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後山的殿閣依山勢起建,平整開闊之處連綿成片,風光險峻的高峰也有臨崖獨幢,樓閣露台層疊錯落,其間意趣不盡相同。蒙淺雪的居所是老閣主特意為她選定的,周邊地勢相對平坦,每個房間都可開窗見景,還有一處寬大通透的外廳,三面採光,明亮溫暖,秋日午後坐在其中尤為舒適。
與蒙淺雪同住的林奚因為要整理這些年記錄的草植繪本,最喜歡的就是這間外廳。主人細心察覺之後,便在窗邊設了桌案文具,為她臨時佈置成一個書房。策兒有樣學樣,也把自己的小桌擺到姑姑的旁邊,跪坐成小小一團,煞是認真地唸著母親佈置下來的功課。
「……夫……夫民……神之主……也。……是以……聖王先……先……」
也許是因為母親在孕期情緒悲沉,遺腹而生的蕭策雖然看上去白胖可愛,但先天的體質並不強健,差不多每隔幾天就要由藺九或蕭平旌為他疏理一次筋骨。蒙氏心法至陽至剛,荀飛盞的功力又極是深厚,所以他上山之後,這項重責自然而然地又移給了他來擔當。
這日午後,荀飛盞算著又到了該給策兒疏筋推脈的時間,自己一個人過去不太妥當,便出來尋找蕭平旌同行,誰知臥房、茶廳和日常練武的山石邊都沒有他的人影,轉了一圈,也只在通向鴿房的小道邊看見了藺九。
「九先生,你知道平旌在哪裡嗎?」
藺九回頭見是他,用下巴點著抄錄閣的方向笑了笑,「雖說世間風雲再不相干,但真的想要做到全然袖手,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荀飛盞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隨同兩位故友一起上山的東境消息,如同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多多少少都會擊蕩起些許波瀾。蕭平旌這些天陪著老閣主飲茶,帶林奚參觀琅琊藥庫,又跟荀飛盞切磋比試了好幾場,看上去似乎一如往常,但心裡終究不能全然放下,時不時便會發個呆出個神,明眼人稍一留心便能看得出來。
「我聽小刀說,九先生把東境相關的所有消息都匯抄到一起,單獨另立了一個卷宗。這是因為你料到平旌一定會問嗎?」
藺九淡淡笑道:「老閣主曾經說過,為友之道,就是讓朋友可以自己選擇,而無論他最終如何選,都能幫得上一點忙。我不必去猜測平旌會怎麼做,只是替他事先預備一下而已,他若一直不問,那便不問就是。」
這番話雖然說得平淡,其間情義卻甚顯深厚,荀飛盞感慨地連連點頭,也朝抄錄閣那邊看了一眼,「照這麼說,平旌此刻……正忙著查閱東境卷宗……」
藺九何等聰明,立即問道:「大統領找他是有事嗎?」
「沒、沒什麼大事……」荀飛盞尷尬地笑了一下,「就是想約著……過去看看策兒……」
琅琊閣行事一向灑脫,從不拘泥於世俗,推崇自在與隨心,但荀飛盞這份方正守禮也實在難得,藺九倒能理解尊重,當下微微笑道:「我也正想去瞧瞧他們,不妨一起同行?」
荀飛盞知他好意,急忙應下。兩人並肩繞過雲間棧道,自側廊進入南峰外廳。此時策兒剛好唸完功課,正拖著坐袱在鋪了軟毯的地上翻來滾去地玩耍,瞧見來了人更是高興,舉起雙手叫道:「伯、伯、伯、伯……」
蒙淺雪教他稱呼時,荀飛盞是「師伯」,藺九是「九伯伯」,兩人一起走進來,小孩子的口齒頓時攪不清楚,連窗邊的林奚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荀飛盞也被策兒討喜的模樣逗得一樂,趕緊自己穩住,近前解釋道:「打擾你們了,我來幫策兒疏理筋骨,不知道這個時間方不方便?」
他的言辭態度向來都是這麼客氣,蒙淺雪早已習慣,笑著起身見過禮後,便將策兒叫過來,準備先幫他把外袍脫下。
一本翻開的書冊正擺在旁邊低矮的小桌上,荀飛盞好奇地俯身瞧了一眼,甚是驚訝,「策兒才這麼小,就開始學這些典籍了?」
「策兒只是在認字,他哪懂什麼意思?我念的書少,也不太會教孩子,所以就把平章小時候在太學院的書單直接拿來給他……」蒙淺雪說到這裡,語音突然哽住,眼圈也跟著紅了起來。
荀飛盞見自己一句話引得她難過,瞬間手足無措,又是懊惱,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慌亂中只能轉頭看看藺九再看看林奚。
林奚起身奔過來拉住她的手,一旁的策兒也察覺到母親傷心,轉頭撲進了她的懷裡。蒙淺雪原本還想控制住自己猛然間湧起的情緒,被他這軟軟的小手指頭在臉上一摸,眼淚頓時掉了下來。
「平章一直到走都不知道有策兒,我們以前也總是避開孩子這個話題……他從來沒跟我說過,想要一個什麼樣的孩子,想讓孩子學著做什麼,希不希望孩子是個和他一樣的人……」蒙淺雪將臉頰貼在策兒的頭頂,收緊了環抱他的手臂,「……我有時候想起這個,就會忍不住心慌害怕。我怕自己書唸得太少,把策兒養得……不合平章的心意……」
她雖然越說越傷心,但能把胸中鬱結傾訴出來,其實算是一件好事,所以藺九和林奚都只是坐在一旁安靜地傾聽,在她說不下去的時候,輕聲予以鼓勵。荀飛盞卻是個完全看不得她落淚的人,全部的自制力只夠他轉身走開,遠遠避到大廳的另一端。許久之後,他終於能稍微穩住自己的心神,這才重新回到蒙淺雪身前,單膝蹲下,低聲勸慰道:「我們都不知道平章會怎麼想,但我們全都瞭解他這個人。從小到大,他雖然律己甚嚴,但何曾苛求過家人朋友?……策兒是個好孩子,平章在天有靈,不知會有多歡喜……」
疏闊的性情大約是上天給予蒙淺雪最好的禮物,哭過後她的心頭便已紓解了許多,低頭捧起策兒的小臉,眼角淚痕未乾,唇邊卻浮起了笑意,「是啊,我們策兒這麼好,你爹爹一定很喜歡……」
策兒並不能體會娘親此時複雜的心緒,只是看見她笑,也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用自己軟嫩的小臉去拱她的掌心。林奚伸手揉了揉孩子的頭頂,為了更多地分散蒙淺雪的注意力,轉頭詢問荀飛盞:「平旌怎麼沒陪著過來?他在做什麼呢?」
無論是最初以朋友相交,還是後來情愫漸生,林奚陪伴蕭平旌經歷了這麼多的風雨磨難,從來沒有試圖左右過他的選擇和決定。但這位年輕的醫女終究也是個敏感多情的姑娘,也有她自己對於未來的憧憬和期許。在內心深處,她一直希望平旌能夠徹底離開大梁朝局的漩渦,不再牽念,不再回頭,兩人一起遊歷天下,遍嘗百草,做一對逍遙自在的神仙眷侶。
蕭平旌正在抄錄閣閱看東境卷宗的消息,讓林奚的心裡湧起了一股苦澀刺痛的失望之感,但她素來表情淺淡,在場的蒙淺雪和荀飛盞都未曾察覺,唯有藺九一個人轉過頭來,深深看了她一眼。
「東海之戰已經告一段落,接下來的事自有金陵朝廷操心。平旌只是想不通當初為何會敗得那般慘痛而已,你等他看個清楚明白之後,自然也就沒了興趣。」
藺九算是世上最瞭解蕭平旌的幾個人之一,他對林奚說的這番話既是安慰,同時也是實情。退離帝都扶靈北上之後,這位當年的長林二公子便再也沒有關注過金陵朝局,他對於東海之戰最大的興趣,的的確確是來源於不解和好奇,連他自己都以為只要看過卷宗,找到了答案,就可以完完全全將這個事件拋諸腦後。
然而事實證明,即使是無所不知的琅琊閣,也未必能收集到世間所有的真相。蕭平旌抱著東境卷宗研究了整整兩天,臉上的疑雲不僅未散,反而還越來越顯深重。
「這東境七州都已經收回來了,你還翻著地圖在看什麼呢?」荀飛盞小心地避開舖滿整間書屋的紙頁和圖集,來到蕭平旌的對面坐下,皺眉問道,「難道你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嗎?」
蕭平旌搖了搖頭,「還不好說,不合情理之處實在太多,我現在擔心……元啟的經驗原本就不足,如果東海是有意後撤,他很有可能根本看不出來……別說他了,論理我應該旁觀者清的,可是這幾天深究下來,倒像是越來越糊塗……」
荀飛盞迷茫地眨了眨眼睛,「糊、糊塗?」
「我和大哥從小看著兵書戰例長大,一場戰事,只要可供研判的軍報記錄齊全,我們大概就能看出交戰過程中雙方各自的意圖、戰法、結果和走向。可是東海之戰,我卻看得沒有那麼清楚……」
荀飛盞呆呆地撓了撓頭皮,「會不會是因為……琅琊閣的消息雖齊,但終歸還是沒有整套軍報,不夠詳細?」
「也許是吧,鴿房傳遞的簡信,確實有些過於粗略。」蕭平旌拍了拍藺九所立書匣的封皮,語調遲疑,「不過同樣是簡報,前半段倒是很合情理。」
「……啊?什麼前半段?」
蕭平旌側身從紙堆裡抽出一卷地圖,在桌案上鋪開,「你看,開戰之初,東海有內應,戰備足,把他們手裡所掌握的東境軍情利用得淋漓盡致,其西進兵力之強大遠遠超出了朝廷以前的認知,所以開局連奪十州,看起來似乎匪夷所思,但實際上打得很有章法。」
一提起東海通敵這樁案子,荀飛盞的面上怒氣頓生,咬牙恨恨道:「我實在是沒有想到,咱們大梁朝堂,居然還有這樣賣國求財的逆賊!」
「可無論他們開局多順,東海的實力終究有限,不可能吞得下十州國土,虞天來一路突進,燒殺劫掠,只以搶奪財物為主,從意圖上來說,他根本就沒有想過要駐留。荀大哥想一想,在這樣的前提之下,朝廷援軍兵精糧足抵達之後,他應該怎麼做?」
荀飛盞一拍桌案,「撤啊!」
「對。他應該分一支兵力拖延追擊,帶著各州的勝果全速後撤,直到他們真正有實力可以和咱們的援軍對峙為止。」
「難道實際上……不是這樣的?」
「奪還七州共有六次大的戰役,表象各有不同,實質卻都一樣,東海在每一個稍大些的城池,都跟大梁援軍打了接觸戰,每次都是一戰即退,最長也沒有堅持過兩天便會撤離,從場面上看,他是一步一步,敗退回淮水的。」
荀飛盞費力地想了想,「那也許……墨淄侯還是想要守住……」
蕭平旌搖頭笑了笑,「東海一開始聲勢十足,朝廷這邊突遇連敗有所誤判這不奇怪,但墨淄侯對自己的真實兵力應該比誰都有數啊,他既然明知守不住,城中的銀糧物資又早就已經運走了,完全可以直接撤離,為什麼非要留些兵力打一下這個接觸戰呢?就算想要試探試探援軍的戰力到底有多強,那一兩次也就夠了吧,每次都要做一遍這種毫無意義的事情,為什麼?」
荀飛盞自然答不上來,面色微白,「蕭元啟是援軍主將,他竟然沒有絲毫察覺嗎?」
蕭平旌想了想,嘆了口氣,「如果是穆邕將軍沒有看出來,我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但是元啟經歷的戰陣畢竟太少了,也許在他看來,這些城池都是自己很不容易一個個打下來的吧……」
「不僅是在他看來,現在所有人的眼裡,東海之戰就是這樣的啊!」荀飛盞說到這裡,突然靈光一現,拍著大腿道,「我想到了!墨淄侯一定認為全線後撤有傷士氣,所以才這樣一步一步……」
蕭平旌忍不住又笑了起來,「莫非荀大哥認為被打得步步敗退,場面上反而更好看些?」
「也是啊……那還不如主動後撤呢。要說場面好看,反而是咱們援軍這邊每戰必勝更加好看些。」
「援軍的場面更加好看」這幾個字說者無意,但卻如尖針般在蕭平旌迷茫混沌的思緒上扎出了一個小孔。無根無由,無憑無據,突然間浮現在腦海中的想法實在太過惡意,他只大略想了一下便回過神來,快速向自己搖了搖頭,逃避般地將這個設想遠遠拋開。
荀飛盞沒有注意到對面一閃而過的表情變化,只顧著真心實意地替朝廷憂慮,懊惱地問道:「照你這麼一說,東海背後肯定還有什麼其他的陰謀,咱們接下來要怎麼辦才好呢?」
蕭平旌抿了抿唇角,垂眸收檢起桌面上的紙頁,一一排疊整齊放入書匣,許久後方道:「我在山間守孝,已不是局內之人,歸根結底……這些都不是我該管的……」
「不、不管?」荀飛盞吃了一驚,雙眉不由自主地豎了起來,「這可是家國大事,你真的不管?」
「大梁天下英才濟濟,也不是缺了誰就不行。我能看出來的疑點,相信也有其他人能看出來。再說東境收復之戰也不是從頭到尾都那麼糊塗,即便是一開始全線潰敗之時,芡州反擊取勝的那一仗,也打得相當精彩漂亮啊。」
「我們前期還取勝過?」
「你不知道嗎?朝廷援軍趕到之前總共只贏過這麼一場,得勝的這位將軍叫作……」蕭平旌在書匣裡重新又翻了翻,抽出其中一頁,「……岳銀川。當時東海氣勢正盛,此人竟能在主將陣亡、兵力殘破的情況下奇襲反勝,確實很不容易。父王如果還在,一定會誇讚他是個天才。」
被蕭平旌稱為天才的這位岳銀川將軍,確實是整個東海之戰中令人難以忽視的一大功臣。此人品階原本不高,只是淮左營正五品參將,駐軍芡州,在主將陣亡後統率餘部,不僅守住了自己的關口,而且奇襲反擊,贏下了大梁東境連失十州之後的第一仗。不僅如此,他在敵營繳獲大量本地圖集後反應奇快,立即修書派人入京通報,從而引發了東海通敵這一驚天巨案。就連援軍主帥蕭元啟都不得不承認,發現軍情洩露這個功勞,縱觀整場戰事也無人可及,即便不算他之後跟隨中軍一路打到淮水西岸的其他戰功,「岳銀川」這個名字也早有資本高高位於軍功簿的首位。
東海戰事突發於三月,到八月初兩軍隔淮水對峙休戰,歷時整整五個月,涉及邊境軍、行台軍不下十萬之數,且不說軍民傷亡撫卹以及城池、村鎮、農田等財物的損毀修補,單是戰後梳理一遍參戰將士的功勞簿,就夠兵部上上下下忙一個昏天暗地。
這一忙,一下子就忙到了十月上旬。蕭元啟已經因功封王一個多月,新任羽林統領也收整行裝離京上了任,整場戰事的全部軍功才總算核定完畢,報入內閣,請旨按功嘉賞。
面對兵部的這一請求,蕭元時顯得有些悶悶不樂,粗略看過折本,皺眉詢問御座下的荀白水:「我大梁東境尚有三州國土淪陷敵手,戰事未平,怎麼就開始大肆嘉獎起來?」
身為坐鎮朝堂的內閣首輔,荀白水對於收復國土的焦慮感並不弱於蕭元時,但他既然同意兵部上奏,肯定也是經過了多方考量,當即躬身答道:「回稟陛下,被東海奪去的那三州,位於淮水以東,需越江而戰。東海以水師最強,今年夏汛的時日又比往年更長,許多碼頭堤岸損毀嚴重,正在重建。種種不利膠合之下,很難立即開始收復之戰。若想多一些取勝的把握,就必須等待時機,不能急躁。另外,此次東境之危原本遍及十州,全靠將士用命方才爭得當前還算安穩的局面。朝廷若能及時嘉獎,既顯得陛下恩德寬厚,又可勉勵前方,以備將來的收復之戰,當為兩全其美。」
蕭元時靜靜聽了,也知道他說的甚有道理,只是心中難以釋然,轉頭又看向蕭元啟,「萊陽王是東海之戰第一功臣,你也說說看,這收復之戰的時機,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
收復淮東三州,是蕭元啟極力想要躲開的差使,被直接問到難免有些唇角抽搐,忙低頭躬身掩飾了過去,恭恭敬敬地答道:「荀大人向陛下解釋的,確實是當下的實情。東海雖然比我大梁國小力弱,可水戰卻是他們的強項。這三州被淮水天險所隔,游離在外,位置與眾不同,並不是不計代價大兵壓境就能取勝的。」
「那萊陽王的意思是……」
「與東海前線之戰,其實從來沒有停過。請陛下相信東境將士,一旦時機合適,自會奮勇不懈,為朝廷奪還國土。」
蕭元時低下頭,將兵部奏摺拿在手中翻轉了好幾下,慢慢道:「朕允准兵部所奏,按功行賞。可收復淮東國土總歸還是當下的第一要務,如果朝廷一直商議不出好的方略,是不是應該請長林王出出主意啊?」
他這句話幾乎算是憑空飛出,議事的朝陽殿暖閣內突然間一片凝滯,連荀白水都呆呆地看著他沒有反應過來。
「懷化將軍因罪奪了軍職,北境軍也撤番改了旗號,但長林府的王位是皇祖封賜,這個沒有動吧?滿孝後子承父爵是規矩,朕說的長林王指的是誰……各位卿家是真的不明白嗎?」
最初的震驚感過去後,晉勳等幾位朝臣都意識到沒有必要接這個話茬兒,齊齊低頭垂眸不語。荀白水臉色有些發青,費力地穩住自己,躬身道:「陛下所言極是……但蕭平旌固然是天下讚譽的奇才,這北境東境,情形還是大不一樣……再說了,先長林王的孝期仔細算來,怎麼也得過了年尾才滿,何況他當年不是說過嘛,王爵富貴猶如浮雲,臣以為還是不要再多攪擾的好。」
蕭元時抬頭看了他一眼,並未就此爭執,轉而翻開兵部奏本下附呈的功臣名錄,開始一一詢問這些人的具體功勛。
按兵部提議及禮部的安排,軍功位居前列的十位東境將領都會在臘月進京,面聖領賞以示嘉獎。這其中最能引發蕭元時興趣的人當然非岳銀川莫屬,聽過晉勳的軍功介紹之後,還要再問問萊陽王對他的評價。
說句實話,蕭元啟在整場戰事中要隱藏的秘密實在太多,像岳銀川這樣的低階武臣,他事先沒有認真研究過,戰時自然也會儘量不與之接觸,對此人的瞭解並不比晉勳更多,只能笑著回答一些虛辭套路,「前方禦敵,最怕背後的暗箭,微臣出征後能那般順利,多少都是得益於芡州一戰發現了軍情洩露,兵部為岳將軍請的這個頭功,的確是實至名歸,無人不服。」
蕭元時聽得雙眸發光,手指在岳銀川的名字上重重一點,吩咐禮部道:「這樣的功臣自當重賞,等他臘月進京的時候,朕想要單獨召見。」
隨著禮部的沈西躬身領旨,這次御前廷議算是到此結束。晉勳的奏本已得允准,中途所生的微微漣漪也跟他沒多大關係,所以這位老尚書對結果最是滿意,自朝陽殿退出後,便高高興興地走在了前頭,反倒是荀白水面色鬱沉,刻意放慢腳步,示意蕭元啟在階下暫停片刻。
「淮東三州國土未復,不僅陛下掛念,更是我等朝臣心頭的重擔。當然你說的也對,倉促行事,很可能事與願違,讓東境陷入泥沼,可一味地等待時機也不可取,這大致的收複方略總得要開始慢慢籌劃了。」
萊陽王當下在朝堂的所有根基都來自於東境戰功,若按照荀白水以前的習慣性做法,應該不會讓他在同一個地方耕耘過深,眼下之所以會突然擺出一副深為倚重的樣子,不用多想也知道跟小皇帝方才提到了長林王有關。
「收復國土自然人人有責,但相關方略還是應由兵部牽頭主理,」蕭元啟故意朝向晉勳的背影看了兩眼,「需要把晉大人請回來商議嗎?」
「主理自然是兵部主理。不過你曾是東海之戰的援軍主帥,怎麼都不可能置身事外,如果平日裡不是太忙,還是抽空思謀一下的好。」
「瞧大人您說的,我手上又沒有別的差使,能有什麼忙的,每日裡閒著也是閒著。」
「清閒富貴人人欽羨,有什麼不好?」荀白水仰頭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跟老夫這樣的普通臣子不一樣,陛下將來加封宗室,你怎麼都是頭一份。這頂上王珠一顆一顆加上去,全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哪裡需要每日忙碌?」
蕭元啟的眼睫頓時跳了一跳,「荀大人這是在說笑?陛下還有兩個弟弟呢,將來加封宗室,我怎麼可能是頭一份?」
荀白水見他果然在意,笑意更深,「這個你放心。太后娘娘和陛下心裡都清楚,兩個未長成的庶弟不宜加恩過深,怎麼都不會壓到你頭上去的。」
既然首輔大人喜歡這種能夠掌控的感覺,年輕的萊陽王當然得順著他來。可要想騙過老狐狸的毒辣眼光實在不容易,眉梢眼角放出的喜色都必須恰到好處,深一分看起來太假,淺一分又顯得不誠,兩人每次說完話分開的時候,蕭元啟都覺得比出征打了一仗還累。
獨自走出宮門,西方已是殘陽如血,萊陽王府的車駕在主人出現的那一刻立即啟動,飛快地移到了他的面前。
在扶轅登車之時,蕭元啟突然按捺不住心頭的鬱悶之情,一掌握住車欄,將粗粗的圓木捏出裂紋。
隨侍左右的親衛嚇了一跳,不明所以,「王爺怎麼了……」
蕭元啟深深吸了口氣,用力閉上眼睛,「長林……真是陰魂不散的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