將它細細擦拭了一遍,這才關上盒蓋,將視線轉向蕭平章的靈位。
這塊牌位略小一圈,字跡上描塗的朱漆依然殷紅,隱隱散發出松香的味道。他將靈位捧在手中,第一次仔仔細細地凝視兄長的名字,用指尖摩挲著鐫刻入木的每一筆每一畫。
蒙淺雪從門外走進,陪在他身側安靜地站了一會兒,含淚感嘆道:「長林之名如此收場,也不知平章是否會覺得難過……」
「以大哥的性情,他即便再難過,也必定會笑著對我說……他會說……」蕭平旌的聲音哽住,有些說不下去。
蒙淺雪輕輕拍撫他的背心,柔聲補完了這一句話,「你大哥會說,平旌,沒有關係,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蕭平旌不願意在兄長靈前落淚,深吸一口氣努力忍住,將手中牌位遞給了大嫂,看著她一點一點小心擦拭,最終收入盒中,緊緊扣上。
偌大一座赫赫府邸,沉澱了七珠王爵數十年的尊榮富貴,可唯有眼前這兩個小小的木盒,才是叔嫂二人絕不放手,必須要一同帶走的珍寶。
十二月初七,蕭平章亡故兩週年的祭日,也是長林王靈柩預定出京的日期。連綿半月之久的風雪突然在頭一天的夜裡停了下來,次日竟是碧空如洗。
蕭元啟天濛濛亮便提早起身,仔仔細細地穿戴好了孝服,趕到王府門外靜候送殯出城。
金鉚朱漆的大門上方,數名裹著黑紗的兵士正登梯爬高,將寫著「長林王府」四個大字的匾額輕輕摘下,搬入府中封存。
「一代長林,如此威名……」蕭元啟仰頭怔怔地看了半晌,咬牙冷笑,「但只要身為人臣,只要有主君在上,無論多大的功勞,多深的情義,也不過是須臾之間,便會被人奪去,化為泡影。大伯父,你放棄了本來擁有的機會,難道從來就沒有不甘心過嗎?」
這句低若蚊吟的喃喃自語無人聽見,自然也就無人回答。此時長街盡頭馬蹄聲響,兩千素甲黑紗的長林府兵自南城營列隊奔來,整肅護衛於府門兩側,準備一同隨靈北上。送殯的宗室朝臣們也在辰正前陸續趕到,安靜有序地在街面上依位列班,等待著禮送這位戎馬一生的老王爺最後一程。
辰正一刻,擊磬聲響,王府各門同時打開,待朱蓋黑圍的靈車緩緩駛出後,又一重一重地次第關閉,直至最終落鎖。
風雪雖停,漫天的紙錢仍如飛絮一般,飄飄灑灑,迷人眼目,一路伴著靈車行過朱雀街頭,落在傾城相送的百姓肩頭。
宮城前殿最高的迎鳳樓上,蕭元時扶欄獨立,眺望遠方。穿簷而過的寒風灌滿袍袖,吹得他面色青白,周邊隨侍人等卻無人敢勸。
荀安如帶著兩個侍女自樓下拾階而上,陪在後方小站了一會兒,蹲身勸慰道:「陛下,此處雖高,但還是看不到宮牆之外的。老王爺如今已是英靈在上,自然知道您拳拳追懷之心。冬日風寒,不宜久站,太后娘娘有命,請陛下早些移駕回養居殿吧。」
蕭元時似乎完全沒有聽她說話,手掌緊緊按在白玉的石欄上,低聲問道:「安如姐姐,你曾經出過金陵城嗎?」
荀安如被問得一怔,但還是認真答道:「臣女是閨中之人,自當深居簡出方為正禮,不曾遠行。」
「但朕是一國之君,最遠也只去到九安山,算不上真正離開過金陵。也許朝堂上生出這許多風波,都是朕眼界不夠的緣故……」
荀安如又是無措,又是難過,想了許久方道:「陛下何出此言?您才只有十幾歲呢,以後自然會大有進益。」
蕭元時突然之間又生起氣來,用力在石欄上拍了一掌,「既然朕還年少,沒有見識,那父皇他們……他們就不該這麼早離開我……」說著眼圈泛紅,又不想讓人看見,一轉身飛快地奔下樓去。
迎鳳樓最高閣的下層,是一片寬闊的白玉石露台,四方圍欄,只有北側連通長階。荀飛盞扶劍立於長階之端,眸色沉靜地瞭望著下方。聽到小皇帝的步履聲,他立即轉過身,警覺地向四周掃了一眼,確定並無異樣,這才抱拳問道:「陛下可是要起駕?」
蕭元時呆呆地看了他一陣,眼圈更紅,「荀卿……你一定想要離開嗎?」
荀飛盞柔聲道:「微臣和平旌一樣,無論人在哪裡,都會一直記掛陛下。」
淚滴從眼角滲了出來,被小皇帝倔強地抬袖抹去。他扭頭又奔往露台的角落,仰首想要看得更遠。
禁苑深深,金階孤寒。鱗次櫛比的宮簷層層向外延展,空中日影已將行至中天。
在他的目力所不能及的遠方,旗旛飄展,素蓋如雲。送靈的車隊駛過街頭,穿過城樓,將十里長亭漸漸拋在後方,一路伴著寒鴉悲鳴,蜿蜒向北。
屹立金陵皇城數十年之久的長林王府,終於在新春到來前最持久的一場風雪之後,正式退出了大梁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