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下部·迷霧沉香

  從京城南越門出,偏東南折行近五里路,便可抵達沉香湖畔。金陵周邊向來諸景畢備,可賞玩之處極多,此地雖有數畝蠟梅,但在其他季節看來,也不過只是一片普通的綠林,再加上毗鄰官道,車馬往來算不得幽靜,所以相比於閱江樓、棲霞寺等地,沉香湖實在不是一個知名的游賞之處。唯有到了冬季飄香之時,登臨七層樓閣,遙看白霧瀰漫於水波之上,才能算是另有一番逸情雅韻。

  當然,要想真正領略到這寒水梅香之美,單靠萊陽府管家恭維的「雅緻」是萬萬不夠的,你還得有抵禦湖風的狐皮裘衣,有烘暖全身的火爐香龕,以及足以擋開閒散路人的侍衛隨從。

  荀安如由兩名侍女攙扶著登上了沉香樓的最高層,此時八角雕花的窗檯下早就燒好了紅亮的火盆,樓台正中的小圓桌、桌邊的繡墩、案頭的茶具和點心,所有器物都是從王府提前送來擺置的,就連臨水的坐凳欄杆上,放的也是荀安如常用的絨繡軟墊。敏兒素知姑娘的喜好,一上來便跑去推開了朝湖的兩面木窗,深深吸了口清寒的空氣,笑道:「這蠟梅的香味隔水吹來,還真是其他什麼花都比不上呢。」

  荀安如移步到窗邊,扶著木台也倚欄坐下。帶著霧氣的冬日湖風將她肩上的毛氅吹捲了起來,佩兒趕忙靠到近前,按住了翻飛的裘邊,用手掌輕輕撫平,蹲身掖蓋在自家姑娘的裙褂上。

  「你十二歲進入荀府,一直都跟在我的身邊。」荀安如低頭看向她,長長地嘆息一聲,「這兩天你情形不對,我又怎麼會看不出來?佩兒,佩兒,到底有什麼為難之事,你竟然連我都不能說?」

  佩兒跪在她膝前,手指深深陷進裘衣柔密的細毛中,眼睫間的淚滴搖搖欲墜。

  另一邊的敏兒只聽到模模糊糊的語音,趕過來看見她這個樣子,以為是姑娘正在斥責,忙蹲身求情道:「佩兒近來做事情是有些糊塗,王妃自然應當斥責。只不過……東海屠城,她娘她哥哥一家老小死得太慘,總得過些時日才能平復。求王妃看在佩兒以前盡心侍候的分上,就再多寬宥她一次吧。」

  荀安如捏著佩兒的臉龐讓她抬起了頭,秀眉深蹙,「我今日在這裡問你,並沒有生氣,更不是斥責,只是覺得有些奇怪而已。當初噩耗傳來之時,你雖然悲痛,但也還算把持得住。沒道理過了這麼久,反而又變成這個樣子。在我看來,你不僅僅是傷心難過,你還很害怕。可我又實在想不明白,你到底在怕什麼呢?」

  仰首接觸到她視線的一瞬間,侍女的淚水奪眶而出,「王妃一定要問?」

  「你身在萊陽王府之中,居然會怕成這個樣子,我當然要問。」

  「……但佩兒若是說了,只怕姑娘不信。」

  她突然改回舊時稱呼,令荀安如的心頭更驚,「我既是你的姑娘,又怎會無端不信?」

  佩兒抬手抹去頰邊的淚水,站起身下定決心,先轉頭看了敏兒一眼,「這件事……我不知道說了之後結果怎樣,所以只能告訴姑娘一人,敏兒還是不聽的好。」

  敏兒一臉的難以置信,正要爭辯,荀安如已先頷首允准,吩咐她道:「你到樓下去吧。」

  「王妃……」

  「下去。」

  姑娘素來溫和的語氣中透出了難得的嚴厲,敏兒不敢再爭,咬住下唇低頭後退。在即將轉往下一層木梯的拐角處,她忍不住踮足回頭,又看了最後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心中疑惑所帶來的錯覺,佩兒尖瘦的小臉在她的眼中白得透明,看上去竟似帶著幾分無所畏懼的決絕。

  一大早就不在臥房的蕭元啟並非夙夜未歸,他只是暗中要見一位狄明從東湖派來的密使,心頭急切,天剛濛濛亮便來到書房中等候。

  再多的書信往返也比不上當面的回報,密使一進門,蕭元啟就免了他的虛禮,開始詳詳細細地詢問東湖的近況。狄明果然不愧是荀白水千挑萬選出來的人才,練兵操訓甚有章法,短短兩個月便立穩了聲威,逐層安插下不少心腹。蕭元啟越聽越覺得將來事成有望,好容易才沒有喜形於色,穩住自己厚賞了密使,又將精心準備的年禮托他帶去東湖。

  這類暗中的對外聯絡一直由何成負責,即使在他升任統領之後也不例外。他在院外等待密談結束,親自將人送出了後門,一路目送至主街,這才返身回來,準備聽候蕭元啟接下來的吩咐。

  剛剛轉過折廊,書僮阿易的聲音便從月亮門邊傳了過來,聽上去又急又惱,顯然已是很不耐煩。

  「已經跟你說過兩次了!沒錯,就是這麼大的一個白玉小碗,我親手拿給佩兒姐姐的。」

  站在他面前的小丫頭一臉不信的表情,「你可別騙我,佩兒姐姐昨兒回來說沒有,那就肯定沒有!一定是你給摔了,害怕責罰,不敢說實話……」

  阿易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個小丫頭,跟你說不清楚,等佩兒姐姐回來,我當面和她說。」

  小丫頭正要再嚷什麼,何成已經走到了她背後,皺眉斥道:「王爺還在裡頭,鬧什麼這麼大聲音,不怕驚動了嗎?」

  阿易委屈地小聲解釋:「內院姐姐來收碗,我明明給了……偏說沒有……」

  這些府內瑣事何成並不感興趣,徑直越過他向門內走去,走了幾步感覺不對,返回身又問道:「在哪裡收碗?什麼時候的事?」

  「就、就是昨天,大人過來之前……」

  何成的眸色漸漸轉厲,「我上次過來時,沒看到有內院的丫頭離開。」

  旁邊的小丫頭頓時理直氣壯,「我就說你騙人吧。」

  阿易急得直想喊冤,何成已經甩開兩人進了庭院中,目光沿途搜索,在假山石邊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再順著牆腳慢慢走向屋後,一眼便看見齊腰高的冬青叢中有幾處枝葉翻折,潮濕的泥地上斜斜倒著一隻白玉小碗。

  回想了一下昨天在書房說過些什麼,何成的嘴角頓時一陣抽搐扭曲,抓起小碗飛快地衝向書房,慌亂地向蕭元啟稟報自己的發現。他向來不是個擅長言辭之人,驚惶中更是表述得顛三倒四,蕭元啟費力地聽了許久,最後才聽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不禁也大吃一驚。

  「王妃的一個丫頭?」

  「……是,聽阿易說,名字叫作佩兒……」

  蕭元啟推案而起,剛走出門又猛地想了起來,「……王妃今天出門游沉香湖,佩兒是貼身的丫頭,她應該不在府裡。」

  何成忙道:「王爺放心,屬下這就趕過去處置。」

  「不,」蕭元啟定神思忖片刻,輕輕搖頭,「既然王妃在,那我最好親自去。」

  荀安如的車駕出城後行駛一個多時辰的路途,蕭元啟率領親衛們快馬加鞭不過三刻鐘便已趕到。蠟梅林中原本就已經沒有什麼閒人,他到來後更是把跟隨王妃車駕而來的僕從們也盡數遣離,只帶了何成直奔沉香樓而去。

  這座八角掛鈴的七層木樓臨水而建,只在面向湖岸這邊設了出入口,敏兒神色迷茫地站在樓外的一片木棧台上,正焦慮不安地來回踱步,突然看見大步而來的蕭元啟,驚訝得僵了半天,方才想起蹲身行禮。

  「你怎麼不跟著王妃,為何一個人在這下頭?」

  「回王爺,王妃和佩兒在樓上說話,也不知因為什麼,說我不能聽,打發我在這兒等著。」

  蕭元啟狐疑地看了她片刻,沒看出這小丫頭有說謊的樣子,這才冷哼了一聲,越過她走進了樓中。敏兒心中關切,正想跟在他身後同行,卻被何成一把抓住,直接拖回了梅林邊的馬車旁,厲聲警告道:「你此刻還能活著站在這裡,可以說是一件萬幸的事。所以老老實實待著吧,別辜負了你們姐妹之間的這份好意。」

  蕭元啟沒有理會身後的小小波動,他一心只想加快登樓的腳步,盼著最壞的情況還沒有發生。處置一個小丫頭對他來說極為容易,可是安如……安如終究不同。

  一方面來說,不管性情如何,她到底也是個荀家的姑娘,稍微把控不慎,就有可能帶來更為複雜和麻煩的局面。而從另一方面來說,他也是真的喜歡這個柔順溫婉的妻子,不想讓她面對真相背後的風雨和痛苦。有時無知便是最大的幸運,只要安如不知道,永永遠遠地不知道,她就能夠繼續留在自己精緻舒適的黃金屋中,全無負擔地接受夫君給予的溫存與尊榮,成為這世上最值得仰望和羨慕的女人。

  轉過六樓向上的拐角,一記響亮的耳光聲突然從樓頂清晰地傳了過來,蕭元啟停下急促的步伐,一股失望感漫過心頭。

  晚了一步,最終還是晚了一步。

  視線越過頂樓欄杆的間隙,他可以看到荀安如氣得發抖的背影和被打得歪倒在地的佩兒。情緒都極為激動的兩人誰也沒有注意到木梯下陰寒的眼神,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彼此的身上。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這樣胡言亂語!」荀安如的一隻手緊緊抓著繡墩的邊沿,聲音抖得如同風中落葉,「就算你家人蒙難,頭腦有些不清楚,也不能這般惡毒揣測!你知不知道東境失守、十州屠城是個什麼情形?你知不知道出賣軍情、勾連外邦又是個什麼樣的罪名?你怎麼敢……怎麼敢編造出這樣的謊言?」

  「姑娘果然不信……」佩兒重新跪正身體,慘然而笑,「東海的夜光珊瑚,和王爺親口說出的那些話,佩兒也希望都是假的,是一場噩夢……醒來之後,能回到姑娘出嫁那日……那一天,佩兒是真心實意地為姑娘慶幸,慶幸您能夠嫁給一個……一個值得仰慕的蓋世英雄……」

  「你給我住口!王爺出征東境,大大小小多少場戰事,他是流過血、拼過命的!我不能容許、我絕不容許你這樣污衊他……」

  說到這裡,思緒混亂的荀安如彷彿突然找到了可以支持自己的心理依撐,目光頓時嚴厲起來,「一定是有人指使你陷害王爺對嗎?是誰?是誰叫你這樣做的?」

  佩兒抬起頭,呆呆地看著她,「姑娘,我是賣了死契的奴婢,十二歲就跟著您,我為何要受人指使,平白誣陷您的夫君?」

  「你也知道凡事要問為什麼!」荀安如踏前一步,聲音從來沒有這般尖銳,「王爺他是皇室宗親,蕭氏的子孫,於家於國,於情於理,他都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你既然說自己沒有理由誣陷他,那他又是為了什麼要勾連東海,為什麼?!」

  「我不知道!」佩兒崩潰般地撲倒在地上,掩面哭泣,「我只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我真的想不明白為什麼啊!」

  一陣長久的沉默後,荀安如扶著身邊的小圓桌站了起來,步履虛軟地走到開敞的窗邊,迎著朔寒的湖風,想讓自己滾燙的頭腦冷卻下來。

  佩兒停止了哀聲哭泣,手指摳著地面,低聲問道:「姑娘打算如何處置我?」

  「我不知道……」荀安如髮絲凌亂,語聲低喃,「也許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你送得遠遠的,以後再也不見……」

  「無論姑娘是當我瘋了,還是當我別有用心,這都無所謂。可世上有些事,不是您閉上眼睛,就可以當作沒有發生的。」佩兒跪行到她的膝前,含淚抓住了她的手指,「我求求姑娘,就算是為了您自己好,找個機會,派人翻一下府裡的荷塘吧……如果真的沒有那盆東海的夜光珊瑚,至少您的心裡,可以稍得安寧……」

  溫熱的淚水滴在手背上,灼燙感卻印在心頭,荀安如將遠眺湖面的視線拉了回來,嘴唇翕動了兩下,似乎想要對她說什麼,最終卻又未曾出聲,背脊僵硬地望向前方。

  佩兒察覺到不對,驚恐地回頭一看,整個人頓時癱軟在地。

  樓梯口邊,蕭元啟腰懸佩劍負手而立,冷冷問道:「我不想知道這個丫頭跟你說了什麼,我只想問,王妃真的相信嗎?」

  真的相信嗎?荀安如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淚水湧出眼眶後,便再也無法停止,只知道一步一步向她走近的那個身影,突然之間變得無比陌生。

  佩兒的手顫顫地抓住她的裙角,低聲叫著「姑娘」。惶恐和迷茫讓荀安如一時間無法清晰地思考,但她本能地想要維護這個隨她一起長大的侍女,就如同維護她那已經破碎的美滿姻緣。

  「這個丫頭好像瘋傻魔怔了一般,說出的話荒誕可笑,倒是不用當真。王爺如果覺得生氣,就把她……遠遠地打發到農莊上去,讓她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一個認識的人,您覺得可好?」

  「說句實話,怎麼打發這個丫頭沒有什麼要緊的,我此刻最在意的只有你。」蕭元啟繞過癱軟在中間的侍女,停在距妻子一步之遙的地方,「安如,你是世家高門教養出來的姑娘,我們不說別的,你先告訴我,女子出嫁之後,應當如何?」

  「……應當……恭謹順從,以夫君為天。」

  蕭元啟淡淡笑了一下,「我不想跟你解釋自己做過什麼,沒做過什麼,更不用去說服你相信什麼,不相信什麼。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荀安如當然知道。因為夫妻之間已是一體,她的終身早就綁在了夫君的身上,將來是榮是辱,是沉是浮,再也分割不開。

  「外面的事情有多複雜,你根本想不明白,也不用想明白。打理內務侍奉夫君,這才是女子的本分。」蕭元啟向前邁過最後一步,捏住了荀安如的手腕,將她拉向自己,「那麼現在……現在你來告訴我,這個丫頭以奴謗主,應該如何處置?」

  伏在地上的佩兒滿面是淚,絕望地以額觸地,髮髻散亂,「姑娘……姑娘求你……」

  荀安如被挽在蕭元啟臂間,怔怔地看著自己腳邊這一地黑髮。許久之後,她身體上的顫抖停止了下來,面色也隨之變得清冷,「王爺的英名豈容質疑?這個丫頭實在膽大妄為……為了王府清譽,不能讓她再有機會胡言亂語了……」

  蕭元啟的唇邊終於露出笑容,抽出隨身佩劍,剛剛邁開一步,荀安如突然又抓住了他的手臂。

  「佩兒到底跟了我這麼久,我不想看到她的血。這外頭的沉香湖,好歹是一池淨水,就讓這丫頭……乾乾淨淨地走吧……」

  臘月天氣,湖面上冷霧如煙,呵氣成霜。蕭元啟瞧了一眼佩兒瘦弱的身軀,稍加思忖後點了點頭,「也好,倒省得讓人收殮。」

  荀安如低聲謝了他,轉頭面向自己的侍女,語調哀涼,「佩兒,你既然已經沒有活路,又何必再勉強貪戀人世。走吧……快些走吧……」

  「……姑娘說得是……多一刻掙扎,也只是多一刻折磨而已……」佩兒含淚看了她最後一眼,顫顫地從地上爬起,一咬牙,回身踩著下方的木欄,從樓台開敞的窗口跳了下去。

  蕭元啟俯身向窗下看了看,只見淺粉色的衣裙在水面上漂浮了片刻,本能掙扎所引發的漣漪一圈圈盪開,最後又歸於平靜。

  面如死灰的荀安如有些支撐不住,身體微微一晃。蕭元啟回身抱住她,摟在懷裡坐了下來,低聲安慰:「你還記得嫁進來的那一晚,我跟你說過什麼嗎?我說要好好地照顧你,這句話一直記在我心裡,以後也絕對不會食言。過去發生的那些事情,為的都是咱們兩個人的將來,你只要記得相信我就行了……那只是一個丫頭而已,等我再給你挑幾個好的,用不著為她傷心。」

  他雖是軟語輕言,柔情脈脈,可話語中的威嚴和強硬顯然不容抗拒。荀安如全身沒有一絲力氣,不能掙扎更無法逃避,就這樣軟綿如柳般被他半扶半抱著,從沉香樓上帶了下來。

  戰戰兢兢等在馬車邊的敏兒遙遙看見兩人的身影,飛快地迎上前去,又被蕭元啟冷冽的眼鋒嚇得退到一邊,直到荀安如被送進了車廂內,才哆哆嗦嗦地跟了進去。

  馬車緩緩啟動,不多時便走上了官道。敏兒透過窗縫向外張望了一陣,確認車廂旁側無人,這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荀安如,顫聲問道:「姑娘,佩兒呢?」

  荀安如慘白如紙的面龐慢慢轉向她,眼神已是空空洞洞,「你不要問,永遠也不要問,不要再提起。就當是這個世上,從來都沒有過佩兒這個人……」