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下部·狂瀾既倒

  琅琊閣無所不曉,博識萬物,這是天下皆知的一件事情;琅琊鴿房遍置各國,散佈四海,這也是天下皆知的一件事情。但一個真正的鴿房,尤其是琅琊後山那個鴿房究竟是什麼樣子,對於閣外之人便是一個難以窺及的秘密了。其實萬丈高樓由地起,琅琊後山初建時原本也沒有那麼恢宏,不過數排鴿架而已,全靠逐年逐代一點一點地擴展,方才建成現在這樣的規模。若從琅琊閣主獨居的掛崖小樓裡望去,層層疊疊的鴿舍自山腰遍鋪至峰頂,儼然已經是一座小小的城池。

  小刀按住剛剛落架的一隻金瞳白鴿,從它的灰爪上取下纖小圓筒,放入身邊的托盤。他現在長高了不少,細瘦腰條已經拔抽了出來,頗有幾分俊逸少年的味道,自凌空搭建的鴿架上一躍而下,也能落地無塵。

  一隻胖胖的小手從旁邊伸出,急切地抓扯著他的衣角,含含糊糊的小奶音隨即響起,「小刀哥哥,我……給我!」

  四歲多的蕭策正是最為可愛圓胖的年紀,小刀彎腰抱起他,只覺得手臂上又沉了不少,不由笑了起來,「老閣主簡直是照著自己的樣子在餵你啊……你急什麼?這些東西你又看不懂。」

  蕭策不服氣地道:「策兒已經認字了。」

  「是嗎?那好吧,咱們一起把這個送到抄錄閣去,然後你認幾個字給我看。」

  策兒極是開心,扭動著身體,要求放他下來,邁開小腿走在了前面。

  山澗清幽,和風如洗,琅琊山即便在酷暑之日也甚舒爽,何況此時節氣尚未入夏。坐於後殿挑空的高廊棧台之上,眺望山腰仙霧湧動,一邊品飲當春炒制的雪芽綠茶,一邊評談天下風雲起落,山間閒居的逸趣之最,莫過於此。

  「北燕新君正式登基稱帝,另立國號,這多年紛亂,大概也算塵埃落定了。」老閣主放下茶盞,感嘆道,「半個多月未見新的消息,想來邑京城中一切順利,沒有再另生波折。」

  藺九俯身給老閣主添斟熱茶,接過話頭,「百姓最苦,莫過於戰亂之世。咱們琅琊閣雖是旁觀之人,但看著北燕這些年發生的這些事,還是不免心生感慨。希望江山改換之後,北燕國中能再得生息。」

  兩人正閒談間,端著小托盤的策兒仰首挺胸走了過來,中途雖然不慎歪斜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成功地將托盤放在了茶桌上,感到自己十分能幹,得意地道:「今天的!」

  藺九揉了一下他的頭,一看盤中竟有十來個紙卷,不由笑道:「策兒,不是教過你嗎?要先拿去轉錄閣,篩選一遍再送到閣主這裡來。」

  策兒認真地答道:「去過了,小刀哥哥說,一起的!」

  藺九不由笑意更深,「你小刀哥哥應該不是這個意思吧?能有什麼事,會突然之間,一下子發這麼多消息過來?」

  說到此處,他的眉尖突然一跳,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立即將托盤拉了過來,挨個兒打開紙捲掃閱,臉色越來越凝重。

  以藺九的定力都是這般反應,顯然不是尋常消息。老閣主接過他壓平的紙條也快速看了一遍,白眉微鎖,「不過一個多月,居然連克數城,東海的戰力,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強了?」

  墨淄侯虞天來暗掌東海大權的消息,琅琊閣是一年之前知道的,君權轉移自然會帶來變化,但竟能變到這個程度,倒也有些出人意料,「大梁朝廷可有新的消息?」

  「金陵鴿房這兩天一直沒有動靜,可見朝廷應對頗為遲緩,沒什麼切實的消息值得送過來。」藺九瞥了老閣主一眼,遲疑地問道:「還是不告訴平旌嗎?」

  蕭庭生的遺骨落葬梅嶺之後,蕭平旌在墓側結廬伴居了六個月,方才回到琅琊山繼續守孝。林奚陪他也在北境停留了半年,然後從梅嶺出發,繼續探尋世間百草。在山嶺下執手道別的時候,兩個年輕人都戀戀不捨,但也都將這份情意隱在了心底,未曾出唇。

  「平旌上山之初就說過,各方消息,他一概不聽、不問、不看,兩年來皆是如此,今日又有何不同?」老閣主轉頭看向平旌居住的峰閣,眸色平靜,「人世紅塵,從來都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何曾有過片刻停息?既然已經離開,就應該走得乾淨。」

  藺九欠身領命,並無異議。但在回到抄錄閣後,他還是重新製作了一個新的書匣,將與大梁東境相關的消息都抄錄了一份,彙集入匣。

  小刀在一旁看了甚是不解,不由問道:「九兄為什麼要彙編?北燕換了個國號那麼大的事,也沒見你彙編過啊?」

  藺九的筆尖稍稍一停,自嘲地笑了一下,「你就當我是太閒吧。」

  琅琊閣能以旁觀的心態淡定看待東海危局,但金陵城裡顯然並不能照此辦理。一月之間戰火連城,急報頻頻,朝野上下可謂一片嘩然。雖說四境邊患此伏彼起從來沒有真正停過,可像這樣被人撕破防線深入腹地的情形,那起碼也有五六十年未曾發生過了。更何況刺出這驚世一劍的敵人,居然還是大梁從來沒真正放在眼裡的小國東海。

  「敵軍連奪九州,東境全線潰敗,將帥陣亡!可朝廷商議了整整兩天,連派誰領兵前往援救都定不下來嗎?!」身形又拔高了一截的蕭元時眼見階下群臣都低頭避讓自己的視線,心裡又是著急又是惱怒,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用力拍了一下御案。

  按照金陵朝廷以前的認知,東海素無戰力,東境軍的主要功能其實只是防禦流寇海匪,開局之初便缺乏相應的戰備,臨時籌措反應過慢,又遠遠低估了對手的能量,最終引發全線潰敗。

  可是敗雖然是敗了,大梁的底蘊畢竟擺在那裡,調撥援軍並不困難,軍資補給也沒有問題,真正令朝堂君臣們束手無策的,其實只在領軍統帥的人選上面。

  荀白水這一兩年都在重編北境軍,調轉將領,輪換駐地,分割軍戶,繞成一團亂麻還沒有理順,任何一個都不適合派出。朝野公認最當勝任的大將軍穆邕遠在南境,路途實在太遠,等他安排了自身軍務再趕往前線,按東海現在的攻勢速度,只怕局面已經更加難看。兵部倒是提議了幾位品階足夠又不需從駐地召來的將領,但京城武臣少有戰事歷練,面對數十年未遇的這種危局,難免有些信心不足,退縮畏戰,以至於滿朝朱紫,最後主動站出來請旨出征的,居然是一個誰也未曾想到和提名的人選。

  「萊陽侯主動請纓,心志可嘉,」荀白水疑惑地上下打量著蕭元啟,「但東境戰局不同尋常,絕非單憑血勇之氣可以平定,你到底有把握嗎?」

  「啟奏陛下,臣身負帝裔血脈,受皇室恩養這麼多年,家國有難,豈能畏縮不前?所以首輔大人說臣這是血勇之氣,微臣並不否認。」蕭元啟眸色沉靜,自袖中取出一份折本,平托在手,「但也請陛下放心,臣雖非戰功彪炳的名將,可在北境前線,也曾紮紮實實歷練了將近兩年。自東境報急以來,臣便細細研判過戰局,自認已經有些想法,全都寫在此本奏報之上。如果兵部審閱之後,略覺有可取之處,萬望陛下恩准,容臣為國效力。」

  經過兩天嘈雜的廷議,蕭元啟的這番陳辭聽起來實在是順耳多了,小皇帝立即點了頭,命令兵部接過折本,儘早審閱回覆。

  兵部尚書晉勳以前對蕭元啟瞭解不深,也沒指望他真能提出什麼有益的戰策,沒想到回去閱看之後,竟發現他的思路遠比旁人清晰,不禁大加讚賞。戰事緊急,容不得更多拖延,兵部的支持使得蕭元時很快下了決心,徵得內閣同意之後,立即詔令萊陽侯執掌援軍帥令,飛速馳援東境。

  早在國喪期滿加封恩誥的時候,荀白水就曾請旨將蕭元啟的侯位由末品升封為二品,算是有來有往,酬謝他以前所立的功勞。但在骨子裡面,他並沒有把這個根基淺薄的年輕人當成是真正的盟友,蕭元啟托媒上門請娶荀家大姑娘的要求,就被他毫不猶豫地給拒絕掉了。不過荀安如常在宮裡,荀太后看自家侄女簡直如同公主一般,看不上蕭元啟,也未見得就能看上別人,挑挑揀揀選來選去的,一直也沒有最終定下。

  帶著幾名朝臣在金陵東門點兵送行的時候,荀白水突然間又想起了這件事情,覺得甚有必要再多激勵一下這位小侯爺,敦促他更加盡心盡力,以赴國難。

  「小侯爺心中所念,老夫不是不知道。只不過太后娘娘疼愛安如,總想再多留她一些日子,所以年前才推了小侯爺的提親。不過話又說回來,女孩子長大了,總得要替她找一個好的歸宿……這樣吧,老夫今日在此許諾,小侯爺若能得勝而歸,解我東境危局,穩住朝廷邊防,老夫願將侄女安如,許你為妻。」

  這句許諾出口之後,果然得到了荀白水想要得到的反應。蕭元啟的一雙眼眸頓時亮如星辰,面頰通紅,語調裡更是透著壓抑不住的激動。

  「請首輔大人放心,元啟此去,定當竭盡所能,不勝不歸。」

  浩浩蕩蕩的援軍隊伍踏著初夏朝陽剛剛上路,東海前鋒又下一城的戰報便傳了過來。至此,大梁東境已有十個州府失於敵手,朝野上下屏息以待,只盼著身擔重責的萊陽侯能夠旗開得勝,至少也要穩住當下這一潰千里的敗勢。

  事實證明,蕭元啟給予金陵朝廷的驚喜,遠遠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想。

  四月中,萊陽侯夜襲芡州,一舉奪城,整個東海之戰由此轉折。

  五月初,東海左路軍主營被破,大梁奪回習州。

  五月中,台山大捷,東海最精銳的前鋒營棄城而走,從此開始了連續的敗局。

  六月中,萊陽侯共收七州國土,直抵淮水西岸,無奈東海水師強勁,渡江未成。

  六月底,第二次渡江之戰以平局告終,雙方沿淮水兩岸各自佈防,呈僵持之態。

  七月初,金陵詔令抵達,命萊陽侯重新合編援軍與原東境軍各營,移交防衛,班師回京。

  至此,東海之戰告一段落。

  蕭元啟風風光光回返金陵的消息傳到琅琊閣的第二天,恰好有兩個人同時上山,巧之又巧地在通向後殿的蘭台小道邊遇見,彼此都有些意外。

  「林姑娘?真是好久不見了,你來探望平旌嗎?」

  林奚輕輕咬了咬嘴唇,白玉般的面頰上透出紅暈。她離開梅嶺後一路向西,深入人煙稀少的野嶺密林之中尋找新的藥植,完全不知外界風雲。一個月前到小鎮補充食水時,方才聽說東境戰局危殆的消息,頓時開始擔心蕭平旌的情況,忙中斷自己的尋藥之途匆匆趕回,途中忙於行路也未及打聽,走到了廊州城下才發現自己的消息太過滯遲,戰事其實已經結束。她這一年多忙於編纂藥典,心境一直非常平和,此刻到了距離他如此之近的地方,思念之情反倒翻湧上了心頭,幾番猶豫,還是決定上山一趟,好生看一看他。

  「我來看看蒙姐姐和策兒,大統領也是來探望她的嗎?」

  荀飛盞的整張臉因為這句問話也猛地漲得通紅,趕緊搖頭。他當年辭朝離京之後,四處遊歷交友,不知不覺越走越遠,後來更是遠赴西北小國樓漠探訪隱世高人,與京城的通信斷了整整一年。兩個月前得知東海消息之後,他也是心急如焚朝向金陵日夜趕路,走到大同府時聽到了捷報,這才放下心來,索性轉了方向,打算探視一下師妹和策兒的近況。

  「我原本便是四處訪友,與平旌又已經兩年未見,順路上山問候一聲,不是特意來看誰……」

  十分多餘地解釋了一句之後,兩個人好像都有些尷尬,默默同行上了蘭台,請殿門外待客的執事向峰閣傳報。

  最先接到消息的蒙淺雪十分歡喜,直接抱著策兒迎了出來,將兩人請到就近的茶廳內,拉著林奚的手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又忙著教策兒喊人。

  策兒偎在母親腿邊叫了一聲「姑姑」又叫一聲「師伯」,啃著自己的小胖手一臉好奇。

  荀飛盞這幾年雖然送過成堆的禮物,但卻是第一次當面見他,心中甚是激動,蹲身將他抱了起來,摸摸小臉,本想說他長得就跟平章一模一樣,又怕蒙淺雪難過,話到唇邊便吞了回去。

  策兒素來不認生,被抱起也不掙扎,乖巧地靠在他肩頭,突然又興奮地舉起一隻手,叫道:「二叔!」

  林奚心頭微跳,緩緩轉過身來,只見蕭平旌站在門外,笑微微地瞧著她,道:「你回來了?」

  「此處又非家園,恐怕不能說是回來了吧?」

  「那對你來說,何處算是家園呢?」

  林奚頓時有些臉紅,轉頭沒有說話。

  蒙淺雪忍了笑道:「你眼裡只有林家妹子,師兄也在這裡呢,你可看見沒有?」

  荀飛盞擺擺手表示自己不在意,笑著跟他打了招呼。這時小刀捧了茶具進來,順便將策兒帶出去玩耍,好讓大家安心坐下來飲茶敘舊。

  四人之間原本最善談的人是平旌,不過他近年沉鬱了不少,山間守孝的日子也過得清淡,所以反倒是荀飛盞說得最多,聊了好些四處遊歷的趣事,座間氣氛甚是輕鬆。

  「我聽說樓漠荒沙的深處,有個極為隱秘的山莊,隨月影而出,見日影而消,正打算出發前去尋覓探訪,結果就聽到了東境的消息。」荀飛盞飲了一口茶,關切地問道,「你們在琅琊閣知道得更早,想必也很吃驚很著急吧?」

  蕭平旌迷惑地歪了歪頭,「什麼東境的消息?」

  荀飛盞和林奚同時一怔,失聲道:「你不知道嗎?」

  蕭平旌上山時說好了不聽不看不問,蒙淺雪也就決定跟他一樣。叔嫂二人安心守孝,對山外的事真的全無所知,此刻聽荀飛盞大約解釋了一遍,這才齊齊吃了一驚。

  「連丟十州之地?東境多年未起戰火,若說兵士操訓不力,將帥生疏失職都有可能,但絕對不至於被打到這個地步啊!」蕭平旌臉色凝重,不過卻沒有荀飛盞想像的那麼著急,「戰線太長,東海沒有那麼強的實力,撐不久的。然後呢?」

  「我得到消息本來就晚,在路上的時候陸陸續續聽到了朝廷援軍的捷報,現在已經收復七個州府,重建了東境安防。」

  蕭平旌的神色並不意外,慢慢點頭,「那就還好。能有這樣的戰績,想必朝廷的援軍是由穆邕將軍統率的吧?」

  荀飛盞挑了挑眉,「不是穆邕,是萊陽侯。」

  「誰?」

  「萊陽侯,蕭元啟啊!」荀飛盞眼見蕭平旌驚詫得說不出話來,心中甚是不解,「你這也挺奇怪的,剛才聲色不動,現在聽說東境穩住,咱們大梁反敗為勝,怎麼反倒焦慮起來?」

  「我倒不是焦慮,只不過聽你說來,這場戰事從開端到反擊,有許多讓人想不通的地方……」

  「你也說了,東海其實沒有那麼強的實力,也許是他們過於深入腹地,一旦被反擊,便無力招架了吧?」

  「可能的原因倒是有幾個,但沒有看到詳細的軍情戰報,我也不能憑空推測,如果可以……」蕭平旌話音至此突然停住,低頭喝了口茶,「算了,國家大事,自有朝廷處置。說起來與我這個守孝之人有什麼關係呢。」

  荀飛盞想到自己接到消息後百般焦灼,可結果卻證明朝廷並不是缺了他倆就不行,當下大為贊同,點頭道:「你說的也是,沒有咱們插手,如此大的一場危局不也順利平息了嗎?倒是沒想到元啟的長進這麼大,跟你去甘州磨礪之後竟能獨當一面,以前還真是小瞧了他。」

  東海七州由蕭元啟在兩個月內便率軍收復了回來,正是蕭平旌覺得奇怪的幾個疑點之一,但他並不知道具體情形,跟這位堂兄也有兩年未見,實在不好隨便臆測,想了想也就沒說什麼,笑著改了話題,「不說這些了。你方才提起上一年去了北燕,想必是去挑戰蒼棲劍的吧?」

  荀飛盞撫膝笑了起來,「沒錯,好山好水故友重逢,談什麼金陵、東海,還是聊聊江湖最好!蒼棲劍飄逸靈動,和瀚海劍法大為不同,那一戰真是讓我受益良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